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一位农民打算省点儿钱,把废弃的塑料布当成地膜用在花生地里。然后,来了一阵大风。结果是,在2021年迄今全中国最为繁忙的一个出行日,这块塑料布盘旋着告别花生地,被风送到了附近高铁上方的供电网上,而200多公里外的北京西站,经历了黑色的一天。
5月1日晚,北京西站连续宣布24趟列车停运,向旅客“深表歉意”。站内广播忙着“抱歉地通知”列车停运或晚点的消息,电子屏上的候车信息陆续变为红色。以至于偶尔听到检票提醒,一些乘客会鼓掌、欢呼,祝贺那些跑着去排队的幸运者。
当天是一个假期的开端,中国铁路北京局集团单日发送旅客数量创下历史新高,超过了新冠肺炎疫情前的春运纪录。
这天下午,铁路警方通报,北京到广州的高铁线位于河北省定州市境内的一段,因大风吹扬地膜,“致接触网故障”。一位57岁的当地农民他在通报里被称为“赵某某”,因此而接受了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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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是杨家庄乡八里店村,华北平原上的一个村庄。世界上运营里程最长的高铁线路京广高铁,从这个村庄西侧的高架桥上穿过。
行驶中的火车通过车顶的受电弓从接触网获得电流,受电弓相当于“插头”,接触网则是“插座”。“八里店这次事故,接触网和受电弓都受到侵入。”一名现场处理的铁路员工对记者说,事故造成包括接触网的支撑装置、接触悬挂、附加悬挂、线路等设备大面积损坏。
供电系统经过抢修,在大约3个小时后恢复。但是,北京供电段抽调了80多人,连续三个凌晨施工,才解决了全部故障。
北京铁路局集团北京供电段接触网技术科副科长何成林说,接触网上悬挂异物,可能导致线路短路跳闸,中断供电,或者引起受电弓故障导致取电受阻,严重时甚至可能引发火灾或者人员触电等事故。
“接触网挂异物”是电气化列车常见的故障原因,仅在过去一个多月,京广、京沪等多条高铁线路就出现10余次类似状况,八里店这次事故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次。
抢修工人赶到八里店时,发现肇事的不是那种常见的农用地膜,而是温室大棚上的塑料布,比地膜要厚且硬。
“一般情况下,塑料属于绝缘体,不能导电,但是农用塑料布可能杂质较多,容易造成电网短路跳闸。”一名参与现场处理的铁路供电专家推测。
“电线一直打火,梆、梆,放炮一样响。”72岁的目击者王增良对记者形容。他是当天第一个报警的人。
事发时,他正在铁路高架桥下乘凉。大约中午11点50分左右,他感到风越刮越紧,和邻居们感慨今年大风天多得出奇。前一天,定州市气象台发过大风蓝色预警。正说着,他看到南边几十米远的地里,一大块白色塑料布被狂风“旋了起来”,“看起来有10多米长”。
现场多名村民看到,塑料布很快挂到了高架桥两侧的供电线上,在狂风的吹拉下拧在多条线路之间,“打着旋儿”卷到高架桥上。
王增良跑到一个桥墩旁,上面贴着“保护铁路
人人有责”的告示。他找到一个400开头的号码,从兜里翻出手机,拨通电话。接电话的人接连问他:“定安公路在哪里?定安公路在哪里?”
他当时感觉这电话“远了”,“连俺们定安公路都不知道?”定安公路是八里店村旁边的一条公路。
电话里让王增良报桥墩号,他17岁的孙子冒险跑到出事的桥底下查看,冲他喊:“21号、22号桥墩!”
这时,一列高铁驶过,村民们听到高架桥上“哧拉拉”地响。他们拍了照片:一块塑料布挂在7米多高的电网上方,尾部一直拖至地面。另一块塑料布缠在高铁接触网上,像一张撑开的渔网。
村民用手机拍摄到塑料布挂在供电线上。
京广高铁开通之初,王增良见过类似场景,但不是由塑料布引起的。那时高铁旁边种着许多树,下雨天树和电线“噼里啪啦”地打火,吓得村民不敢在高架桥下走。后来,铁路部门给了补偿,请村民砍掉了沿线大部分的树。
这一次,起初没人注意到塑料布是谁家的。参与现场处理的一名杨家庄乡政府负责人说,当时最紧急的工作是清除故障,恢复通车,还没有排查是谁家的“地膜”。是那位姓赵的村民,看到自家“地膜”受损,自行上前索赔。
多位在场者对记者证实,赵某某看到自家的“地膜”挂在电线上,上前要求在场的铁路工作人员赔钱,随后被铁路警察带走。
一位在场的村干部说,赵家其实是“为了省点地膜钱”,把大棚上废弃的塑料布当普通地膜用,“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
由于身体原因,赵某某次日便回到八里店的家中。他的一位家属告诉记者,对于那天发生的事他“不愿多说”。
事后,杨家庄乡政府、八里店村委会组织了60多人,对京广高铁沿线的农用地膜进行了清理。“我们的村民受到了一定的损失,但是没办法,高铁要万无一失。”杨家庄乡党委书记赵永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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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298公里的京广高铁沿线,八里店并不起眼。从村庄最北侧的门窗店到最南端的月季大棚不过1公里。铁路高架桥仅用20根桥墩就跨过了八里店。时速300公里的高铁从这个村庄的“头顶”驶过,只需要10秒左右。
八里店的事故让很多乘客开始意识到,窗外掠过的那些白色地膜,对高铁来说可能是一种威胁。
杨红杰和他的同事,负责一段长约70公里的供电网。他是北京铁路局集团石家庄供电段石家庄高铁车间定州东网电运行工区副工长,需要利用凌晨去消除那些威胁。
凌晨时段一般是高铁停驶的时间,铁路各工种等待的“天窗点”。供电段的工人们沿着线路,清理接触网上的树枝、鸟窝,在接触网上绑上生鸡爪、玩具蛇甚至“蜘蛛侠”玩偶,五花八门,“这些对驱鸟有奇效”。
杨红杰说,如果乘客在高铁上仔细观察,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接触网上这些奇怪的东西。
每年3月到6月,他们忙着对付喜鹊。大量喜鹊会飞到接触网上筑巢。喜鹊喜欢栖息在高大乔木的顶端,也很喜欢在高高的接触网上安家。但是,喜鹊衔来的树枝、丝线容易造成短路跳闸。
并非所有威胁都足以逼停列车。“一些特别小的异物,如果对列车运行影响不是很大,会采取受电弓降弓运行,通过异物点位后再升弓取流,减小对铁路运输的影响。”何成林介绍,如果异物体积较大,需要首先将线路上运行的列车叫停,接触网设备停电,在做好安全措施后进行人工清理。
杨红杰眼里体积大的异物包括长条塑料布、彩钢板、工地防尘网,小的异物是鸟儿衔来的树枝、风刮来的塑料袋等。
北京铁路局集团划分的铁路外部环境安全隐患共有13类,其中2类由供电段负责,包括铁路沿线两侧500米范围内的塑料大棚、防尘网、塑料薄膜等轻飘浮物类,以及影响铁路线路安全、供电设施安全、供电线路安全和行车望的高大树木。
另外11类威胁由工务段负责,常见的为硬飘浮物类,即铁路沿线两侧100米内各种彩钢瓦房、铁皮房、广告牌等,以及在铁路沿线两侧存放、堆放、码放的易在大风天气被挂上铁路线路的彩钢瓦、板等物品。
何成林表示,接触网设备本身稳定性比较强,目前存在的问题是外来风险因素太多且不稳定,“铁路除了部分隧道区段,都是露天开放式环境,经过城区、村庄就会存在各种隐患。外来物特别不好控制。”
现行的《铁路安全管理条例》于2014年1月1日实施。国家铁路局相关负责人在解读这份条例时说:“铁路沿线情况错综复杂,火车经过城市市区、城市郊区、村镇居民居住区与其他地区,面对的安全状况是不同的;特别是高速铁路速度快、对安全环境要求更高。”
《铁路安全管理条例》规定,铁路两侧应当设立铁路线路安全保护区,从范围来说,“城市市区高速铁路为10米,其他铁路为8米;城市郊区居民居住区高速铁路为12米,其他铁路为10米;村镇居民居住区高速铁路为15米,其他铁路为12米;其他地区高速铁路为20米,其他铁路为15米”。
铁路线路安全保护区内,禁止烧荒、放养牲畜、种植影响铁路线路安全和行车望的植物。
交通运输部等七部门联合印发的《高速铁路安全防护管理办法》另外规定,在高铁线路两侧各500米范围内,不得升放风筝、气球、孔明灯等物体。
在八里店的20根高铁桥墩上,几乎每根上面都有三种出自地方政府和铁路部门的标语。墨汁手写的“禁止放柴、注意防火”,红色喷漆的“保护铁路
人人有责”,以及用黄色胶带贴在桥墩上的“铁路沿线安全环境明白纸”,落款是“定州市铁路沿线环境安全监管联席会议办公室”。
“明白纸”显示,定州市高铁沿线保护区为铁路两侧100米。
定州提出了“十五个严禁”,比如严禁在铁路沿线可视范围内露天堆放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废品废料、污水坑、“白色污染”等轻飘物品;严禁在铁路沿线100米内搭建建(构)筑物、彩钢瓦(房)。
定州市政府一位要求匿名的部门负责人对记者说,针对地膜等轻飘浮物的治理,铁路部门应该给地方一个具体标准和方案。“就拿地膜来说,上面的土要覆盖到多少才可以?即使覆盖到,更大的风来了可能还会吹跑。”
“这么大的风谁也防不住,而且国家也未‘一刀切’禁止农民使用地膜,使用地膜是农民多年以来的种植习惯,也有利于增收。”他说。
“想要短期纠正老百姓的生产生活习惯很难。”这位负责人表示,一些村民认为“先有村庄后有铁路”,修建铁路时并未征走沿线土地、房屋,政府对农民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耕种并不能强制约束。“总不能把高铁沿线100米搞成‘无人区’吧?况且村民们也要靠土地生活、也要养家糊口。”
据杨红杰回忆,每当大风天来临,他们会巡查高铁沿线。今年4月30日,他们在八里店的一些地块发现了白色地膜,还临时在外侧做了加固。
铁路部门设置的警示牌。
这样做其实是有风险的按照工作机制,铁路工作人员发现问题的第一时间并不可直接动手消除隐患。“第一涉及农民的财产权;第二在事后责任划分上往往会出现区分难。”一位负责巡防工作的铁路工作人员表示,比如对八里店那次事故,定州市相关部门认为高铁巡防员在隐患点直接处理过,可能存在处理不到位的情况。
铁路巡防员听说后感觉很冤枉,“总不能看着地膜飞起来吧?”按照双方商定的协调程序,如村民在场,巡防员要先开具“告知书”,并向乡镇政府送达“通报书”;如村民未在现场,则由地方上寻找、协调村民消除隐患。
多位接受采访的铁路巡防员表示,虽然可能遭遇责任认定难,但遇到紧急情况,如地膜吹扬、彩钢顶掀翻,依然会采取临时措施动手压制,再走既定程序。
“铁路部门没有执法权,转制后成为企业更无法约束村民。”北京铁路局集团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也强调了铁路部门的无奈,他们更多依赖向村民宣传引导来减少隐患。
按照权属,八里店那座高架桥下,18米宽的土地属于铁路部门。部分路段能看到绿色的铁栅栏,一些路段栅栏已经被拆掉,有些地方被村民种上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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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店的事故发生后,北京高铁工务段石家庄线路车间党支部书记滕俊青更睡不好了。定州沿线的380多块彩钢板“悬”在他头上。
2018年8月,一列高铁开到京沪高铁廊坊至北京南区间时,受到大风刮起的彩钢板撞击,近5个小时后才恢复通车。此后,各地加强对铁路沿线环境综合整治。
滕俊青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他们负责维护京广高铁136公里路段的沿线安全环境,涉及包括定州在内的10个县级行政区,在2019年排查时共发现1700多处硬飘浮物隐患,其中主要为彩钢板隐患,现在其他地区隐患均已消除,只有定州还遗留380多处彩钢顶没有加固。
彩钢板指的是在村民已建好的房顶上加装的红色铁皮,或村民自建的厕所、饲养棚上覆盖的铁皮顶。
定州市政府部门一位负责人向记者解释,彩钢顶源自六七年前河北省实施的一项高铁沿线美化项目,“当时农村屋顶比较破旧,从高铁上看下来不好看,决定在农村屋顶加装红色彩钢顶。”
“如今看来,当时这种做法有‘历史局限性’。”这位负责人说。
“既不隔音,也不隔热,上来就给我们扣了这个‘红顶子’。”八里店村民赵彩香(化名)说。不久前,她家里的彩钢顶被大风掀掉两块大约一人高的铁皮,所幸没砸到人,也未卷到高铁上。
赵彩香曾向八里店村委会要求加固或拆除彩钢顶,村委会让其向铁路部门反映。
滕俊青说,他们已协调交通局加固村民自建的彩钢顶,但是彩钢顶美化项目“不对口”,他们也多次向定州市政府协调加固,至今未果。
“村民自己使用、加装的彩钢顶已经由交通局加固。”定州市交通局一名工作人员证实,剩余的彩钢顶不属于村民自建,加固工作属于定州市其他部门管辖。
铁路部门对加固彩钢顶有相应的技术规范和标准,滕俊青曾受邀对定州市相关技术人员进行过培训讲解。
每到定州市举行铁路和地方联席会议,滕俊青和同事们都会重点提及这380多处隐患点,但是2年来均未得到处理。
《高速铁路安全防护管理办法》已于2020年7月1日施行。其中要求,对高速铁路线路两侧的塑料大棚、彩钢棚、广告牌、防尘网等轻质建筑物、构筑物,其所有权人或者实际控制人应当采取加固防护措施,并对塑料薄膜、锡箔纸、彩钢瓦、铁皮等建造、构造材料及时清理,防止大风天气条件下危害高速铁路安全。
5月1日那天,塑料布刮上高铁时,赵彩香在家门口的高架桥下目击了全过程,看到赵某某被带走,她有些后怕。
现在,只要刮风下雨,赵彩香就打电话报警,“万一彩钢板刮到高铁上或者砸到人,我也提前报告了,不能把我带走了吧?”
铁路巡防员在测量一处彩钢房到高架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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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里店,很多村民认为,这次塑料布挂上接触网是个意外。他们平时对大棚上的塑料布看得很紧。大棚一直是政府和铁路重点防范的对象,而且大棚建设成本高,单个投资上万元。
当地农业以种植蔬菜和月季为主。月季大棚以竹竿或铁条撑起骨架,外覆塑料布,再用绳子沿外侧勒紧。京广高铁开通后,村民按照铁路部门和乡政府的指导,在大棚外加装铁丝箍住塑料布,铁丝两端用钢钎打入地下固定,可抗八九级大风。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农户的大棚被风卷上高铁。
对高铁,很多村民感到自豪:现在进京坐高铁最快,旁边一些县城没有高铁站,人们会到这里坐车。
从八里店向西直行约2公里,是京港澳高速公路。一条从山西拉煤运到渤海的铁路在村南约3公里穿过。2012年全线开通的京广高铁来得最晚,八里店距离新建的定州东站只有3公里。花农从大棚里搬出的一盆盆月季,沿着这些交通要道,一路卖到雄安新区和北京。
蓝色工装的铁路工人有时会拿着宣传单走进村民家里,告诉他们铁路可能面临的威胁,比如供电网上的鸟窝或者塑料袋,如果看到,可以拨打一个400开头的电话。
王增良家的两层小楼距离高铁线八九米远,建于2004年,从他家一楼客厅抬头,就能看到高架桥上的接触网。列车开过时,屋顶上隆隆作响。
高铁刚开通时,当列车呼啸而过,有村民感觉耳朵也跟着响,像被人掴了一巴掌,时间长了才适应。一位外地嫁来的媳妇因受不了噪音,在怀孕时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后来丈夫也跟过去定居。
为了减少噪音,八里店许多村民家自费安装双层门窗,家庭条件稍好的安装了隔音效果更好的断桥铝门窗。
“国家高铁线不可能改道,那我们就让步。”一位村民说。
现在,王增良已经习惯了高铁旁的生活。他在每晚11点左右才会入睡,那个时候,通过的列车频次开始减少,他知道快到“天窗点”了。
那座高架桥下,不知是谁放了旧沙发,八里店的老人经常坐在沙发上打牌,聊一些国内外大事以及月季花、蔬菜的价格。高铁排着队路过他们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