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还是在游戏的规则里说话、做事。

即便是掌掴边裁这件事，也无法上纲上线到突破体育竞技的范畴。

有一次，我们私下聊到中国足坛那年的扫黑风暴。

他肩膀一扛，

" 很多人说，我范志毅叫做是运道好，因为那时候在国外踢球才躲过一劫。瞎讲，我当时就算在国内，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范志毅在《吐槽大会》上对中国男篮及周琦、郭艾伦等主力队员的吐槽，一时火上了热搜榜，更引起外界各种争论。 丨范志毅《吐槽大会》视频截图

大哥内心世界的秩序体系

范志毅在网上火了两天以后，我终于决定在昨天中午给他发去一条微信消息，" 范指导，不好意思，我要蹭你热点了。" 蹭热点这件事，如果事先让当事人知悉的话，似乎就显得比较有节操。

长远不见范指导了，掐指一算，上次见到他，还是前年 9 月底在一场青少年友谊赛上。那天其实是去采访另一名老申花李晓的，没想到范志毅也来了。老远就看到伊，不知道是因为穿了件迷彩套头衫显得弹眼落睛，还是标志性的扛肩膀姿势不容你忽视。场边另外几位上海足坛的大咖招呼他，" 噢哟，阿毅来了。"

这位球迷口中的 " 范大将军 "，根宝口中的 " 小范 "，在足球圈里被同行们亲热地唤作 " 阿毅 "。说起来，阿毅当时处境是很尴尬的。

2018 年夏天，当时担任申花预备队主帅的他在一场比赛中掌掴边裁。在遭到中国足协一年禁赛和 20 万人民币罚款的同时，又被申花俱乐部停职停薪。这样的处罚，套用一句流行的网络语，就是 "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抱怨过俱乐部的处罚决定，但他内心一定是觉得憋屈的，不然也就不会在短短两三个月后递交辞职信了。

这件事情极具戏剧性，因为它充满了一种戏剧舞台上才有的矛盾张力。范志毅不是无缘无故打裁判的，他是为了给遭受侵犯痛苦倒地却只得到边裁一句 " 没看到 " 的队员出头。

然而，他的义气展现得有多淋漓尽致，俱乐部对此作出的反应便有多令他寒心。申花的处罚性质，视乎你站在什么样的立场看。它可以被视作铁面无私，但从另一种角度也可以被理解成不讲义气。这一点，便足以颠覆他内心世界的秩序体系了。



△范志毅《吐槽大会》视频截图

范志毅从球员时代就在申花当大哥，小他几岁的队友说，" 每次溜出去玩一定是他买单，如果回来被抓到，罚款也一定是他交得最多。" 即使退役后，范志毅身边还有一些小弟跟着他谋口饭吃，过得也都不错。他是这个批量制造 " 精致利己主义者 " 的时代中越来越少还愿意当大哥的、且享受大哥身份的人中间的一个。大哥们的内心世界有自己的一套秩序规则，规则之一就是自己底下的人受欺负了，一定要挺身而出。

在规则里说话做事

他辞职后不久便有传言，说范志毅要进入中国足协任职了。采访李晓这天碰到他的时候，就是传言最盛的时候。他当时已经 " 待业 " 近一年，大家问起有没有着落，他啜着一杯咖啡笑嘻嘻地回，" 快了，就快有消息了。"

范志毅和李晓，都是 70 年代前出生的。按年龄来算，如今都已跨入爷叔的行列了。但他们两个人，诠释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上海爷叔类型。李晓低调内敛，谨小慎微，像金宇澄《繁花》里面的阿宝；范志毅直率、冲动，像书里的小毛。

但归根到底，他们都是上海爷叔，因此都懂得恪守规则。范志毅当年接受媒体采访骂国足脸都不要了，如今上《吐槽大会》按剧本写的吐槽中国男篮，都引起了轰动。吃瓜群众夸他敢于直言，但说到底他还是在游戏的规则里说话、做事。即便是掌掴边裁这事，也无法上纲上线到突破体育竞技的范畴。

有一次，我们私下聊到中国足坛那年的扫黑风暴。他肩膀一扛，" 很多人说，我范志毅叫做是运道好，因为那时候在国外踢球才躲过一劫。瞎讲，我当时就算在国内，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一般来说，在当代社会的语境里，被上海人称作 " 模子 " 的人就是像范志毅这样的，在安全的范围里试探、无限接近边缘，但他不会越界。比他走得更远的人，不叫勇敢，上海人把这类人叫 " 寿头 "。

范志毅当时所说 " 快了 " 的消息，其实直到第二年 4 月份才传来。时隔 10 年，他再度上岛辅佐恩师徐根宝，这次他担任的是青训总监的角色。但就在正式上任前，却又惹出一场风波。因为在抖音直播间里 " 吐槽 " 申花，他惹怒一众申花球迷，少不了又掀起一场 " 腥风血雨 "。徐根宝怒其不争，" 当我得知他在直播平台开了账号后，我就打电话去跟他说，‘小范你的定位，应该首先是足球人，而不是像社会网红那样天天拍视频、玩直播。’ " 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根宝真的属于那种越老越睿智的人。

范志毅退役后的这十几年，基本没离开过足球圈，因此徐指导用 " 足球人 " 来形容他是不错的。但相比其他足球人，他的定位又很尴尬。尤其是当你看到在中甲俱乐部南通支云担任主帅的谢晖，又或者搞青训有声有色的申思、祁宏，他的状态便愈显游离。他先后在东亚和申花执教，都没能呆上很久。以他在球员时代的成就，他如今在足球圈里混得是不如意的。被他在 " 吐槽大会 " 里开涮的姚明，早几年就是中国篮协主席了。而范志毅和姚明齐名，去年刚当上上海足协副主席。看着那些在球员时代成就远不如自己的同行争先恐后在国字号球队或者职业俱乐部上岗、下课、再就业，忙得不亦乐乎，范志毅恐怕是有些落寞的。

回到 2018 年 11 月初，国家体育总局局长苟仲文在根宝基地调研的时候遇见范志毅，交谈中向外界释放出一个强烈信号，就是中国足协将对其委以重任。范志毅不久就向申花递交了辞呈，而足协的重任迟迟没有托付。直到 2020 年 4 月，才终将其委派到了根宝这里，担任青训总监。

怎么看范志毅在《吐槽大会》上的表现呢？很简单，他就相当于一个演员，拿了片酬，说了规定的台词而已，对此上纲上线没有意义。

但让人产生不适感的一点在于：这样一个曾经在球场上呼风唤雨，在生活中呼朋唤友的人，一个习惯了摆话的 " 大哥 "，如今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完全听凭一些人的摆布。他们为他写好了台词，他们告诉他流量的重要性，以及游戏的规则，他对此言听计从。这固然有出于金钱方面的考量，但这应该不是主要的原因。

讲回谢晖吧，有一阵，他也频繁出现在各类综艺节目中。但突然有一天，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他终究还是一个足球人。谢晖此后在上港一呆五年，潜心辅佐三任外教。如今，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俱乐部主帅。

这种顿悟一刻的启示，也许就是德国作家黑塞曾阐述过的，一个人找到了自己天职的那一刻。而黑塞所谓的天职，也就是一个人终其一生真正的职责。这名作家告诉我们，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找到自我。

当谢晖决定远离娱乐圈的浮躁，沉下心来专心一志地搞足球时，当他宣布这个决定时，他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神色。你看到他那一刻的脸，就知道这个人已经找到了自我，找到了他的天职。而一个不知道自己天职所在的人，很难真正的快乐。他脚下没有扎根之处，他手里握不住抓手，他是游离的。离开申花预备队主帅岗位的这两三年，范志毅参加了很多综艺，金句频爆，一次次登上热搜。但是如果让他在娱乐和足球之中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足球。

是的，细心的你可能已经发现，我在这篇文章里代他回答了很多假设。我有这份自信，是因为 2013 年的秋天，我们朝夕相处了近一个月。那是上海一家电梯公司组织的出国考察学习活动，他们邀请到范志毅、刘越和刘洪涛三名上海老克勒俱乐部的成员，一起前往这个电梯品牌当时赞助的法甲兰斯俱乐部所在地兰斯学习、生活。而我和另一家报社的记者，和他们同吃同住，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我戳破外界关于他很多不实传言的一个月。最让人惊讶的一个发现，莫过于传闻中经常喝醉酒闹事的他其实是酒精过敏者。但很偶尔的，范志毅会仪式性地喝上一口啤酒。当时，1664 这个牌子的啤酒还没有大规模进入中国市场，我们在兰斯第一次尝到这款日后在上海被网红们所青睐的啤酒时，范志毅没忍住喝掉半瓶，并赞不绝口，说这酒一股子水果味，在中国一定热卖。

范志毅是外国人做派，每天要以一杯咖啡开始，每顿饭都以一杯咖啡结束。咖啡可以喝很久，总是他说，大家听。说的几乎都是足球，尤其是在东亚队做主帅的那一年。范志毅说起自己如何在比赛中对恩师根宝的 " 远程操控 " 装聋作哑，但他不敢公然违抗。只有一场比赛，自己整整 90 分钟完全置根宝的换人等指令于不顾，他为自己小小的反叛而得意。

范志毅很尊敬徐根宝，但是他有自己作为一名足球人的骄傲。他在英国踢球那些年，对于先进的执教理念耳濡目染，很希望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尝试。他说起在东亚带队那一年，其实是动了很多脑筋和队员交流。针对不同性格的队员，他想出各种不同的方式和他们沟通。发现有半夜溜出去的球员，他不像自己的恩师那样采取简单粗暴的处罚方式，他至今相信自己当年在东亚的所有尝试都是正确的，遗憾的是，他只有那一年的时间。这也是他至今唯一一次在中国职业联赛担任球队主帅，在足球的世界里，时间比在别处更吝啬。即使是范志毅，也不能为自己争取到多一点的时间。

距离那次法国行已经过去 8 年了，没想到如今的他对于足球还是空有一腔情怀。2015 年，范志毅重回申花，担任青训总监。彼时的他豪情万丈，宣布要用 5 年打造 10 个年龄段梯队。一年后，因为预备队主帅成亮离队，范志毅接过了预备队，直到 2018 年出了打边裁这档事。他怀着未尽的梦想回到申花，三年时间水一样泼出去，什么计划都没实现，什么印记都没有留下。

去年 5 月，范志毅被选为上海市足协副主席。据说，他打算大展一番拳脚，但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任何动作。在根宝基地的青训总监一职，他还继续担任着。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多呆几年。

在节目中，杨鸣吐槽留给中国足球的时间不多了，被范志毅一句 " 留给中国篮球的时间好多哦，上到教练下到队员，都参加综艺了 " 给呛回去。这当然就是为了追求一个效果，现实是，留给中国足球和篮球的时间都还有很多，而留给范志毅的时间倒真的不多了。1969 年出生的他，今年 52 岁了。他对于足球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甚至尚未付诸行动。当看到他的名字一次次因为和足球无关的事件登上热搜，我有些担心，他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自己真正的职责所在。

最后，让我用两件事结束这篇文章。

一件事发生在巴黎，当时结束在兰斯的考察学习后，我们随范志毅来到巴黎自由活动几天。

巴黎当地的几名留学生得到消息，集资请范志毅吃饭，地点选在蒙巴纳斯的圆顶餐厅。

他不声不响听留学生们讲餐厅的历史，讲当年萨特他们有多钟爱此地，他未必听说过萨特和波伏娃的名字，也未必有兴趣，但他一直微笑点头。

因为他珍惜这份人们对自己表达的这份善意。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上海，是我前一阵听一名新闻界的同行讲起的，关于上海几家媒体记者当年如何合伙 " 摆了范志毅一道 "。

大约是在 2005 年的时候，范志毅曾经被爆出殴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这名同行说，其实当时双方已谈妥，范志毅赔他点钱，这事就过去了。" 但我们要炒作呀，就不能让这事私了。我们就去怂恿这个司机，让他去医院验伤。因为你有了验伤报告，他就要被关进去了。"

司机后来真的在一帮记者的撺掇下去验了伤，也的确是有轻伤。

至于范志毅最后有没有进局子，这名同行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派出所跟我们说，他在里面关了一晚，但谁知道呢？" 口气颇有些悻悻，似乎在为范志毅可能最后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在局子里关一晚而遗憾。

在这件事里，媒体没有错，他们只是将范志毅当成新闻素材，而不再是一个人看待。

他在迄今的人生中感受过善意，也遭遇过恶意，和我们所有人一样。

但因为他的名气，这种善意和恶意投射在他身上造成的效果就是几倍于我们普通人的。

关于范志毅的一切都要被无限放大，善意如此，恶意也一样。

据说经过几天的发酵，他在 " 吐槽大会 " 上吐槽的内容经过几次反转，似乎舆论越来越有上纲上线的倾向。

这是身为范志毅的无奈，但他也有理由感到安慰远离足球一线久矣，而他从未被遗忘。

来源 | 新闻晨报 周到 APP 记者 沈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