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一會 - 記華府知青協會紀念上山下鄉50年暨中秋換届 -陳小青- 「小小的聯歡會,開成了一部史詩。」 「是啊,因為我們都是歷史人物。」 說這些話的人,兩鬢斑白神情平靜,漫不經心輕描淡寫,似乎歷盡滄桑無非過眼煙雲。 上山下鄉整整五十年之際,2018年9月22日,華府知青協會濟濟一堂,以「青春的記憶」為主題,借中秋團圓的東風,舉辦了一次紀念活動。 看似一如往年。同樣的人,同樣的按部就班。然而今年著實不同以往:晚6點至10點,人們走過的不是四小時,而是一年、兩年、五十年。 說是“一年”,是一年一度的中秋晚會。吃喝歌舞須盡歡。仍是眾仙各顯其能,仍是貢獻出了四條長桌滿滿的菜,仍是一個香氣四溢令人垂涎欲滴的百家宴。上百種精心烹製、沒有一人能從頭至尾全部品嚐得盡的美食。這邊廂,是大快朵頤、酒足飯飽之後的更加精神抖擻,排排安坐、一個個凝神於台上;那邊廂,花團錦簇,身著各種演出服裝的人們已經紛紛找地方演練。仍是一個節目接一個節目,歌舞、器樂、小品,目不暇給。 說是“兩年”,是兩年一度的理事會改選、新舊接力交班。剛剛卸任的會長李時哲,與剛剛上任的會長喬張梅,都熱情洋溢地做了發言,台下的觀衆卻比他們更熱情洋溢,掌聲一陣接著一陣。新一屆有兩位副會長:梁平、穀炎,另有八位理事:陶家琪、周楓、馬開宗、鮑啓新、遲紹瑜、陳曉亮、黃雪樵、高岩,個個意氣風發,信心十足。卸任的財會理事在匯報中不失時機地報出了當前該協會的會員數:224人。 説是“五十年”,是知青上山下鄉五十年的紀念之日。 五十年過去,於大地,彈指須臾;於人生,老燭淚盡。 從哪裏體現那種歲月和對那種歲月的紀念? 從多才多藝的知青表演的“節目”之中。 這次演出的十五個節目,一如既往全是知青自己獨創,且全部圍繞“回顧知青上山下鄉五十周年”這個軸心。主持人李元軍、梅齊放在解説詞中説道:“從黑龍江到海南島,從陝北高原到内蒙古大草原,都留下了知青的足跡。黑土地、黃土地、紅土地不會忘記我們灑下的汗水、眼淚、鮮血、青春和年輕的生命。也正是因爲我們經歷了苦難,才體會到人生的不易,才懂得生命的寶貴,才對那段往事刻骨銘心。” 第一首大合唱,由第一任知青會長蔣工偉作詞、第一任理事之一唐渡作曲的《知青的歌》,再由如今已是華盛頓中國音樂會協會會長的唐渡站在台前,指揮全場所有人員齊聲高唱。五味陳雜的歌聲中既有豪情又有滄桑,字字句句唱出了知青當年青春風華之美,更唱出了青春時代之重。這歌聲解讀了那句話:“不要問我青春悔不悔,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可貴”。 第二個“節目”更是非比尋常,是宋劍耕所作《知青五十年大事記介紹》。“知青史是當代史,它和文革史一樣”。他從1955年8月30日首批知青、北京的楊華,講到當年知青數字的統計:如加上回鄉青年,共有三千萬之多;知青運動高潮時的1969年,268萬人;1974至1979年知青死亡與傷殘統計,高達25,690人、非正常死亡15,899人;兵團尤甚,非正常死亡率為兵團知青總人數千分之三;同期知青受迫害案件高達64,272,其中女知青被奸污案更是高達4-5萬起……。可笑又可悲的,是知青下鄉反而降低了農村生產率和農民生活水平、而且許多地方還破壞了生態平衡,竟致國家年年巨額補貼,乃致1978年鄧小平説出這樣的話:知青下鄉之事,“國家花了三百個億買了三個不滿意,知青不滿意,家長不滿意,農民也不滿意”。而“真正結束知青運動的是知青本身的泣血抗爭”。1978年雲南農場三萬知青血指簽名,大罷工、絕食、赴京請願……那位堪稱中國知青運動的終結者、上海知青丁惠民成了知青史上真正的英雄。可是“后知青時代”卻仍令人無限唏噓:高達八十萬知青未能返城,其中四十三萬與農民結婚;許多知青因各種原因神經分裂,至今仍悄然生活與終老於諸如“北大荒知青安養中心”等精神病院,他們的頭腦已經停留在知青歲月、永遠走不出文革的恐怖陰影;而返城的知青也好不到哪去,多少人生活無着落、分外艱辛,又有多少人爲經濟騰飛所淘汰,令許多知青回城後反而走上了自殺的道路,只有少數幸運者經過高考等途徑才得以進入正常的人生。作爲社會、政治、歷史的獨特產物與犧牲品,1979年之後再無知青,知青便這樣成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獨一無二的“歷史人物”。 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聼啞了所有在場的人,許多知青這才回憶起,自己曾是從這樣的數字走出來、從這樣的歷史中走過來的。在座知青不由側身對望,情不自禁地說:“咱們還活着。”“咱們屬於那部分幸運的人!“ 前邊兩個這樣的“節目”,實實扣住了主題、牢牢奠定了當晚演出的基調。下邊的詩朗誦《知青老屋》,以哀傷情深的口琴、樂曲《一隻難忘的歌》為背景,回顧了一個個知青當年的小屋。那些曾帶來甜酸苦辣、見證成長與受傷、淚水與歡笑的小屋,曾上演無窮故事、曾留下刻骨印記的小屋,撫摸了知青多少傷痕、遮擋了知青多少風雨、也埋葬了知青多少青春、如今在知青的記憶中已成爲第二故鄉的小屋,再見時,卻已是日漸頹敗的名副其實的“老屋”,又怎能不令這些知青黯然神傷。這有代表性的一回眸,深邃了許許多多在座知青的目光。華府獨唱社的歌曲聯唱《一隻難忘的歌》、《我們這一輩》,口琴手風琴的《啊!朋友再見》等四首老歌聯奏,《萬泉河水》等四個舞蹈組合,知青組歌《歲月甘泉》第六樂章《山的壯想》,《九兒》等三首曲子的器樂聯奏……曲曲耳熟能詳、個個五味陳雜。啞劇《鄉下的生活》,是以動作演示當年的某件事、由台下的人猜是何意。貼餅子、打穀、偷雞鴨、煮肉、甚至捉虱子、紅章不足不能病退回城時的傷心醉酒……,這些來自表演者真實生活的內容,在非知青的他人看來完全不可思議,卻因當年的共同經歷而個個都被台下知青猜中。觀衆互動的《知青之最》節目,“選”出了當日在座者之“最”。在場知青中,當年跋山涉水路上時日最長方抵達下鄉地點的,是從北京到西雙版納10天里程;離家鄉最遠的是從上海遠赴新疆加入兵團、或從北京遠赴雲南去插隊;在座最小的知青14歲;最早下鄉的是1965年;插隊最久的是長達10年等等。對這一切,人們仍是輕描淡寫、沒有一個大驚小怪。難怪有人在一邊微微一笑說:“見怪不怪,這才凸顯咱知青當年苦中作樂的‘真本領’”。外部強加的悲劇,不是知青自己的錯。活下來,站着活,笑着活,正是知青對命運的抗爭,勇者勝。別出心裁的另一個節目,是《老照片——歲月留痕》:按收集來的當年知青照的序號抽籤,抽到的知青便須老老實實回答三個問題:哪年拍的,拍攝地點、拍攝情景。當照片中那些年輕的生氣勃勃的知青,突然從晚會觀衆中頂着一頭白髮掛着一臉皺紋現身時,人們往往首先欲知的,是此人“還能不能認出來了?”、“像照片上的人嗎?”但華府知青是個已經建立了十二年的大家庭,所以往往“真人”一旦站起,即使仍不知是照片上的哪一位、還要“當事人”去指認,但這位“當事人”卻往往已爲衆人所識,於是人羣中會立即發出一片善意的歡呼叫好聲。最令人百感交集的,是小品《抓特務》。“軍代表”令所有人連夜出尋,將一對談戀愛的知青當作“特務”抓了起來,人們口中的陳述、檢討、批評、批判、解說、疑問之詞,無一不是使用當年整個社會男女老少人人作爲日常習語的文革用語,將遙遠的文革年代突然重新拉回了眼前,一切如同發生在昨天,聊齋一樣的往事歷歷在目。人們的笑聲中盡含唏噓。經過歷史碾壓的知青,怎可能忘記昨日的荒唐。 走過艱苦歲月的知青,也不忘當年下鄉時所見的老鄉的困苦。多少年如一日進行着“回饋故土”工作的知青助學小組,這次再次向大會從不同方面做了彙報。當屏幕上羅列出知青會近年資助的、有806名中小學學生參加的八個鄉村科學夏令營的名字,以及高達上萬的知青的捐款數額時,大廳內響起一片熱烈而自豪的掌聲。 最後一個“節目”,不再是載歌載舞以喜慶場面結束,而是“全家福”合影留念。知青們按當年上山下鄉的地點,分爲華北、東北、西北、華東、西南、中南六大地區,再加知青之友共七大部份,欣然上台拍照,留下了這既歷經五十年滄桑品儘人間甘苦、又遠離祖國而相聚於海外的知青們那帶有雙重歷史意義的珍貴瞬間。 這樣的“節目”,記載的都是歷史,無人可以翻造;這樣的“紀典”,顯示了知青在艱苦歲月磨練出的過人的才智與鋼強,也展示了历史的厚重、岁月的沧桑,同樣無可翻造。回顧的一點一滴、一切的一切,都與知青本身一樣,永遠是歷史的唯一、永遠是歷史傳奇的一個部分。有誰不信,這屬於史詩? 五十年歲月,未必完全蹉跎。“世事沧桑心事定,此生一跌莫全非”。這場晚會向人們證實了:史上獨一無二的知青們會隨着歲月老去,但知青精神將永遠長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