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聊什么?点击上方音频收听 和止庵的交谈,我充满了好奇。对于一个藏书家的书房;对于他年少时生活的无量大人胡同,那个在八九十年代,见证过一席“文学流动盛宴”的地方;还有他如何兜兜转转,从口腔科医生、报社记者、90年代初期的外企职员,再终于走到作家的路上。 他的书房就在望京,一个我还挺熟悉的老小区。那里住着我大学的几位老师,每次去都觉得那里的人面目可亲,迎面走来随便一位穿着质朴的长者都可能是大儒。止庵的书房隐于此特别相宜,在我心目中,他不是知名的作家,更像是一位可亲的邻家兄长,无论说到哪个话题都可以告诉你一堆相关逸事。 房里绝对的主角是书,四壁都是书架,一本紧挨一本,不少带着保护的封套。 扫览下来便知,书籍的摆放都经过精心的规划,按照某一主题以及相互关联性来归置,按序记录下来应该就可以探知他的个人阅读和研究脉络了。 少年时期正值文革,他常得与孤独作伴,旺盛的求知欲和书籍的匮乏让他骨子里对文字充满饥渴感。他会自嘲,“我连<<演员的自我修养>>都看了,虽然这辈子都没派上用场,还占了脑存量”。 作为有名的作家和藏书家,他对读书的态度倒是淡然,“读书也非非读不可,有好些书也不必要读的”,若是一定要归结,“读书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让自己在人生起起伏伏间学会自处。” 话是超然,但实际上他平时读书极为自律,在写书这件事上也数十年严谨有加。 他翻阅了一百多个版本的<<庄子>>才写了<<樗下读庄>>;为研究周作人,收集了所有日文版的周作人著作;对于曾经不满意的一本著作,舍得花上三年时间再重写一遍。 与之对应,他阅读过大量的小说却从不轻易想写,“我看卡夫卡的<<地洞>>,看到后半段,就知道我写不出”,他说的时候眼神低垂,似有所思,“写作这件事,若是不能再进一步不如不写”。我听着,生了敬意。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差不多”这三个字。 受了姜文、王朔那些胡同大院故事的影响,我对止庵生活过的红星胡同充满好奇,据说那里就挨着梅兰芳故居。 然而,我没收获到属于那个时代的离奇趣事。止庵的父亲是诗人沙鸥,“我和父亲的性格很不相同,他好客豪放,我则谨慎,凡事追求精确”。或是这样的性格,虽然成长于文学家庭,77年恢复高考止庵报读得是医科,第一份工作是口腔科大夫。 此后经过十数年其他的工作经历,他是过了四十岁才彻底辞了职专注下来写作。只不过那之前的七年,他以一年一本书的速度,早已积累起声名,稿约不断。 他今年最新的一本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的<<游日记>>,是他过去十多年,二十八次去日本的日记合集。 他信奉加缪的“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要活得最多”,喜欢旅行就会在出发前做出详尽的行程规划,常常两三倍于旅行本身的时间。 日本的百大温泉他去了七十处,喜欢骨董市集、旧书店更是从不落下,喜欢的那些日本作家、导演的旧时行踪他更会逐一走访,去求证感受。即使这样,他仍说不够了解日本,一贯谦和。 这次聊天我没限制时间,谈话间他知识的广博丰富总也取用不竭。 文学是生活的萃取,想象力的凝练,若是真正的作家,便是持之一生地积累,不辍耕耘。 “书,陪我走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时期” L:在北京胡同里长大,你对当时的生活有什么印象吗? Z:那个年代的北京,在文革背景下,父母、哥哥、姐姐,家里的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我几乎都是一个人成长,感觉每一天都特别的长,文字成为唯一的寄托,我反复看一切能找到的书。 跟邻居借来的一本<<水浒传>>能看上30多遍,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我都读过,因为找不到别的书。这种文字饥渴一直伴随着我,在外企上班的时候,我的公文包里一半是资料,另一边放的是罗兰·巴特的书。 L:父亲作为你文学的启蒙者,对你有什么影响? Z:我父亲是重庆人,1948年去了西柏坡,后来跟随解放军进了北京,在统战部工作。他是一个诗人,在一个很不浪漫的年代,有着非常浪漫的性格,这让他吃了不少亏,也惹了不少麻烦。 因此,他给我的性格造成一个完全相反的影响:一直以来,我都循规蹈矩,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我换过很多份工作,但是,每一次换工作都仔细规划好下一份。 ▲止庵与父亲沙鸥 L:为什么喜欢太宰治这类看起来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Z:我喜欢跟自己不一样的人,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太宰治都是,但是喜欢,却不能学,也学不会。 我在80年代的时候也有过一段灰暗时期,干什么事情都不成,非常绝望,想过自杀,也只是想想。太宰治、三岛由纪夫的自杀,什么年纪、什么时间都是计划好的。三岛自杀那天因为早去了几分钟,他先绕着女儿学校转了几圈,一直到时间到了才实施计划,这一般人做不到,只能向往。 ▲向死而生,三岛由纪夫的自杀美学 L:在人生的那段灰暗时期,你是如何走过的? Z:1987年,我人生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顶点,想去澳洲留学,但是身上一分钱没有。在香港开公司的亲戚答应借钱给我,前提是我先学会英语。于是,我花了一年时间,在家学习外语,期间不看任何中文的东西。我学了一年,能说点话了,亲戚却不提借钱的事。当时,恰巧我在外企工作的同学,想要离职,就把我介绍进去了。 那是一家丹麦公司,我的工作是医疗设备推销,一定年龄可能就不能干了,不能做为终身职业。所以,当时我就在寻找一个没有年龄、性别、相貌限制的事,这件事就是我以前干的事情——写作,所以,在外企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在写书,离开的时候已经出了七本书,手上拿到的出版约稿,也足够忙几年了。 “写作是高级游戏,我用了18年来准备” L:你做过医生、记者、外企业务员,这些经历对你有什么影响? Z:我做过的所有工作基本都是自己的短项,当时很多噩梦一样的经历,我都当成一种对自己的锻炼。 我惯用左手,但是,口腔科医生用的所有设备都是方便右手的,所以我不得不锻炼使用右手。我是一个非常不爱说话的人,但是,做记者和业务员的时候,都需要跟人沟通,甚至应付很多刁钻的客户。所以,在去外企之前,我专门买了一本外贸方面的书,在书上演练洽谈业务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我准备的还没用完,生意已经谈成了。 L:为什么要兜兜转转十几年后,才选择写作? Z: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和写作,并且一生只想做这一件事。但是,在那个年代,作家这条路不好走,作家的整体生活状态也不好。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家从小就是文人聚集地,家里经常摆不止一桌饭,有时候甚至摆到邻居家院子里。 那个时候,我见识了太多被生活边缘化的作家和艺术家,他们那种失控状态,我一点也不喜欢。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想把作家当成一个职业和生活来源。我可以写作,但是不能依赖写作为生。我当医生、记者、外企业务员,直到1999年,整整18年的时间,是一种浪费,但是,也为我现在可以从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提供了基础。 ▲当牙科医生时期的止庵 L:不是职业,不是生活来源,那写作对你来说是什么? Z:在外企工作11年,我没做过自己的生意,但是见识过什么是大生意。拿出版一本书来说,码洋20块钱,书店拿2块多,出版社1块多,作家1块多,出版5000册,赚不了多少钱,所以写作不是生意,只能当作游戏,一种非常高级的游戏,高级到别人请你玩,还要给你钱。 我一直认为不得不干的事情可以糊弄,但是可干可不干的事情必须认真干,否则,为什么要干?写作是游戏,是可干可不干的,所以,必须认真做好。 L:你说要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这些事情是什么? Z:第一,以前做过,但是没有做好的事情。2000年,我出版过一本<<画廊故事>>,在我的书里算是卖的最好,也是当时稿费拿最多的,但是我一直觉得这本书不太对。后来,我专门去欧洲、美国、日本看展览,写了很多笔记,对于画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当时水平,于是,2015年,我开始重写这本书,到今年终于写完,篇幅增加了一倍,原来的内容保留不到十分之一。 第二,以前想做,但是没有做成的事情。我的日记本里一直留着一个故事,是80年代的时候想写的一本小说的构思,因为到外企上班搁置了,后来我翻出笔记的时候,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现在,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完。把这两件事情做完了,我的人生想做的事情就都做完了。 “庄子的人生观,卡夫卡的世界观” L:你读过很多书,也写过不少传记随笔,哪些人对你的人生有真正意义上的推动? Z:第一个是庄子,他对我人生观的形成有巨大影响。我读<<庄子>>的时候,处在人生最困顿的阶段,非常愤世嫉俗。当时,我4个月没去上班,在家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庄子>>,读完之后的感觉就跟受了洗礼一样,看待自己和世界的关系都不一样了,很多以前放不下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了。还有一个是卡夫卡,他对我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是<<地洞>>,我的世界观基本就来源于此。 ▲<<樗下读庄>>倾注了止庵对庄子的感激之情 L:做为一个藏书家,可以推荐几本对你影响比较大的书吗? Z: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的<<我的履历书>>,其中有一件事对我影响非常大:他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一次跟女人约会,对方迟到,他又给了半个小时,这个时间一过就不会再给对方半点机会,即使离开的时候正好瞥见女人的身影。 还有,格拉宁的<<奇特的一生>>,里面的主人公柳比歇夫用特殊时间统计法规划自己的人生,他每天用正负值统计自己做过的事情,将所有无效的事情都标注为负值,这个对我影响特别大,所以我特别担心负值。 下期预告: 她是虹影,享誉世界文坛的著名英籍华人女作家,以传奇般的身世与广受争议的作品让全世界着迷。她绝不写小情小调的言情小说,所有作品几乎都有宏大背景,写尽女性的苦难与抗争。下周,我们一起走近这位传奇女作家。 撰文 ✎Miss鲁 摄影📷蚂蚁 转载与合作请后台留言获取内容授权 @Miss鲁 Hi,你好,我是Miss鲁,我喜爱读书,喜爱和朋友聊天,十几年前我在广州开办了唐宁书店。无意间,这间书店陪伴了我的成长,同时也让我结识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每次和他们聊天,总能让我受益无穷。Miss鲁的三点一刻就是我和这些朋友的私家聊天,我希望通过这个栏目,将每一次的相遇记录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