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盗尸体与买卖火化证利益链有关,公安查明,李家父亲去世时,为了不火化,他们向一位村支书处购买了火化证,花费1.3万元,而没多久,他们的父亲被另一位村支书所偷,代替一位老太办理火化证,老太家属为此支付1.2万元。
村民俗称的“火化车”
《等深线》记者 苑苏文 摄
棺材不能见光。晚上9点,天已黑透。李振德、李庆华和李振海三兄弟,带着铁锹、手电筒、手套和口罩,驱车向南。父亲下葬一年八个月了,三兄弟却打算挖开坟墓。
那是一座空坟。
黄河故道是山东与河北的分界线,李家三兄弟就住在黄河故道里。准确地说,差不多整个仵楼镇都位于干涸的河床上。北边,是山东菏泽曹县仵楼镇,南边,是河南商丘梁园区崔楼村。
这是2020年8月5日,因为记者的到来,李家三兄弟决定第一次挖开父亲的坟墓,看个明白。2019年清明节,他们就发现坟有被盗的痕迹,之后村干部向他们证实老人尸体被偷,他们就没再打开。后来他们得到一盒骨灰和一纸赔偿8万元的保证书,但心结未解,骨灰无法鉴定,他们无法确定真的找回了父亲。
偷尸案不止一起。在仵楼乡,除了李家三兄弟,还有两户人家报警,巧合的是,报案人都称被偷尸的时间在2019年2~4月。记者获悉,在上述时间段,菏泽市殡葬改革力度加大,综合火化率一度超过100%,在2018年12月和2019年1月,菏泽市平均火化率分别达到130.7%、127.9%。
仵楼镇政府一位张姓主任表示,2019年初,曹县推行移风易俗的政策,“按照6.5%的死亡率给基层下任务”。
将偷埋的尸体挖出来,“起尸火化”,应当告知家属,但报案者称他们对此不知情,是遭遇“偷尸火化”。而对于偷尸火化,该张姓主任表示不清楚,“镇里不太清楚村里的事情。”
偷盗尸体与买卖火化证利益链有关,公安查明,李家父亲去世时,为了不火化,他们向一位村支书处购买了火化证,花费1.3万元,而没多久,他们的父亲被另一位村支书所偷,代替一位老太办理火化证,老太家属为此支付1.2万元。
李家父亲是连环案中的“商品”。公安发现,李家兄弟先前向村支书购买火化证时,这位村支书也涉嫌偷了一具尸体。这意味着,两位村支书为了获取利益,都通过“偷尸火化”办理了火化证。记者从曹县公安局获悉,兜售火化证的两位村支书均已被警方采取措施。而由此,这个中国最普通的农村基层火化证的买卖链条,也自此揭开。
李成宾的火化证照片
受访者供图
买卖火化证
仵楼镇李庄村的李成宾活了86岁,于2018年12月25日去世,当地老人去世后,往往秘而不宣,也不办葬礼,目的是不让村干部找上门来,劝说进行火葬。
李成宾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已去世,二儿子李振德是上任村支书,三儿子李庆华和四儿子李振海在外做生意,这在李庄村属于中上等的家庭条件。李振德人脉广,为了不走漏风声,三兄弟开车穿过黄河故道森林公园,到商丘崔楼找一个叫刘文华的男人。
刘文华30岁出头,身材瘦小,专门干埋人的活计。李成宾去世之前,三兄弟就找上了他,请他选定了隐秘的墓地,并付给了他480元的寿衣钱、3000元的棺材钱,以及600元的埋葬费。李成宾去世当晚,三兄弟在刘文华的操办下,顺利将老人下葬。
下葬的事,作为堂弟的李亮并未参与。他是李庄村二片的村支书,每天走街串巷,向自己的划片区域宣传政策或是分派任务,但他忽略了三叔李成宾的新坟。等到2019年过完年,他才意识到三叔去世了,想起了“起尸火化”的事情。
2019年2月的一个下午,李亮找到管事的堂哥李振德,称有人举报三叔违规土葬,要起尸火化。李振德回忆,作为老村支书,他和剩下两个弟弟商量后,认为可以接受火化。“要是必须火化,那也没办法,扒出来就扒出来吧。”
但李亮给了他们另外的选择。
谈判开始,李亮称三叔可以不火化,能办理火化证,但需要3万元,三兄弟表示,没那么多钱,不行就火化了,李亮改口2万元,三兄弟仍愿意起尸火化,李亮继续改口1.8万元和1.5万元,三兄弟都未同意,等说到1.3万元时,三兄弟同意了。“弟兄几个一人出几千块钱,就把钱给他了。”李振德说。
李振德把自己和父亲的身份证都给了李亮。一个月后,李亮拿来了火化证。记者看到,那是一张可对折的《遗体火化证明》,有统一编号,发证单位是曹县殡葬管理所,上面记载了李成宾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和火化时间,没有照片,火化时间显示是2019年3月22日。
与其他火化证不同的是,这张证上额外写着“起尸”二字。
手里攥着火化证,李振德本以为上了个“保险”,但很快遭受了打击。在2019年4月4日,老人去世一百天时,李振德带着亲戚去扫墓,发现尸体被偷了。
老四李振海眼神好,一进地头就发现坟不太对劲,“新土翻在外面”。走近之后,他看到棺材里的护心瓦和弓箭散在外面,挖开一层薄土,裸露出的棺材板上,钉子被拔掉,红色的棺罩不翼而飞。“(棺材板)肯定掀了,都给扒掉了。”李振德说。
在坟墓的东南角,有一堆尚未散尽的纸灰。是挖坟人留下的。
随行的村支书李亮脱口而出:“扒了几天了。”
这句话引起了李振德的警觉,他转身向堂弟要说法。“我说你叫我花了这么多钱,你是村支书,我肯定得找你。”李振德说,面对他的质问,李亮难以自圆其说,被他“沾”上了。
他们心里都有了猜测。李振德问李亮:“我们家后面谁办的火化证?”李亮回答:“你去找王红卫问问他娘?”李振德提出要求:“我父亲都让人家扒了,我去问人家不方便,你可以打听打听。”
埋葬李成宾的小树林
《等深线》记者 苑苏文 摄
村支书断案
李亮是仵楼镇李庄村二片村支书,堂哥李振德是他的前任。2020年8月5日下午,李振德叫李亮到他家,向记者解释情况,他骑着电动车很快到达。见到堂哥,李亮不断表达后悔。“我确实不知道那个坟是谁的。如果我知道,这个事不会出现。”他说。
李亮能为三叔办下来火化证,却没能“看”住三叔的坟。
李振德也确认:“你三叔死我没跟你说,你不知道。”
2019年4月4日跟着堂哥上坟时,李亮第一次知道三叔埋葬的位置。他回忆起,早在一两个月之前,李庄村三片村支书王领就发现了这座新坟,由于在李亮的地界,王领还电话询问过李亮。
李亮回忆,王领先问是哪个片区的地,李亮回答:“路以东是我们六队的,路以西是你七八队的地。”王领再问:“路以东有个坟你知道吗?谁的你知道吗?”李亮回答:“那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是谁的,我当时如果和王领说我三叔在那里,一句话就挡过去了,王领也不会做这种事。”他说。
李亮从最初就锁定了王领,只有村支书才熟悉田间地头,能及时发现偷埋的新坟,而尸体去向的门道,他也略知一二。
火化证的利益链条,李亮也参与其中,给他三叔李成宾办理火化证也是同样的流程。李亮称,李成宾的尸体在上坟几天前被挖走,在李成宾之后,三片村支书王领给村民王红卫去世的母亲办了火化证。
李亮称,他找到王领,问他给王红卫娘办火化证的尸体来源,王领起初不承认,说是其他地方挖的尸体,他又请客问李庄村的消息通徐小二,徐小二也说了其他的地点。
“他俩沟通好了。”李亮说,但在打听过程中,他留了个心眼,当他问王领挖尸体的人有没有戴手套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因此推断,动手挖尸的不是本地的队伍,“只有河南人戴手套”。
河南人只有商丘崔楼的刘文华,巧合的是,李成宾也是由他下葬。
面对记者,李亮不想再透露更多内情。他只是表示,在李振德的要求下,经过他的协调,找回了骨灰。
李振德说,最初李亮什么都不肯说,只表示帮忙问问。他们家人虽然怀疑是村支书做的,但无法确定,于是就和李亮谈判。“我们慢慢说好话,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追究,你只要把骨灰给我们,我们父母合葬就算了。”
提出“不追究”后没几天,李亮清早给李振德打电话称“骨灰找到了”。下午李亮带着三兄弟,在坟墓四五十米处的小坑里找到了骨灰。“我说这个骨灰谁弄过来的?他(李亮)也没说谁弄过来的。”李振德说。
找到骨灰之后,李亮拿着铁锹,建议堂哥把骨灰埋回去,堂哥却翻脸了:“你怎么保证骨灰是我爸的骨灰?”
三兄弟拒绝把骨灰放回去,他们跟着到李亮家理论。李亮提出,如果再告,就把骨灰收走,三兄弟要求:“要保证骨灰是真的。”
那是2019年4月27日,发现盗墓已有23天。李亮最后写下了保证书:“骨灰真实如有假,由李亮承担责任。”李振德回忆,由于无法确定骨灰真假,他们理论了一个下午,准备休战,离开李亮家时,天已经黑了。
骨灰谜团
骨灰是不是真的?这个问题已经没有答案。
李庆华在外做生意,能说普通话,他曾打电话给山东省最大的检测中心,问能不能检测骨灰里的DNA。他回忆,接电话的人态度特别好,还答应帮他问北京和上海的同学,但问过后,给出的答复却是不能。“他说外国不知道,咱们国内没有这种检测,一般情况下人烧了没有水分了,就啥都没有了。”
李亮说,骨灰是包村书记高某某协调找回来的。但李振德告诉记者,当他们三兄弟去找包村书记询问,却得到了不确定的答复。“包村书记说:‘谁也不能保证是你们的骨灰。’”
李振德说,因此他确定,此事肯定有村干部参与。“你给我们骨灰了,肯定是你做的,不然在哪里找的骨灰?”
李亮透露了挖坟者可能是商丘人的消息。2019年5月5日一早,三兄弟和李亮驱车赶往商丘,截住街市上的刘文华。刘文华上车后,自称只在李庄村挖过两个坟,但没有李成宾老爷子。于是三兄弟带着刘文华去“找坑”。
按照当地习惯,村民将死者埋在自家耕地里,坟头散布无规律,对村子熟悉的人才能找到。外地人刘文华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个坑,与他所称的两个无法对应。
中午,刘文华被带到商丘市里的移动营业厅,在三兄弟的要求下,他在手机上下载了软件,查询了通话记录。通话记录显示,2019年3月29日23时至3月30日1时,刘文华与同一个号码通话五次,四次主叫一次被叫。
这个号码仵楼镇的人都很熟悉,因为它被印在一个“殡葬服务中心”的招牌上。号码的主人,是仵楼镇有名的火化车司机刘春。
凌晨时分,埋尸或挖坟的刘文华与火化车司机频繁联系,显得有些蹊跷。根据李振华所称,给李成宾办出3月22日的火化证后,紧接着办出了王红卫母亲的火化证,日期就是3月30日,且河南人参与挖尸。三兄弟推断,刘文华当晚通话时,商量的是挖尸体事宜,被挖的可能就是李成宾。
2019年7月26日,仵楼镇镇长出面,与三兄弟再度进行了调解。李振德回忆,当时与他谈判的有镇长、村主任、包村书记和李亮,他留意到,李庄村三片村支书王领没有露面。
李振德说,村里决定赔偿他们8万元钱,让他们不再纠缠。“当时我也签了保证书,说不纠缠了,如果再告就3倍罚款,也就是给村里24万元。”李振德说,写着金额的保证书被村里收走,但他要求签署了另一份保证书,以证明骨灰是真实的。“当时王镇长答应给问,但是后来也没给答信。”
李振德出示了他所要求签署的另一份保证书,但上面回避判定骨灰是否真实。保证书写道:“李庄村二片村民李成宾,埋葬后尸体被盗,清明节家人扫墓时发现。经村支书李亮询问查找,得知高书记了解此事,并指导骨灰的存放地点,高书记把骨灰交给了村支书李亮,然后李亮将骨灰转交给了李成宾的家人,以上全部都是事实,如有假,愿承担法律责任,特此证明。”记者看到,李亮在保证书上签名、摁手印。
高某某是李庄村的包村书记,是片区村支书的上级。记者联系这位包村书记,他未接电话。李亮确认有上述谈判过程。
“你骨灰给了,又愿意赔款,不是你做的,你愿意拿钱啊?”李振德说,那次谈判后,他们再次确认偷尸是村干部指使的,因此决定继续追责。“就算赔他24万元也要追,那可是我们父亲啊。”
图上:刘文华与开火化车的刘春的通话记录;
图下:刘春公开的电话 受访者供图
扒尸队与连环案
2020年8月6日上午7点,李家三兄弟带记者到了商丘,见到了刘文华。
刘文华还没起床,被气势汹汹的三兄弟堵在家里,答应坐下来和记者聊聊。他说话含糊不清,自称听不懂记者的问题,但对李家三兄弟有些敬畏。
据刘文华讲述,2019年3月29日白天,开火化车的刘春给他打电话,让他去起尸,给1200元钱。凌晨时分,他叫上妹夫和好兄弟,三人随刘春去到现场。“走到跟前了,我一看,有印象,是我干的活。”刘文华说,因此他开始给刘春打电话,而通话记录里的四次呼叫,有一次没打通。
“我给刘春打电话。我说我不干这个活,这是我埋的……我当时想不起来了,我给他说了,好像是三庄那儿的。”刘文华说。
“三庄”是仵楼镇仵楼村下面的小村。
刘文华说,他给刘春打电话问:“出了事怎么办?”刘春回答:“没事,都是协商好的。”
据刘文华回忆,现场没有家属,没有公安,只有李村三片村支书王领,根据习俗,起尸时要家属开挖第一铲。“人家主人不整我也不敢整。”刘文华说。而李家的坟,是村支书王领最先动手挖的。
对于坟墓东南角的那一撮纸灰,刘文华自称记不清了。
李成宾老人死于冬天,3月30日被起尸时,土地还未解冻。刘文华回忆,棺材打开后,看到尸体“没有化”。他们几个人把尸体起出来,用塑料袋直接包严,就搬到刘春车上拉走了。
“我听我妹夫说,好像王领中间还问过他:‘看看是男的还是女的?’”刘文华说,王领手上或许有不止一个身份证。“不然他不会这样问,他办其他的(火化证)。”
当天下午,记者在刘春家里见到他,他回避谈论偷尸的细节。“这都是村书记叫的。”他强调,“人家叫咱的车,我咋都干,我只是拉,我不管这个事。”
他又补充道:“人家书记跟着。”
2020年初,李家三兄弟把刘文华带到曹县公安局报案。“带到县局10分钟他就招了。”李振德说,民警告诉他,刘文华招供后,说出了开火化车的刘春,刘春说出了李村三片村支书王领。
曹县殡仪馆《等深线》记者
苑苏文 摄
三兄弟最关心骨灰的去向。刘文华说,干完活他就回家了,没有跟着火化车运送李成宾的尸体,但他妹夫跟着,据他妹夫说,去火化场的还有刘春和村支书王领。王领拿着另一死者和其家属的身份证,并代替家属签字,签字后,骨灰由王领领走。
“我妹夫回来的时候骨灰还在火化车上呢。”刘文华说,“之后去哪里了你只能问开车的刘春。”
“我拉着人去烧完之后,骨灰放在我车上带走,带回来支书就拿走,不给家属的,支书带走。”刘春告诉记者,他车上不留骨灰。
记者在2020年8月6日下午来到王领的家,那是一栋气派干净的二层小楼,大门敞开着,记者远远看到王领家一位老人在门口,但走近后,家里空无一人,记者等待片刻,仍没有人来,记者给王领打电话,其拒绝接受采访。“你找上级部门吧。”他说。
李亮称,根据他通过内部掌握的情况,2019年3月30日,李成宾的尸体代替王红卫的母亲火化,王领为其办理了火化证。李庄村消息灵通人士徐小二称,王红卫的娘办了火化证,落款是2019年3月30日,他们家向王领支付了12000元钱,王红卫的儿子和侄子每人出6000元。
王红卫是李村三组村民,见到记者时,他不断强调自己是个孝子,并不承认自己知道老母亲办了火化证。
他说,他的老娘91岁去世,他任劳任怨地照顾她,从没让她干过活。他还说,他自己22岁开始就在村里“问事”,也当过村干部,如今他67岁了,每年还去北京打工,贴补自己的大娘。
王红卫的母亲死于2017年,“再过个把月就三年了”。在当地,人死后三周年要迁坟,和配偶合葬,王红卫掰着手指头数着这一天。
2020年8月6日下午接受记者采访时,王红卫承认,2017年母亲去世后,自己找了个地方偷埋了。他还说,村支书王领从没找过他,因为他在家里不当家,当家的是他儿子。“我没见过火化证的影儿,要办也是我儿子办的,我也没钱。”
2020年4月29日,曹县公安局对“李振德父亲李成宾尸体被盗一案”进行立案侦查。曹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李付学告诉李家兄弟,李亮、王领和刘春都已经因涉嫌犯罪被立案侦查,如今三人都处于监视居住状态。李付学告诉家属,监视居住的时限最长不得超过6个月,案件尚在侦查中,还未移交检察院。
李成宾的尸体,卷入了“偷尸火化连环案”。
“两个村支书都采取措施了。”8月19日晚,记者接通了李付学的电话,他确认如今共有三个嫌疑人被采取措施。他称,在李成宾尸体被盗案破了的同时,又找到了偷尸为李成宾办理火化证的嫌疑人,即为李亮。“等于在工作中又发现了一起。”
李付学称,李亮和王领可能涉嫌“盗窃尸体罪”。其中王领涉嫌盗窃李成宾的尸体,李亮涉嫌盗窃另一具尸体,这具尸体代替李成宾被火葬。“盗窃尸体构成犯罪了,是一种盗窃行为。”李付学说。
“起尸火化”的基层演变
受传统观念影响,中国乡村仍讲究“落叶归根”,人死后还会偷偷埋葬。在中原腹地的山东菏泽,提高火化率一直是殡葬改革的主题。
而“起尸火化”,对于提高火化率数据来说,颇为有效。
2018年5月,菏泽市开展全市殡葬综合改革工作动员大会。《齐鲁晚报》2019年8月1日报道,动员大会后,2018年全市综合火化率提高21.5个百分点,达到84.7%,而在2019年上半年,全市综合火化率达到了100%。
报道中提到,在2018年12月和2019年1月,菏泽市平均火化率分别达到130.7%、127.9%。
在这场提高火化率的比赛中,落后的乡镇就要被约谈。2019年3月27日,曹县电视台播出一条新闻,称在3月23日,副县长李本卿在县公安局三楼会议室对2019年3月1日~21日全县殡葬改革工作落后的普连集镇、青菏街道、桃源集镇、曹城街道、韩集镇5个乡镇(街道)进行约谈。
在2019年5月24日,菏泽多数门户网站和公众号刊登了一条《菏泽一乡镇对两起偷埋土葬者起尸火化》的新闻,配图显示是在白天,身穿白大褂、戴着防毒面具的人挖坟起尸,有领导模样的人举着麦克风向村民宣读政策。新闻正文概括了三起起尸火化行动,并在最后总结道:“充分展示了镇党委、政府对殡葬改革工作的重视和决心。”
压力传递到了仵楼乡。李亮回忆,2019年过完年,仵楼乡政府就层层下达了任务。“乡里面那时候好像是定了3月30日还是4月1日,到那天之前必须把你的任务做出来。”他说,如果查出有人去世偷埋,必须办出火化证。“你整不出来火化证,如果清查出来要负责任。”
仵楼镇政府一位张姓主任告诉记者,在2019年初,曹县推行移风易俗的政策,按照6.5%的死亡率给基层下任务。“6.5%的死亡率都是科学的依据。”他说,会排查偷埋躲避火葬的人,而对于偷尸火化,他不清楚,“镇里不太清楚村里的事情。”
仵楼镇的第一起起尸火化,也是伴随着公开的动员会。多名村民向记者回忆,动员会的时间是2019年2月,地点是郭楼村,商丘人刘文华干了这个活。
刘文华告诉记者,刚过完年,刘春就联系他,称大队要起尸,开价600元钱。他同意了。起尸定在上午7点多,整个仵楼乡的干部都到场开动员会。刘文华回忆,在场的除了干部,还有公安民警及死者家属,当时他确信是和家属协商好了的。
坟墓在白天被挖开是忌讳,但村民不得不摈弃旧传统,依从殡葬改革。有村民告诉记者,被公开起尸的那家人“很冤”,这个词在方言中是“没势力”的意思。据称,这家人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务农的老夫妇。
“这样的家庭出不起钱买火化证,欺负的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找有势力的家庭,肯定愿意花钱,只要不动他的坟。”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评论。
至少在仵楼乡李庄村,花钱就可“消灾”。
“是任务,没有奖励。”李亮说。记者获悉,村支书每月工资不足千元,“偷尸火化”既能完成任务,也能获取金钱利益,不少人为此铤而走险,形成了一条以村支书为主导,火化车、挖尸队互相配合的偷尸利益链。
李亮透露,在2019年初至清明节间,仵楼乡起尸火化人员超过20个。这也与坊间传言相对应。那么,在这些起尸火化人员中,哪些人是真的被火化?哪些是被顶替火化?哪些是找别人顶替火化后又被挖出来顶替别人火化?目前仍不可知。
李付学告诉记者,目前仵楼乡只有三户人家因家人尸体丢失来报案。不清楚会否存在更多丢失的尸体。“我们光办案子,如果构成刑事犯罪,我们就采取措施,其他那些东西,我们也不深入了解这个情况。”
两份立案告知书
受访者供图
悬而未破
三起尸体被偷的报案中,除了李家三兄弟,还包括仵楼村的付兴民,他同样购买了火化证,由于缺少证据,他的案件悬而未破。
付兴民是个慢性子,母亲去世周年时才被他发现尸体不见了,他此前在镇政府做饭,还经营一家宾馆。知道老母亲丢了之后,他辞去工作,随李庄村三兄弟四处追索。
付兴民告诉记者,在2019年1月30日,这天是腊月二十五,下了大雪,他的母亲张素珍去世,享年79岁。由于靠近年根,女儿几天后就要结婚,于是他联系商丘的刘文华,将母亲悄悄埋到姐姐所在的张楼村。等过了年,仵楼村的村支书郭海找上门,动员火化,付兴民先花了大约2000元钱买了烟酒“疏通”,火化的事就暂时搁置,但过了一阵,郭海又找上门来,要求办证。
张素珍的火化证办理时间是2019年12月18日,记者看到,上面也写有“起尸”的字样。付兴民说,办证花费了13000元钱,他出了6000元,儿子出了7000元。用现金交给郭海,他已经将提款记录交给公安局。
郭海拒绝与记者接触。但在付兴民2020年5月偷偷录下的谈话中,郭海叮嘱他:“这个钱的事儿你也别说了,那个证你也别说花钱买了。”“你到时候再说花钱办证,给人家一牵连……人家给咱办事了,牵连到哪里都不好。”
郭海所说的“人家”,包括开火化车的刘春。面对记者的询问,刘春承认付兴民的母亲操作了火化证,而办证的尸体,是“老河里拾的骨材”。
用骨材代替尸体是否可行?记者询问曹县火葬场人员,对方称尸体送来一般会验明正身后再火化。但刘春却称:“这个就是一个过场。”
“走过场”的尸检,为顶替火化利益链提供了空间。
付兴民发现母亲尸体被偷,是在2020年1月30日去世一周年,那也是他第一次去扫墓。他称,坟墓一看就被动过,挖开之后尸体已经没有了。他的姐姐回忆,在2019年清明节,“起尸火化”正轰轰烈烈的时候,坟墓就有了被挖开过的痕迹。“也都怪我,当时没有留意。”付兴民说,如果他姐姐说的属实,那么他母亲可能在他买火化证之前就已被偷走了。
2020年4月28日,曹县公安局对“付兴民母亲张素珍尸体被盗”案立案侦查,立案时间比李家兄弟早一天。付兴民告诉记者,公安曾调查过刘春和张楼的村支书,但两人都拒绝承认挖了她母亲的尸体,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线索。
刘春告诉记者,他只是开车的,不知道拉过谁。“那段时间我从张楼拉过两个,是别人起好放到路边的,不知道是谁。”
报案的第三起在仵楼乡宋庄村,但因缺乏证据无法立案。2018年6月,一男子因病死亡,年近49岁,下葬一年后被发现尸骨丢失。这名男子的嫂子告诉记者,尸体可能也是在2019年4月前后丢失的。“当时我邻居去浇地,发现坟被挖了,棺材板都漏出来了。”这名男子的儿子李宾向记者确认了此事,并发来空棺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