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山迟疑地抬眼看。王海云问他,认识吧?这是谁呀?李广山只是笑,含着下巴不说话。王海云又说,来拥抱一下吧!
▲受助者们在护士的引导下回病房大楼。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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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 11 日上午,李广山擦把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上一件红底绣黄龙的唐装。
几个护士领他向外走时,他驼着背,盯住自己一侧的脚,走得还有点稀里糊涂。
到了衡水第七人民医院门口,有两个年轻男子在等着和他照面。三人站到一块儿,都是瘦脸尖脑壳," 眉毛眼睛是像一家人。" 护士长王海云说。
李广山迟疑地抬眼看。王海云问他,认识吧?这是谁呀?李广山只是笑,含着下巴不说话。王海云又说,来拥抱一下吧!
两个年轻男子冲上去揽住李广山的肩膀,很沉默地抹开了眼泪。抱了会儿,两人一左一右将李广山揽着,走到院门口的车上。李广山全程很顺从,但一直没说话,只是张着嘴笑。
王海云说,李广山平时是爱憨笑,但从没见他笑得这么久。所以那一刻她就知道," 他也准是认出来了!"
这是阔别十四年后,李广山的两个儿子来接他回家了。李广山六十岁不到,患有精神障碍,2007 年在云南楚雄老家走失。后辗转多地,2011 年被北京某救助站救助,又于 2019 年 7 月转入衡水七院。
2016 年 1 月 31 日,由北京市民政局、河北省民政厅等单位统筹,衡水市第七人民医院(原衡水市精神病医院)开放接收长期滞留北京的智力及精神障碍流浪受助者。同年,院内医护开始为这些受助者们寻亲。
来到衡水七院之前,李广山不叫李广山,他只有救助代号 " 顺救 68"。他在衡水七院找回了李广山的身份,并成为院内第 653 个找到家人的受助者。
▲衡水第七人民医院病房大楼。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 跟侦探一样做地毯式的排查 "
每天早上六点半,当受助者们集中到衡水七院的病区活动室里吃早饭时,护士们一面分着餐,一面见缝插针地问:你最近想起些什么没?你叫什么?你老家在哪儿?
而后的一天中,饭前饭后、玩游戏、看电视、散步运动时,受助者们还将多次被问询。
李广山就是在回答了这些问询后找到家人的。护士们认为这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这个曾经的 " 顺救 68" 明确说出自己叫李广山,老家在云南楚雄的某某村,护士们据此找到当地政府,几个电话就替他联系上了家人。
说难也难和李广山一样,这些精神涣散的受助者们从全国各地而来,滞留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其中大多数闹不清自己的身份。被从北京的救助站送到衡水七院时,他们多半没有大名,往往以其被发现并救助的地区为代号,像李广山是在北京顺义区被救助的,因此叫 " 顺救 68",还有如 " 通民 48"" 丰 405"" 昌六十三 " 等,又或者叫 " 南苑 "" 大屯 "" 交道口 "。若受助当日比较特别,则可能被称作 " 雪夜 "" 除夕 "。
被问起叫什么名字,有的受助者一会儿说姓张,一会儿说姓刘;问家是哪儿的,有说在国外,有的说自己从天上来。李广山 2019 年就转入了衡水七院,但直到最近才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家庭地址。" 从前不是名字对、地址错,就是地址对、名字错。" 王海云说。
医院内有一本彩页精装中国地图册,足有五六公分厚,涵盖国内各省,精确到个体的村落位置。有时受助者们答一个村名,医护们就在地图上用铅笔勾出,再排查附近的村子及风景名胜,找到官方的电话,一个个打过去问。这册子买了两年多,里外已被翻得卷了边儿。
" 跟侦探一样做地毯式的排查,总会有结果。" 王海云说," 只要受助者说一个相对详细的地址,我们都会很重视。因为有些东西他编不出来。比如他说他是浙江的,这可以编。再往下,哪个镇、哪个村?这些也能编吗?"
但凡问出些新信息,通通记到 " 问询簿 " 上,再作分析、排查。王海云说,这问询簿和病例本一样,是每个受助者各有一份的。
大家逐渐总结出许多问询技巧。最基本的是和受助者们搞好关系,分水果的时候多给一块,发零食的时候多给个小蛋糕。" 很多有智力障碍的受助者就和小孩子一样,对吃非常有兴趣,你给他吃东西,他就愿意和你说话。"
医护们私下会学几句各地方言,试图靠听口音判断受助者的籍贯:四川人管鞋子叫 " 孩子 ",陕西人的玉米叫 " 苞谷 "。有过于难懂的方言,就录下来放到志愿者群里,让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听来分辨。实在分不清南北方人时,护士们就问 " 你们那儿有暖气吗?"" 平时吃米饭还是吃馒头?"
护士曹美曼曾照料过一个罗姓受助妇女。来院两三个月,罗姓女子总是嘟嘟囔囔说些听不清的话。唯有一次,曹美曼听到她说了句 " 弄啥嘞?"
曹美曼一想,这不是河南话吗?便试着用河南话和她又聊了两句。" 我说你大叫啥?你叫啥?她就说,俺叫罗啥啥,俺大叫啥啥。我又说你河南哪儿的?她说俺是河南商丘某某村的这么就对上了。" 最终成功联系到了罗姓女子的弟弟。
若口头问答困难,就找别的途径沟通。曾有个叫林学斌的受助者,进医院时插着鼻饲、尿管,缠了一身的病。王海云问他姓名地址,他张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但眼睛直勾勾瞪着," 能感觉出他是非常想告诉我的。" 拿了纸笔给他,他颤巍巍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家庭地址。医院由此联系上当地公安,成功为他寻亲。
但问询也有不灵光的时候。护士李晶的病区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说自己叫邓某英,籍贯河北秦皇岛某村。医院联系当地,得知村里确实有这么个邓某英,但其人正好端端在家呆着呢。
后来,彼邓某英举着身份证拍了张照片传到医院,而此邓某英还是坚称自己才是真正的邓某英。
" 有时候受助人员说自己的名字,其实是他妈妈或者兄弟姐妹的名字,甚至可能只是他听过的名字……他们不是想骗你,是他们自己也深陷在自己想象的身份中,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李晶说,问询靠坚持,也靠运气," 坚持问下去,可能哪天受助者看到有病友回家了,他自己就也想家了;或者有一天他突然心情好了、记忆恢复了他就会和你说真话了。"
▲女性受助者在医院后花园做游戏。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离家的人们
走在衡水七院的公共区域,有时能看到受助者们聚在一起玩游戏。跳绳、扔毽子、拍皮球。要回房时,就两两拉着手,结成四五个对子,由两个护士前后护送。
他们很容易被新鲜的事物吸引,口罩上露出两只眼,打量来院的陌生人,有的会发笑,走远了还要回头看。
" 照顾他们就像照顾小孩一样。" 王海云说。
2016 年 1 月 31 日,衡水七院接收了第一批 150 名智力及精神障碍者。
按医护人员的说法,这些智力及精神障碍者都是长期滞留北京的流浪受助人员,滞留的原因五花八门:有个中年男子只身到北京打工,突发脑梗塞、并发精神障碍,逐渐流离失所;有人二十岁不到时偷了父亲的手机卖钱,怕被责怪,外出游荡近十年,中途精神错乱;有妇女因患精神障碍被丈夫关禁闭,自己强闯出去,流浪之中,病又更重。更多的是发起病来,毫无理由就自己跑走的。
" 长期滞留者,指被救助站救助三个月以上,还是找不到自己家在哪里的人。" 北京市接济救助管理事务中心副主任张正中解释," 像这些有精神病的滞留流浪受助者,是最困难、最脆弱、最边缘、最复杂的社会弱势群体,我们肯定就要给他们托底保障,对他们进行无偿的托养。"
张正中说,2016 年,为响应京津冀协同发展号召,北京与河北签订了合作协议,逐步将在北京数量趋近饱和的 2100 名智力及精神障碍托养人员转移到河北分散托养。
衡水七院因医疗条件好、床位充足,承担了一大半的异地托养任务。在院内,最早的寻亲则是无意之举。
妇女 " 南苑 " 是衡水七院第一批寻亲成功的受助者之一。入院不久,护理部主任张士巧将 " 南苑 " 的肖像照挂在寻亲网站上。" 南苑 " 的丈夫看见了,立刻联系上医院。
原来 " 南苑 " 是陕西人,随丈夫北漂时无意走失的。彼时她丈夫已在北京苦寻了好几年,寻人传单印发无数。来院接人时,他对着张士巧九十度鞠躬。
张士巧说,那一刻她相当震动。
她回忆,那阵子,有病人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她都会记下来,向上级部门汇报,由上级协调联络其家属。2016 年,衡水七院统共为 20 多个受助者找到了家人,
2017 年,在河北及北京两地民政单位的支持下,衡水七院逐渐加大为受助者寻亲的力度。
据张正中介绍,2100 名患有智力及精神障碍的滞留北京者被分散托养在各机构中,其中成功寻亲的已有 1065 人,而在衡水七院的有 653 人," 可以说衡水七院的功劳最大。"
据衡水七院数据,五年来,653 个寻亲成功的受助者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是依靠人脸识别,靠 DNA 比对的更是个位数。医护们提供的人工问询依然是最有效的寻亲方法。
情况也从另一方面向好近两年,收治托养的受助者越来越少,张正中形容 " 几乎是断崖式的下跌。"
" 原先北京每年能滞留 120 个左右的智力及精神障碍者,最近每年只有个位数。" 张正中说," 这一是因为现在出行规范了,现在都要身份证才能坐火车、汽车。二是全国生活水平提高了,政府的社会救助、托底保障都做得更好了,流浪的人本身也少了。"
▲男性受助者在做操。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依赖
托养智力及精神障碍受助者,有许多场面都像打仗。
早上五点半,护士把受助者一个个喊起,穿衣、洗漱、有序上厕所,统共要折腾一小时。
病人中,情况最好的,能自己如厕、更衣;稍差些的,要换纸尿裤,帮着穿衣服;还有些卧床不起的,得为其翻身、擦身子、端水喂饭。
而后的一整天里,护士们陪着受助者做操、唱歌、折纸、画画;还要穿上雨衣帮受助者冲澡。到了晚上,值夜班的护士每过二十分钟就需要巡一次病房,看看有没有睡错床的、不肯睡的,或是身体不适的。
长年的漂泊经历让许多受助者极度缺乏安全感。曹美曼病区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有高血压,但总不肯吃药," 就觉得是有毒,有人要害他。" 护士们不敢硬劝,就采取 " 迂回的方法 ":先试着把药碾碎了放饭里,或是安排两个护士演双簧,盛饭的时候,你递给我,我递给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药夹到菜里头。但最终都被老爷子发现了,未果。
最后想到把药加进牛奶里。但那老爷子连喝牛奶都怕,只肯喝自己亲手开封的奶护士们便用注射器把药注射到未开封的牛奶包装里,终于哄他喝下。
" 其实这些病人的世界是很简单的。" 曹美曼说," 关系好的,就喜欢挨一起讲话、吃饭。自己碗里的肉一动不动,留给对方吃。"
医护们记得,刚入院时,每个受助者身上都像有个百宝箱,带的东西七零八碎:针线包、卫生纸、破布条、钉子、手链、戒指等等,他们视若珍宝,要多番哄劝才能替着暂管。" 回头还老问我们要。" 李晶说。
而在院内待久了,他们的 " 要 " 变成了 " 给 ":收到加餐的水果、蛋糕,受助者会藏起来,找机会塞给最喜欢的护士吃。李晶的病区有个老太,得到好心人捐赠的一件皮毛衣服,爱不释手,又不肯穿," 说要留给我们病区的巧瑜护士穿……那衣服毛茸茸的,她也知道护士值夜班会冷。" 李晶说,那老太太八十好几,来院已有五年,除精神障碍外,心脏病也重,抢救台上下八次,一直是 " 巧瑜护士 " 照顾着。
张士巧说,时间长了,不少受助者和医护人员产生了一种依赖的心态,有时,家属来院,受助者反而不肯走了。有人曾躺在地上嚷 " 就跟着美曼呗!我跟着她挺好!" 张士巧劝说:" 她能领你回家咋的?" 对方就答:" 她不领我回家,但她天天来。"
遇到这类情况,曹美曼先哄,哄不住,就自己往车里一钻," 我说走,我跟你一块儿回家吧!" 受助者高高兴兴地坐上车,曹美曼赶紧从另一侧开门下车。" 很多时候我们心里也难受,但是没办法,你总得让他回家去。"
忙的时候,张士巧一天接好几十个寻亲相关的电话,手机总占着线,家里有事都找不着她。她就起用两台手机,分家庭、工作两用。
每送走一个受助者,家属哭,医护们就跟着哭。" 从开始到结尾,发现线索、打电话,经过了太多的波折……心里真和中彩票一样高兴。" 李晶说。
但医护们碰过的钉子也不少。有时,他们打电话给家属,会被误解为骗子,要和家属视频,也可能连遭拒绝," 对方说现在技术那么发达,很多视频可以合成。" 有一次,李晶打电话给受助者的哥哥,问他认不认识某某某?" 对方直接回我,认识你妹!"
李晶说,刚开始大家也生气,后来就释然了," 知道自己没错,就专心做好自己的工作。" 请当地的派出所、救助站联系,让其出面代为沟通。
大家分析,这类家属是被骗怕了。" 可能他早登过寻人启事了,接到过许多电话,被骗钱、骗时间。"
张士巧说,正是这样反应激烈的家属,反而更容易对医护人员们感激涕零," 因为这些人是真的费心找过失联的家人,他们内心是有期待的。"
来接人时,有的家属随身带着厚厚几摞车票,证明自己多年来未断过寻找。有的家属确定过后,一夜没睡,第二天紧赶着开车过来,一见面,眼泪鼻涕一大把。
▲团圆后,李广山及其家人与医护人员合影。受访者供图
家里家外
曾有家属来院接自己失联多年的表妹,讶异于她容貌的变化:皮肤糙了,头发毛了,嘴角耸落下来,老了。而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年轻漂亮时的样子。
张士巧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就一边掉泪,一边对我说,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寻人启事的照片放得太好看了。要不然他可能早就找着她了。"
衡水七院大楼的二层有一排 " 京冀民政救助寻亲成功幸福榜 ",印着六百多个寻亲成功的受助者肖像,有男女老少、乐着的、发愁的、眼神无处放的,看得出个个是风里来雨里去过的;其中只有一张未经世事的脸。
2017 年,有个来院的妇女娜娜,带着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小女儿。女儿原是在麦当劳厕所生下的,起名叫麦生。医护们觉得不像常人有的名,就改叫她妮妮。
院里从来只接收成年受助者,妮妮是个例外,她太小,原则上不能和生母分开。而娜娜的精神障碍症状很重,情感淡漠,对女儿不管不顾。妮妮就由护士们管着。
而后通过问询,医院及民政部门安排妮妮母女回云南老家。曹美曼不放心,坐了四十多小时火车陪送。一路上,妮妮都裹着王海云做的小褥子。
" 小姑娘回家的时候也只有四个月,又乖又漂亮。当时消息传出去,很多人甚至跑到医院说想收养她,但是程序上肯定是不允许的。" 医护们至今对妮妮念念不忘。而自云南一别后,大家与妮妮母女就再无联系。
曹美曼有时候会想,妮妮该是上幼儿园了吧?
" 我们想联系,又不太敢联系知道他们过得好,那最好,但如果不好,我们也会不开心。" 五年来,医护们见证了六百多个家庭的离合,深知这家家户户中,难念的、好念的经都有。
有个男子漂泊半生,回家后,孩子认为缺失了几十年的父爱,不愿意再认他。张士巧从中调和了许久,双方的关系才逐渐融洽。
有的病人家属在外打工,实在没有陪护条件,更无法监督病人按量服药。病人便又发病,把家砸个稀巴烂。不多久,朋友圈里再次贴出这病人的寻人启事。
还有个年逾古稀的老太,万千辛苦下找到了她的户籍地,却发现她是年轻时插队,自个儿将户口迁过去的,现早已找不回老家。且她一直未婚未育,是彻底的孑然一身,只好交由当地民政部门照顾。
也有许多美好的案例。
有的受助者回到老家,全村都沸腾了。家里大摆酒席,地方电视台赶过去拍摄。家属生怕把人再弄丢了,每天换人寸步不离地照料着。
有的老夫妻吵了一辈子架,帮走失的妻子找回家后,做丈夫的回头和医护们说," 这辈子没有这么融洽过。"
有个受助者的弟弟刚接到电话,也不说来,也不说不来,只推说 " 要和另一个兄弟商量一下。" 这也是受助者们回家前常要遇到的状况:" 俩亲兄弟都结婚了,各自有了家庭,那么这个姐姐接回去后谁对她负责呢?" 但最后俩兄弟还是都来了,三个人抱头痛哭," 血毕竟浓于水。"
给张士巧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老太太,丢了近十年,寻回家去后,儿子常陪她画画,拍下视频传给张士巧看。视频里,老太太的精神面貌不错,情绪也稳定。
今年过年,那家人又传来一个拜年视频。老太太穿着红衣服,她丈夫说一句,她跟一句: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医院。而后两人深深一鞠躬。
" 多好!" 张士巧指着手机屏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