日本长崎的小学生在上下学途中。(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图)
“每当我想到,冬生一个人被困在校车里,我就很崩溃,他是多么炎热、痛苦、孤独……”2021年8月17日,5岁日本男孩仓挂冬生(Touma
Kurakake)的妈妈在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中倾诉,“我好想再见到你。”
三周前,家住日本福冈县中间市的仓挂冬生没能从校车上回家,那天上学时,他被遗忘在双叶保育园的校车里,独自度过了9个小时。最后,他因中暑脱水而离去。
回不了家的冬生
2021年7月29日,日本福冈县中间市,晴。
早上8时许,双叶保育园40多岁的园长浦上洋子开着校车,来到仓挂冬生的家门口。跟往日一样在妈妈的注视下,冬生做完手部消毒,登上了校车。
期间,冬生笑盈盈地冲园长打了招呼,“早上好,请多关照!”他还回头和妈妈挥手告别,随后登上了校车,在左侧靠窗的倒数第二个座位坐了下来。
冬生妈妈不知道,这一面便是最后一别。
当日,校车里有包括冬生在内的7名小朋友,园长浦上洋子是车上唯一的工作人员兼司机,她已经独自开校车一年半了。双叶保育园是福冈县中间市的一所私立保育园,建于1948年,现有就读儿童130人、教师及工作人员30人。
半小时后,校车抵达保育园,门口一名工作人员与园长一同将孩子们接下车。除了冬生以外,其他6名小朋友都下车了,顺利度过了一天,只有他不幸被园长锁在了车里。
一整天,没有任何老师或保育园工作人员注意到:仓挂冬生缺勤了。
“接车时,有一名女孩在哭,我分了心。冬生在睡觉,我没有注意到他还在车上。”事发两天后的7月31日,园长浦上洋子在家长会上承认:接车的工作人员理应上车检查是否有东西遗漏,他也没有这样做。
直到当日下午5点15分,冬生被另一名保育园员工发现,他倒在右侧前排的椅子上,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但是,冬生还是被送往医院。经医生诊断,他因中暑脱水死亡。
据福冈县警察局调查认定,2021年7月29日,冬生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度过了约9个小时。冬生在下午1点左右死于中暑。
据日本气象局实时统计,当天上午11点最高气温为33.1度。“即使巴士很宽,温度也会急剧上升。”一名日本汽车联盟(JAF)福冈负责人表示。
日本汽车联盟曾在一项实验测试,当车外温度为35摄氏度时,封闭的小型货车的中暑指数将在15分钟达到“危险水平”,车内温度很快会升至50度。
5岁男孩冬生的意外死亡震惊日本社会。园长疏于管理、校车制度缺位、保育园教职人员过少等话题登顶日本社交媒体热搜。
几乎整个8月,许多日本民众自发驱车来到双叶保育园门口,为冬生留下了鲜花、玩具和冰镇饮料。
“想到他被困在烈日炙烤的校车里,一定很热吧。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便带着女儿来献花……”一位50岁的母亲说,她紧紧拉着上初中的女儿,将一碰鲜花放在保育园门口。
目前,福冈县警方正以过失杀人罪对园长、接车工作人员和冬生班主任三人进行调查。
日本儿童上下学有时独自一人,有时成群结队,但身边通常都没有监护人。(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图)
他为什么被锁在车上?
双叶保育园校车管理不善成了众矢之的。正常情况下,保育园校车应配备两名名工作人员。一名未透露姓名的保育园主任告诉日本《读卖新闻》,“一个人操作校车难以想象。”
“如果没有一名专职司机,一名工作人员很难应付幼儿身体不适等突发状况。”一名福冈县私立保育园园长告诉《朝日新闻》。另一位保育园园长说,“如果保育园很多都是不到1岁的小朋友,基本上每隔几分钟就检查一下。”
自新冠疫情爆发以来,多数家长选择亲自送小朋友上学,乘坐校车儿童数量减少,双叶保育园囿于人力不足,园长浦上洋子选择自己驾驶校车。
在双叶保育园,作为教职员工工作准则的《校车接送手册》一直是以口口相传形式出现。日本《读卖新闻》透露,虽然保育园在2011年前后配有新版《校车接送手册》。然而,过去几年保育园聘用新员工时,只是口头告知他们校车接送规范,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所谓的《校车接送手册》。
在日本政府发布的
《地方政府和幼儿机构事故预防指南》中,并未对校车管理安全进行相关规范。对此,一名不具名的日本厚生劳动省(MEXT)负责人表示,“政府要写清所有设施的指导方针很困难,但我会确认一下细节,并考虑如何处理必要的问题。”
另一个受到日本舆论指摘的问题是:双叶保育园当日未按照规定清点乘车儿童数,也没有根据健康卡片来确定冬生是否出勤。
一名双叶保育园家长向《朝日新闻》透露,自新冠疫情爆发以来,保育园在儿童登车时,都会将一张写有姓名、健康状况的卡片交给工作人员。最近,孩子们的卡片被直接就放进了包里。
“家长将孩子的生命托付给我们,我们应该事无巨细地记下最琐碎的小事,哪怕是车上遗忘了某件物品,或者车上有漏水等情况。”关东地区幼儿园园长山崎佳惠(化名)说。
山崎佳惠提到,日本幼儿园一向设有名为《险情未遂分析》(Hiyari-Hatto)的报告文件,它会记录所有事故和未遂事故,并保存一定时间。文件中必须写明事故时间、造成事故责任人、证人,最后由园领导盖章。之后,还会根据报告举行幼儿园会议进行讨论,以备后患。
日本中间市市政府议员建议制定《关于保育园儿童安全方针》。据相关人士透露,双叶保育园所在理事会新星会已经开始着手更换园长等人员。
目前,双叶保育园已有14名儿童退园,40位家长提出转园的要求。
在日本,幼儿园分为保育园和幼稚园两种。(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图)
“社区守望”因人口匮乏遇挫
“我不想离开他,但我有工作我别的没办法,这是我的错。”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冬生妈妈一边哭泣一边懊悔:自己因工作无暇照看冬生。
但日本民众感叹,冬生妈妈过于自我苛责。
在日本,幼儿园分为保育园和幼稚园两种。仓挂冬生就读的保育园类似于中国的托儿所,从零岁便可入园,一直上到6岁前,是日本政府为职场妈妈设立的政府福利机构,放学时间约为下午5点。而幼稚园更像中国国内的幼儿园,只有满3岁才可以入园,每天下午2点就放学。
缺乏人手是幼儿园出现儿童事故的重要因素。旅居日本的中国人中本蔡(化名)告诉南方周末,“我女儿之前在东京世田区一所公立幼稚园上学。班上有20个小朋友,只有1名老师带,这名老师大约40来岁,可谓是尽职尽责。”
《西日本新闻》在2019年底的一项调查发现,因管理困难、少子少人缺人手等原因,幼儿园加班加点成为常态,幼儿园老师提前离职现象显著。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上厕所。如果我继续下去,我会崩溃。”福冈一所私立幼儿园的27岁女教师解释了她为何从工作了5年的单位辞职。
保育园职工工资通常低于平均月薪。据日本厚生劳动省2018年公布的工资结构统计:全国女职工平均月薪为25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4800元),而女性保育员平均月薪为23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3500元)。
在日本,幼儿园校车司机更不好招,司机有时也是兼职。幼儿园园长山崎佳惠提到,她们幼儿园常年只有一名50岁的男性司机,因为要赡养父母,他需要大量空闲时间,因此才接受了校车司机这份微薄的兼职工作。
“在日本,任何符合驾照标准的人司机都可以驾驶校车。”总部位于美国华盛顿非营利组织全球儿童安全(Safe Kids
Worldwide)日本官员大田幸惠(Yukie
Ohta)表示,“美国的校车司机需要进行严格筛选,以确保他们没有犯罪记录,包括性犯罪、毒品或酒精问题、交通事故等记录。更重要的,校车司机必须学习急救和心肺复苏。”
“很多家长认为,校车接送孩子上学,比自己领着小孩步行去幼儿园更方便、安全,这也是事故发生社会原因之一。”山崎佳惠认为。
“在人口稀少的地区、或是双职工家庭较多的城市,能够在孩子上学和放学路上照看儿童的成年人数量极为有限。”日本筑波大学教育社会学研究员樱井顺平表示。
过去20年,日本社会强调通过调动“全社区”的成年人来保护儿童安全。但樱井顺平认为,“作为保护儿童安全措施之一的‘社区守望’,正因为现代日本社会的人口锐减而遇挫。许多地方‘预防犯罪志愿者’的活动也处于一个十字路口。”
危险的上学路
“冬生案是一场悲剧,尽管在日本很少见,可由于人们的粗心,每年也会发生几次。”育有一子一女的日本父亲松本享告诉南方周末,他还发来了一份因交通事故的儿童青少年伤亡统计资料。
据日本内阁府统计,2019年因交通事故造成15岁以下人员伤亡26000余人,不少1-2年级学生在走路时发生交通事故,其中三分之一是往返学校途中。
早在2002年,日本厚生劳动省便全面启动了以全面改善学校安全为主的《儿童安全项目》。对此,日本政府也从未放松警惕。2012
年,京都府龟冈市10名在上学路上出现死伤事故后,该县警察局便推动学校道路周边的安全措施,其中包括针对30个区的学校路段最高限速为30公里/小时,并在县内68个地点增设县警察,管制事故路段。
2019年5月,日本滋贺县大津市,3名老师带着13位学童在保育园附近散步时,不幸发生车祸,2名儿童当场死亡、11人受轻伤。之后两年,大津市一共投入了9亿元的预算,截至2021年大津市政府在全市162间幼儿机构500米周边划定了“儿童区域”,以确保交通安全。
2021年6月28日,日本千叶县八千田市,一辆卡车撞向一排放学路上的小学生,导致5人死亡。7月1日,文部科学省自民党议员成立“公立小学引入校车研究小组”,即刻提交《紧急决议》,呼吁在公立小学系统引入校车系统。
“我们将在八千田市作为向全国引进校车项目的试点,并为该路段受到影响的学生提供心理关怀。”2021年7月9日,日本首相菅义伟访问千叶县八千田市时做出承诺。
对于幼儿园小朋友来说,意外事故致死案例相对鲜见。据日本政府统计,2020年,在幼稚园、保育園或其他官方认可儿童游乐场所事故为1586起,但死亡仅为5人。其中意外伤害占比为80%,多因“骨折”引起。
“冬生案件是个例。无论是保育园还是幼稚园,绝大多数幼儿园都没有校车,一般家庭都会就近入园,不分片区,师资水平一样。园方也不会让住得太远的学生入学。”中本蔡说,他的女儿在日本上了两年幼稚园,每天走路上学,家长接送。
培养儿童独立意识并不意味着放任不管
在日本的地铁、捷运等公共交通上,时常有大约6、7岁的小朋友戴着黄色帽子、穿着擦亮的小皮鞋,身上别着卡通公交卡,穿过车厢,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自己找座位坐下,有时独自一人,有时成群结队,但身边都没有监护人。
“日本孩子很早就学会了自立......孩子们轮流打扫卫生和提供午餐,而不是依靠工作人员来履行这些职责。”研究日本教育的美国人类学家德韦恩·迪克森
(Dwayne Dixon) 认为,这是日本社会独有的“群体信任感”。
“女儿在幼稚园大班时,老师就会教小朋友如何独立上下学了,这是幼稚园大班的学习目标,老师们会带小朋友走未来小学的路。独立上学是日本儿童教育的特有传统,幼稚园大班可以无缝衔接小学。”中本蔡告诉南方周末,他女儿上小学第一天,就开始独自上下学了。
为了保护孩子的安全,家长志愿协会也会轮流排出志愿者,在上下学途中保护孩子的安全。他认为,“日本人强调独立儿童独立,比如在保育园,老师带孩子遛弯是一种传统,不可能因为个别的车祸而改变。”
筑波大学研究员樱井顺平呼吁,在人口负增长的日本,要建立“社区守望”儿童安全的替代措施。例如,在上下学路上增加警察巡逻,在儿童聚集区域增设摄像头。
大田幸惠还建议,效仿欧盟在校车上安装传感器以检测被遗忘的儿童。
“如果日本政府可以为地方幼儿机构提供补贴,在所有校园巴士上安装该系统就更好了。”但大田幸惠担忧,日本政府预算紧张或许没有财力支持这项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