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车还剩下17分钟,露露赶到了上海虹桥站。
遭遇封控40余天后,她选择暂时离开,返回老家浙江。
上海宣布逐步复工复产之后,不少被封控了一个多月的沪漂们穷尽各种方式离开上海。虹桥枢纽一度出现大量旅客排队进站的画面。
他们曾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小镇青年”,上海发达的经济、拼搏的精神、国际化的氛围曾经带给了他们很多美好的记忆,在这里工作,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更多的工作机会,也有更高的收入。
但在封控政策的影响下,从车水马龙到街上空无一人,在“沪漂”们的心里,无论是城市还是生活,都改变了很多。
很多人选择暂别上海,回家看看,在封控一个多月后,他们盼望尽早感受到动起来的生活,给自己一点调剂的空间。
对于是否还会回来,不少人打算再观望一下。
离沪:120迈的速度冲向高铁站
发车前两个小时,黄牛才给露露抢到车票。听到消息后,她立马发朋友圈求助重新找车,别人教她用货拉拉,加价到500块,这是市场上的价格。
距离发车只有半个多小时,终于有司机接单了,露露既兴奋又慌张,这个动作非常冒险,离开小区后,如果没成功坐上车,露露也不能再回去了。她想到最坏的情况是,如果车没赶上,就坐下一趟,再跟检票员解释,但不知道是否可行。
司机也怕露露赶不上动车,一脚油门,速度开到120迈,露露坐在车里,不停地看百度地图,盘算着还有几分钟能到。
原本三四十分钟的车程,硬生生被压缩到了二十分钟,到达虹桥车站的时候,还有十七分钟发车,时间算是很充裕了,拎着包,拉着箱子,露露飞奔进入了检票口,终于成功逃离了上海,“这真是一场速度与激情(的体验)。”她在朋友圈写道。
虹桥车站内情况,受访者供图
露露离开的这一天,何胜也做了核酸,他带着两个老乡,当天晚上七点开车走了。
上海的全面复工复产尚待时日,不少道路依然未能解封,他们只能一直绕路,多走了一两百公里。路上,他们看到很多沪牌的车辆也离开了上海,只是不知道目的地在哪。
12小时的车程被延长,第二天中午12点他们才到,下了高速,三人被拉到酒店隔离。
何胜在上海的“家”是一间仅有8平方米的出租屋,1.5米的床,一张小桌子,一个衣柜,将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何胜1米78的身高在房间里显得十分憋屈,下了床,这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隔离条件比之前想象的要好,武汉的政策是费用全免,住的酒店是复式公寓,光双人床就有两张,还有开放式厨房,电视和沙发,整体环境又大又干净,比自己的出租屋不知道强多少倍。何胜感觉,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何胜隔离房间,受访者供图
疫情稳定之后是否要回上海,露露还在犹豫,但上海大概率不会成为她未来定居的城市。
毕业后,她选择先在杭州工作了两年,失去了应届毕业生的资格,再落户就难了。此外,以露露的收入,上海的房价也是一项不小的负担。
家乡没有高昂的房价,也没有挤破头的职场内卷,幸福感骤增,吸引了更多的新生力量。他们知道,不是说只有一线城市,才有发展空间。
此前,露露的一个同事面临着被裁员的风险,露露就建议她回到家乡发展,“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好选择。”
何胜也打算回家做个“小镇青年”。“在外边待久了,始终不是个事儿。”
在上海工作这些年,他攒下了一些积蓄,准备用这笔钱开个饭店,“我是餐饮行业出身的,头几年磨炼的技术都没忘,红烧狮子头、红烧肉这些我都做得不错,以后就做做家常菜。”
上海记忆:机会多、工资高,更重要的是能开阔眼界
七年前,何胜抱着和大多数沪漂一样的想法,从老家湖北襄阳出来了,那时候,老家的治安还不是很好,但上海已经运营得井井有条,何胜想,这里果然是大城市。
他做过餐饮行业,后来又去做了房产中介,薪水从最早的六七千,涨到了上万元,生活步入正轨。
房产中介主要是靠客户成交的提成赚钱,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上午十点上班,晚上七点下班,但为了多挣一点,何胜往往需要加班,只要和客户约好了时间,无论是周末还是下班后,何胜都会提前到房子里等,有时候客户看完房子,已经是晚上九十点了。
之所以选择8平方米的出租屋,何胜主要是看中它便宜,月租1600元。
在上海打工,赚钱最重要,何胜不求过得多滋润,生活费能省则省。
习惯了忙碌的工作,何胜不觉得辛苦,因为在这里,努力和收入是成正比的。上海房价高,提成也高,去年12月,他一口气卖掉了4套房,提成加起来有小十万,“生活就要变好了。”何胜说。
他一直很喜欢这座城市,这份工作,这里的人。除了工资高之外,个人的能力得到了提升,人脉积累越来越广。
何胜的很多客户都是老板,相处着就变成了朋友,交谈间总能让他开阔眼界。
和何胜有同样感触的,还有露露。
三年前,她选择来到上海发展,这里一直是她憧憬的城市。露露大学和研究生都是在杭州念的,距离上海很近,“年轻的时候应该多奋斗,上海的包容度广,信息、人才更多元,是很好的选择。”
比如露露很多同事都是外企跳槽过来的,对接的项目包括雅诗兰黛、迪奥、兰蔻等国际大牌,就会有国际化公司的氛围。
拼搏的精神感染到这里每个人,露露工作也充满干劲,她在大厂做品牌产品策略。上海生活成本虽然高,但花的越多,越能激励露露赚钱,除了固定收入,她还在努力存钱学习做投资。
除了工作,上海的美景也令人流连忘返。
露露的办公地点在外滩边上,去年春天,她吃完午饭和同事走在外滩的长廊,看着漫天飞舞的樱花,心中不禁感叹,“这才是精致的生活。”
而这种景色,也不是全部一线城市都能欣赏到的。
肖杉宇作为北京人,刚来上海也被震撼到了。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底蕴,上海的黄浦江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有一条江或者河,对一个城市来说,简直太重要了,它有了自己的生命,船舶来回往复,就像是在看一个城市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每隔两三天,肖杉宇下班后都会一个人跑到江边,风吹到脸上,一天的疲惫都会消失不见,“这是一种很好的缓解压力的方式。”
外滩夜景,受访者提供
而来到上海后,肖杉宇才算真正体验了夜生活。北京能去酒吧的地方,只有三里屯,过了夜里12点,连车都打不到,但上海的小酒吧,可能藏匿于任何一个林荫街道,也可能存在于三十多层,可以眺望江景的大厦之内。
肖杉宇很喜欢和朋友周末去高楼层的静吧聚一聚,因为外滩还有彩蛋,冬天晚上六点,夏天晚上八点,短短几秒内,外景灯光全部亮起来的那一刻,融化了他的心。
离开后,仍关注上海疫情动态
封控政策下,很多人线上办公,何胜却不能,被圈在了家里,除了躺在床上玩手机,什么也干不了。有时候感觉烦躁,想抽一根烟,都成了奢望。三千块的保底工资,和之前比是天壤地别,甚至无法保障在上海的正常开销。
这对精神也是一种考验。
随着封控的延长,肖杉宇发现自己作息变得不再规律,以前他沾枕头用不了几分钟就能睡着,但封控期间半夜12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换姿势,盖被子嫌热,不盖被子嫌冷,起码折腾一两个小时才能入睡。刚睡着,三点多又有叽叽喳喳的鸟叫把他吵醒,“鸟都比我自由得多”。
运气好的时候,他能睡个回笼觉到六点,但大多数时候,他难以再次入眠,躺到五点实在躺不住了,就起床洗漱。
在这期间,他只能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世界,窗户正对马路和对面小区居民楼,楼与楼之间藏着几棵树,他盯了很久,除了偶尔骑车路过的外卖小哥,再无其他。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他就冲着窗户外大喊“我要解封,我要吃炸鸡”,然后又笑笑,感觉自己好傻。
楼下空荡荡的街道,受访者供图
头晕,出虚汗,嘴里发干发涩的他,在大众点评找了个中医,问了问身体状况,不能面对面看诊,他只能把舌苔的照片发给医生。医生也不好确定他的情况,说他可能是气虚,体内湿气重,让他多喝水,开了一周的药给他。喝了药,睡眠质量缓解了一些,一觉能睡到七点多,白天精神也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他还是感觉大不如前,“好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睡到十点半了”。
被失眠困扰的,还有露露。
看似风光的背后,埋藏着许多隐患,疫情就像是导火索,把露露内心全部的焦虑通通引爆,“30岁年龄焦虑”、“互联网裁员潮”、“失恋”,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上气。
疫情期间,上海的漂泊感特别强,露露合租的室友没回来,一个人在房子里不知道要待多久,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着她,有时候莫名的就会哭起来。
有一次,她连续三天都睡不着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垮掉了一样,毛孔变得粗大,像是老了很多岁。
支持露露继续坚守的,一部分来自她的邻居。
小区里的一个志愿者知道露露在这里独居不容易,特别照顾她,最开始封控期间,物资非常紧缺,吃不着水果,志愿者会免费送她一些。有时候露露五六点刚刚睡着,忘记早上要做核酸,志愿者也会单独发信息提醒她下去。
防盗门锁住的温情互动被重新激活,几乎从不交流的邻居,开始自发性互帮互助。没有团购那阵儿,6点平台抢菜,如果有人能买到东西,会在业主群里接龙,原价出售,邻居间缺东西也可以直接说,便宜的送,贵的象征性收些费用,解决了露露很多日常需求。
除此之外,露露楼里还有一位会理发的阿姨,每天下午定时去天台免费帮居民理发。“他们真的非常暖心。”在这个所有人都艰难的时刻,露露感受到了许多人带来的温暖。
肖杉宇也感受到上海“亲切”的一面,后来再看诊,医生不收他的钱了,发了条练气的视频给他,让他每天练两次,每次两遍。有时候不忙,医生抽空就会问他的睡眠情况,聊聊现状,帮助他纾解压力。
5月19日,肖杉宇看到上海的路障拆除的消息,心里想着,“快了,疫情应该马上就要结束了。”
离开上海后,何胜还是每天关注上海疫情动态,看着感染数字一点一点下降,他心里有些安慰,但又担心上海逐步解封,人员流动性变大,会不会使疫情反弹。
“能出来就尽快出来吧,哪怕疫情之后再回去呢。”何胜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姓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