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明发展的最大状态是跟野蛮划出界限。文野界限,从政治立规上说,第一,把人当人来看待,而不把人当手段来对待;第二,权力必须规范、平和、周期性地交接,约束政治上的权力滥用。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这点上,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在文明与野蛮之间,我们不要迷失
在与野蛮相对应的意义上的文明,指的就是人类为了活得更好一点,在文化、行为方式、生活方式、制度安排等方面所获的进步的积累。
文明与野蛮的大致轮廓是不能否认的。否认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是非。
前几天我说:“在眼花缭乱的变化面前,在莫衷一是的纷争之中,不要模糊了一条最基本的边界——文明与野蛮。”有时间想谈谈这个话题。
特朗普上台,英国脱欧,对政治正确的反思,民粹主义的卷土重来,整个世界变得扑朔迷离,似乎清晰的图景又变得一片混沌。我想强调的是,在这变幻莫测、眼花缭乱的时候,我们不要迷失。如果说发达国家还多少有点迷失的本钱的话,我们付不起这样的代价。
几个月前我曾经提出过国家的方向感、精英和上层的安全感、老百姓的希望感的问题。在新的国际环境之下,这几个问题,尤其是前者,就显得更为现实。
这当中最关键的是,如果在一时一地的是非还难以澄清的情况下,我们不能模糊一个最基本的坐标,这就是文明与野蛮。
有人不承认文明的存在,说文明与野蛮都是相对的。这是一种相对论的诡辩。
我们承认不承认有生活得好一点有生活得坏一点的区分?承认不承认生活中有幸福和痛苦之分?在与野蛮相对应的意义上的文明,指的就是人类为了活得更好一点,在文化、行为方式、生活方式、制度安排等方面所获的进步的积累。人类的历史就是脱离野蛮朝向文明努力的过程。当然,我也承认,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样的谁也不敢保证。
我曾举例说,农村常有土地纠纷,有的地方是用古老的群体械斗的方式来解决,今天更多的是用现代法律的方式解决。这其间文明与野蛮的区别有疑义吗?
往大了说,在国际上,用不断的战争征伐的方式来解决争端,与用建立国际组织、订立国际条约、谈判妥协的方式解决争端,这其间文明与野蛮的区别有疑义吗?
在国内政权更迭上,是用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的方式来实现,还是用人们认可的程序与选举的方式来实现,这其间文明与野蛮的区别有疑义吗?
在公共事务上,由少数人专断与能有更多的人参与,从而使更多人的意志能得到体现,这其间文明与野蛮的区别有疑义吗?
在社会生活中,一部分人有力量歧视和压迫另一部分人,与平等相处,在真正的平等不能实现的情况下,至少保障法律和权利意义上的平等,这其间文明与野蛮的区别有疑义吗?
这样的区别还可以不断列举下去。
当然我同意说,有些情况下确实不是非黑即白的,比如佛教徒与基督教徒、无神论者对生活状态及其意义的理解就会有明显不同。但文明与野蛮的大致轮廓是不能否认的。否认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是非。
再说一遍,在文明与野蛮之间,我们这个民族付不起迷失的代价。
划分文明与野蛮,比划分中西更重要
西方文明在进入非西方世界之前,你说那是西方的,这是对的。但西方文明作为强势文明进入了,跟你的文明已经发生了碰撞,你再说寻找自己特点的文明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晚明以来,中西文化的交汇使人类的融合之势和文明层次的更迭之势、上升之势已鲜明地呈现出来,我们现在还试图去找一个碰撞之前的中华文明的政治规则,肯定是徒劳无功的。所以,未来的文明一定不是既定文明历史发展的结果,而是一个文明间相互碰撞的结果。这一点中国人自己没有接受。
长期专心致力于既定的中华文明,这对中国可能是一个出路,但对人类可能是一个灾难。因为没有人类情怀,我们常常不能摆正主次、轻重、先后、缓急,我们为既定文明辩护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对文明未来的谋划。所以,我觉得今天中华文明的自我辩护一定要以美利坚文明的衰落为前提,这是非常好笑的。
这是排斥的文明形态,不是高级的文明形态。世界现代史表明,凡是迈过了所谓“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和文明形态没有一个被打回原形,被打回原形的都是现代转型中中途夭折的文明和国家。大英帝国虽然衰落了,但英国是落后国家吗?不是,它还是最先进的国家之一。
我们无法说明未来中华文明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它不是我们在书斋里可以归纳出来的,而是我们的下一代或者下下下代干出来的。但文明的交汇永远比文明寻找自身的特点重要一百倍。希腊文明之所以逐渐领先世界2500年,是希波战争导致西方文明深刻地吸收、融汇了中东文明,同时也宣告了希腊传统文明的终结。
新生的一种文明是优势文明。中华文明真要有出路,先得对中华文明的现代转型持开放态度,得把西方文明好好消化、好好创新,否则别指望。所以我强调中华文明还有未来,一定是远东文明跟中东文明、西方文明会合起来,然后再次融合,实现文明升华的结果。换句话说,中华文明是要成为人类文明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是区域发展的文明形态,是给人类带来福祉,而不是今天说的“中国必崛起,美国必衰败”。
当然,中华文明的另一种未来可能是往回走,重回封闭。最近几年,这种重回封闭的状态非常明显,我们把西方说得一塌糊涂。这有点接近于1914年之后,梁启超去欧洲看过之后写的《欧游心影录》,对欧洲大失所望,我们现在就差一个有名人士写一本《新欧游心影录》了。这个心态非常糟糕。
划出文明与野蛮的界线,比划分是他们的文明市场还是我们的文明市场更重要。文明发展的最大状态是跟野蛮划出界限。文野界限,从政治立规上说,第一,把人当人来看待,而不把人当手段来对待;第二,权力必须规范、平和、周期性地交接,约束政治上的权力滥用。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这点上,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