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历史。但这历史用什么样的方式讲出来?我们没有办法用历史学的方式了,因为没有档案。那么小说能不能够反应历史呢?这是我想让我的学生去思考的一个问题,我觉得在有些情况下是可以的。 现在很多人都会说历史学就是档案学,历史学就是建立一个档案,没错,我们现在是要强调这种科学性和严谨性,但是不仅仅如此。因为很多人,尤其是底层的人,他们被欺凌、被侮辱了,他们没有历史留下来。可是他们有历史。 Q:“写作是用不靠谱的材料来建设不靠谱的存在”,你讲这个有消极的一面,也有很积极的一面? 宋念申:后现代主义或者后殖民主义经常被人诟病的一点就是说你总是去拆解一个既定的叙事,但是你不想着去建立一个叙事。我觉得有一定道理,但是首先我们要做到的是去批判地认知我们习以为常的知识。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才可以讨论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叙事。 我们建立了一个历史叙事,也需要同时认清一点,这不是唯一的。没有绝对的正确,这只是一个在现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下所建立起来的唯你所需要的历史叙事。 100 年前,没有一个历史学家会说那些除了王侯将相以外的小人物值得书写,但是现在很多人都会去关注这些边缘的人、底层的人。是因为我们现在对于这个社会的认知发生改变了。整个 20 世纪,尤其是后半段冷战后期和后冷战时代以来,我们对整个国家和社会的认知发生改变了。 有一些人我们发现非常重要,比如女性我们发现非常重要,比如说黑人我们发现非常重要,比如说那些底层的劳工非常重要。我们建立这样的叙事以后,历史学家才会说我要去给这些人写他们的历史,那是 20 世纪,尤其是 60 年代以来一整套社会运动带来的结果。 如果没有这套社会运动,可能我们现在写历史还是王侯将相的历史,仍然还是国家的历史。所以现在写出来的东西我们千万不要说这个就是历史,这个就是定史,完全没有这回事。过了几十年以后,我们可能有更新的角度。可能不需要几十年,可能只需要十几年。我们发现这个东西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但是他足够重要。 现在有人为茶叶写历史,因为这是早期殖民特别特别重要的商品,它同时包含着极大极大的历史价值。也有人为动物写历史了,甚至昆虫,或者植物。当然这不是改变了我们人的视角,想从毛驴的视角,或者是什么的视角。不是这样的,还是从人的角度。但是出于我们对这个社会是如何组成、如何运行,开始发现过去被忽略的一些东西。 Q:关于现代中国何以形成,你提到很多成见。这些成见中,你有较之其他比较介意的成见吗? 宋念申:有啊,我前一段时间去看了国博的展览,我们提到清代历史从来都是闭关锁国,我觉得这个成见挺大的。这不光是一个事实问题,这是背后的一套评价。 虽然现在历史学界不提了,但是在非历史学界大家还是自觉不自觉地觉得我们有一个野蛮、封闭、愚昧的过往。这个东西一定要抛弃,我们才可以华丽转身走向现在,也是这个逻辑让我觉得(不对劲)。因为你可以这样评价自己,也可以这样评价别人。 你去这样解释为什么你在西方的殖民侵略下这么软弱无力。那么以后,当你强大的时候你去解释别人为什么软弱无力的时候,你就会套上所有的逻辑。因为你封闭,因为你不文明,因为你落后、野蛮,不管是国内还是国际。 Q:你在书里面会提到复兴、民族主义这样的词,感觉身边的人对这个东西的观点会比较绝对和极端,一部分人觉得对这个非常狂热、心潮澎湃、提这个非常高兴,另外一部分人会不想谈论这些,对这个嗤之以鼻。但我看你对这个的观点好像不是特别绝对。 宋念申:当然,当然不应该绝对。但总的来说,我对民族主义是持批判态度的。总的来说我觉得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是一体两面,它的逻辑上是一致的。至于中国的民族崛起是不是复兴呢?我觉得可以这么理解,因为从经济角度如果回复到中国应有的国际地位以后,那可以是一种回归。因为从过去,从经济体来讲中国一直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之一。从这个角度讲你说是不是复兴?是。 但是这个带来一个问题,也是我最后想说的一点,但是不可能在现在的环境下表达那么清楚的观点,就是ok,你经济起来了。那你政治上要做什么?这个是我最大的一个顾虑。当然你不能这么说了,你只能用历史叙事的方式提醒一下我们对我们热衷的现代化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全面的认知。 发展的角度看,今天的确是复兴的,但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对发展主义的逻辑是不是需要反思。我们要反思的是发展主义的现代化史观会怎么塑造人类社会未来。因为你要提出一个政治远景,你不能说是光经济起飞就可以了啊,是不是还是这种发展主义现代化的这种 vision。 Q:“发展主义”这个概念我不太听得懂。 宋念申:发展主义是政治学的一个概念,developmentalism。实际上如果我简化地说就是我们中国一直在干的事情,就是经济发展。用这个市场的逻辑调配资源,再依托市场去建立一个强大的经济体,而且这个经济是和更大的市场是连通的。 西方政治学(里),比如说四小龙,这个是一个典型的发展主义的案例。国家要发展,然后从经济角度发展,它强调的更多的层面是效率,那我们现在面对的既有效率问题,但是很大的问题是公平。国内的公平和国际上的公平。就公平来讲,你不能用发展主义的角度去看。 Q:我们有一个问题会问所有的采访者,就是你有什么担心和忧虑的事情,或者有什么是你觉得人们过分担心和忧虑的事情。 宋念申:我写这本书其实就是一个担心,我担心的是中国对于现代化的这样一种拜物教式的崇拜。这个话有毛病啊,就是对于西方现代性,而且这种现代性是一种很明显的带有殖民色彩的现代性的这种崇拜。也许这就是我的一种过分的担心。 这么说吧,我觉得中国现在面对的问题和日本在二战后面对的问题是很相相似的,它不完全一致,肯定不完全一致,但是它那种从思想上来讲和我在书里写的“超克”那帮知识分子是有相似之处的。 就是我们都意识到了现代主义的问题,然后有些人试图去超越他。我们最后会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是用同日本当时提出的那种逻辑去超越它,还是我们必须要找到另一种逻辑。 有些人会说我们要排斥西方逻辑,我们要找到我们本土的逻辑,那这个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呢?恰恰就是另一套非常本质主义的方式——中国的文明怎么怎么样,五千年没有断过,我们是唯一的,这啊那的。拒斥包括西方在内的所有的外来的文化和因素,再去过分地塑造一个不变的非常僵化的一个中国的概念。这个概念一定是故意为了区别于西方而塑造的。这个是我担心的。 日本当时不是也说我们日本的文明是更优于西方的文明的,所以我们要用日本的精神去超越西方。他用这套逻辑去美化他实际上的殖民和帝国主义。这些人也看到了殖民现代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假的问题,是真的问题。 但是他提出问题的方案就是说好像我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不跟你发生关系的一个东西,从里面找到一个我的精髓,然后去发扬光大,去制造一个更更超越于对方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需要警惕的逻辑。 题图由新经典文化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