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一个女流氓,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选对不能爱的人爱一生
06-11 03:57优质原创作者 关注 七六年之后,巨大的阴霾逐渐散去,社会逐步恢复正常,有一个叫“星星画展”的非官方艺术画会大胆地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至十二月间在北海公园展出,引起热烈关注。其中画会里有一位画家叫李爽,她是“星星画会”中唯一的一位女性创始人。 只有在了解了李爽是一位搞艺术的画家后,我们或许才可以更容易理解,她为什么在八十年代赫赫有名,为什么有胆量干出那惊世骇俗的事。 打开百度App,看更多图片 图 | 1980年星星成员在中国美术馆 一 李爽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毕业于北大西语系,父亲任教于清华大学。3岁的时候,李爽家庭变故,父亲被扣上帽子,母亲受到牵连下放东北。5岁的姐姐跟了母亲,年幼的李爽被送进了托儿所全托。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李爽由“知识分子的女儿”变成了有“ 政治背景的孩子”。 在幼儿园,三岁的李爽尚不懂照顾自己。因为父亲的身份原因,她得不到同情,阿姨不屑照顾她,邻居小孩欺负她。大冬天里,李爽被罚站在门外,待母亲回到北京看她时,她双脚冻的肿大,本来合适的棉袄鞋已经穿不进去了。李爽说,“童年时不懂为什么会受到那些虐待,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感到很自卑而不爱自己。” 图 | 1957年,李爽和母亲俞天玫 六十年代,北京的一条街道上闹哄哄,有大卡车经过,李爽看见一位身着绿军装的女学生抡起皮带狠狠地抽了一位校长。一声惨叫传入耳中,李爽人生第一次目睹了暴力,她闭上眼钻出人堆,闷着头往家里跑,惨叫声在后面追着她,越来越远。但家的那头,不安的吵闹声,又越来越近。 李爽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家里的“热闹场面”,忘不了母亲无助无奈的身影——她歪着身体靠在门框上,看着别人随意在自己的家里乱翻,所有的隐私和珍惜,被陌生的人们以最野蛮的方式玩弄、唾弃、践踏、砸得粉碎。 领头的是父亲的老同事,多年来一直担任父亲的助手,这些人当中还有父亲最重视的高材生。李爽没有同情父亲,就像她不理解别人为什么喊她“狗崽子”那样。她只知道,因为父亲,家里才会变得一片狼藉。 13岁那年冬天,家已经被抄了五次,屋里什么都没有了,父亲也被抓走了。李爽呆呆地坐在一只方凳子上,注视着父亲工作的办公桌子,好长好长时间不转眼珠,时间安静地流逝。就在某一刻,李爽莫名其妙地爱上了画画——“就在这个时辰,这个什么都没有了的时辰,我看着一张书桌,我想画下它,好像父亲还坐在这里备课。从这天起,我真的拿起画笔走上了艺术创作的道路,到今天也没有停下来”。 高中毕业后,19岁的李爽去了顺义县和延庆县之间的高丽营公社一村四队插队。但她并不是什么整齐划一的“老实人”,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偷偷地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还在上学那会儿,她逃学与一个小伙谈恋爱,还交出了处女之身,怀了孩子,又打掉了孩子。她还记得姐姐当时惊诧又搞笑地问她,“孩子是从哪儿跑进来的?” 图|李爽与家人合影 二 七十年代末,偶然的机会,李爽幸运地成为了青年艺术剧院的美工,回到了北京。 在一次画展上,李爽结识了一位法国外交官,他叫白天祥,有一头半长的金发,大鼻子,笑时有波浪在深深的眼窝里荡漾,李爽如此描述。 初时,李爽并不太在意这个老外,但是白天祥似乎已对李爽一见钟情。那时李爽是“星星画会”的成员,白天祥为了打听李爽的消息,经常热情好客地请画会的其他成员到他家里聚会。久而久之,李爽也感觉到这个老外有点喜欢她,但这种感觉依旧在循序渐进。直到在朋友的一次生日聚会上,李爽与这个老外确定了关系——我们四手相握,他吻我,我用余光瞥见树梢后的月亮,闻到阵阵花香…… 八十年代初,男女谈恋爱已经不用向组织打报告,但李爽与白天祥的恋爱却备受冷眼。因为时下社会风气依旧保守,和外国人谈恋爱被看作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照那些老一派的作风,一定会有人跳出来爱管闲事,他们已经习惯把爱管闲事当作是一种过瘾的权力,所以李爽一定倒霉。 图|前排左起第二个为李爽 第一次被抓的时候,是在1981年7月。 那天在西单路口,李爽骑着自行车,白天祥开着小轿车,两人隔着车窗碰面。等红灯时,白天祥把车窗摇下,与李爽交谈了几句。绿灯亮起,白天祥开走了,但李爽却被一个身形壮硕的大汉拦下,质问她为什么和外国人说话。李爽解释说,“那个外国人是我未婚夫。”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旁边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讥笑声。一位大婶在人群中高呼,“臭不要脸的!”李爽一脸懵住,接着,围观的人不知哪来的权力,居然将李爽“五花大绑”扭送了警察局。幸好白天祥及时赶到,李爽被释放了,面对一外国人,审讯人员也害怕闹出国际问题。 虚惊一场过后,李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次之后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但通晓中国国情的白天祥却说,“目前中国还从来没有过与外交官通婚的先例。” 言语之中,李爽感觉到白天祥反而更担心了,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好像在挑战一些什么,她听话地住进了外交公寓。 八月份,白天祥递交了与李爽的结婚申请书,在没有消息回来前,李爽只能待在外交公寓里,她不能像以前一样在外边瞎跑了。白天祥让李爽放心,“外交公寓里警察无权抓人,但绝对不能出去。” 图|李爽与白天祥 三 那是1981年9月的一天,我被抓进了局子。因为我和一个老外谈恋爱。 两个月之后,9月9日下午5点,姐姐打来电话,说她被岗楼的大兵截在外边了,要有人接才能进公寓。说着,李爽挂了电话,门都没关,匆匆地就坐电梯下楼。但不想,刚迈出公寓大门,李爽就被一顿连拖带拽抓走了,只留下姐姐一脸惊愕。抓捕的速度之快,李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那一幕的狼狈,李爽记得很清楚, 一辆飞驰而来的吉普,“吱”地猛踩刹车停在我面前,从岗楼里冲出四五个警察,把我塞进车子,我的腿被划破了,高跟鞋也掉了...... 随后,李爽被关进了炮局胡同,依据是她曾帮助朋友李慧认识一名老外。根据李慧的口供,李爽犯了“流氓教唆”。摆在她面前的活路只有一条,写一封公开信自愿与白天祥断绝关系,事情就了了。 然而,李爽的倔强让提审气恼,“不写!真爱,为什么要自毁?”这是李爽的回答。 审讯人员告诉李爽,“我们中国人,事业第一,没有老外那么低级趣味。白天祥不过是个披着外交官外衣的反XX,你能爱他吗?傻呀!” 李爽再答,“爱情跟道理无关,是一种缘分!” 作为一名前卫的艺术家,李爽的爱情观掺杂了太多浪漫,固然与这些人的政治头脑格格不入。他们只有不遗余力地问出些什么,足够给李爽定些什么,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为此,李爽每天都要被轮番提审,错过了午饭,错过了晚饭,意志就在饥肠辘辘中逐渐消磨,最后她被关进了小黑屋。心想,他们是不是已经得出了什么结论?是好还是坏?李爽不敢猜,只能在黑漆的小屋里祷告,“老白为什么不来救我?”难道被抛弃了吗?一想到这儿,李爽忍不住流眼泪,歪在墙上大哭,长这么大以来,她第一次因为害怕尿了裤子。 事实上,因为这件事,白天祥已经被撤职召回法国,囹圄里的李爽全然不知。三个月后,她被押往劳改局,接受两年的劳教,帽子是“有损国家尊严”。 图|左起:舒婷、李爽、北岛 四 1982年2月,李爽被允许见到家人。不知是否出于曾经感同身受的岁月,为了鼓励李爽,父亲道出了自己的故事:他被监禁了8个月时,天天琢磨着怎么自杀。一天,阴雨下个不停,他偶然从窗户板儿缝里看了看,一下子死的念头没有了,因为看见正在花园采蘑菇的李爽,死盯着窗户缝儿看着里面的他。他不敢叫,怕看守听见。 李爽愕然,她对父亲说,“爸,那天我只不过觉得那扇窗户好奇怪,钉得这么严实,其实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感觉到您在!” 短暂见面后,姐姐递给李爽一块男人的大手表,上面有一行英文“I Love You”。李爽顿时明了,老白没有抛弃她,泪水哗啦流下。余下的一年多,她一直怀着这块手表和父亲曾经的信念坚持着对生活的希望。 事情没有继续糟糕下去,1983年7月8日,李爽出狱了。 早在1981年11月15日,某报刊就登了一篇述评——《小题大做——评白天祥等人在所谓“李爽事件”上的喧嚷》。因为一个老外的“折腾”,“李爽事件”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甚至从个人的私事上升到了国事。 原来,回到法国后,白天祥并没有抛弃李爽,他顶住了各种压力,四处上书法国政府和各大媒体,竟动员了法国各界纷纷出力参与营救李爽,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营救李爽的委员会。这些声音,从万里之外传到了中国,惊动了领导人下令释放李爽。 恢复自由后的李爽看了报纸才知道,许多人卷入了这一场营救,法国市民与艺术家们好几百人游行抗议,高举着巨大的标语——李爽无罪!李爽深深地被感动震撼:他们为我参与了一场战争! 1984年2月4日,李爽离开了祖国,与白天祥在法国巴黎举行了浪漫的婚礼,巴黎市长亲自为他们证婚。最终,这段被视为“有损国格”的爱情,在众目睽睽之下收获了完满的结局。之后,李爽定居法国,开始了漫长的疗伤之旅。每天过着画画、种菜、养花、骑马的田园生活。 图|李爽与两个儿子 五 三十年多后,年近六十的李爽回到中国,步行在北京街头,看见一对对中外情侣牵着手自由随意贴耳交谈,不禁感慨,一切都是值得的。回想当年懵懂的自己,她调侃道,“我只不过是为了活得像自己一点,无意中触碰了最坚硬的权柄。” 作为涉外婚姻的第一人,李爽被“枪打出头鸟”,但她所创造的意义并不是唬住了后来居上者,而是为后来居上者铺平了道路。这一点李爽很自豪,她说,“如果我们今天问每一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中国人,你到底做了什么?大多数人什么都没做。”但她却因为勇敢倔强地做自己而无意中为一个时代的进步做了些什么。 如今李爽释然了,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反而更乐观地看待那一段不愿提起的过去。正如她自己所言,“出头鸟”的前方,惊喜在等她——我是一只喜欢冒险飞在前头的头雁。头雁会落伍吗?不,头雁的前方永远是惊喜。 图|李爽年轻时最后一次与姥姥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