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电影《失孤》的原型父亲,寻子24年的郭刚堂找到了被拐去的孩子郭振,一场盛大的认亲仪式在镜头前展开。公众感叹一个父亲漫长的努力终于获得圆满的结果,又惊讶于结果似乎没有达到“最圆满”的程度郭振决定留在养家,而不是跟着辛苦找寻的亲生父母回家。当天晚上,郭刚堂只在一段视频中说,“孩子找到了,我也想尽快回归生活……尤其是我家小郭振,希望大家不要打扰他。”辛苦寻亲的父母、被拐卖的孩子,作为买卖最后一环的养家,现实中的情况远比身在局外者想象的复杂,这时需要的不是网络上的冷嘲热讽,而是多一点理解。
以下这篇文章来自申军良,他是一个寻子十五年的父亲,神秘的人贩“梅姨”的受害者,他曾经独自寻找儿子,也独自寻找梅姨的下落,2016年,梅姨的同伙落网,2020年,警方找到了他的儿子,而梅姨依然不知所踪。如今他们一家团圆,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他写道的,遭遇孩子被拐的家庭,在孩子没有找到的时候,痛不欲生;但如果孩子有幸被找到,也并不代表故事有了最终的结局,相反,却是一个新的开始。找到孩子后,孩子和亲生父母所要面临的挑战,其实更复杂。那些横亘在家庭中的裂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认亲仪式就可以消除的。
团圆之时
前一阵子,郭刚堂大哥在公安部“团圆计划”的努力下,实现了他毕生的团圆梦。作为与他有相似经历的人,我打心底里替他高兴。
去年3月,申聪找到的那天,郭刚堂就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郭振还没有找到,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找到儿子申聪后,在寻子的路上奔波了15年,我终于回归了家庭,但当时,他还在路上。
我和郭刚堂是多年前在寻亲的QQ群里认识的,那时候寻亲群特别多,群里都是丢了孩子的父母,他在群里不怎么说话,我也不怎么说,我只知道他在聊城,我住在济南,离得不远。2016年底,我还在广东增城挨家挨户发寻人启事,他问我在不在家,我说等回了济南见面聊。过了十多天,我又一次无功而返,第二天就去了聊城。在他家附近的饭店,郭刚堂端了两个菜,一盘水饺,两个失落的父亲聊着怎么才能找到孩子,还有哪些想得到想不到的方法,我们说说停停,停停说说,都有讲不完的话,一晃眼,他说水饺都凉啦。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抢走申聪的人贩子已经落网,他交代孩子卖去了增城,但我把整个增城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我知道郭刚堂也总是南下寻子,但比起来,连稍微像样的线索都还没有,我们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难受,但既然聚在一起,也就互相鼓劲,这是只有走在寻子路上的父亲才能理解的,属于我们的慰藉。
2020年3月5日下午15:05,我接到了广州警方打来的电话,让我和家人去广州接申聪。我拿起早已装好衣服的行李包就往楼下跑,弟弟家的车早已停在我家楼下时刻准备着出发,一刻都停不下来,心早已飘去了广州,去接我的儿子。
认子前夕即将见到申聪的申军良
人民视觉济南离广州要一天一夜左右的车程,我们不想耽误一分钟,带了一箱方便面,车需要加油的时候,就找人少的加油站,没有一刻钟的休息,驱车27个小时,3月6号傍晚赶到了广州增城。
我兴奋地一直睡不着,我的妻子走着哭着,哭到喘不上气。这个时候,似乎只有哭才足以表达我们此时的心情,15年的委屈、艰难、痛苦......工作人员一直劝导我们:“你们这样子,会吓到孩子的”,当我们见到申聪那一刻,妻子一把扑过去,抱住申聪,哭喊着说:“儿子呀,这些年你在哪里呀?你知不知道你爸爸一直在找你啊?”
听到妻子的话,击垮了我佯装的坚强,顿时崩溃,我们15年的付出,15年的痛苦委屈,15年的日夜牵挂,15年的奔波寻找,我在外面找,她在家里熬,家不像家,生活不像生活,真的只有哭,只有泪水,才能冲刷走这15年的一切。
当我面对申聪的时候,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对着15年来日夜思念的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只剩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被拐的孩子?”申聪说,这几天才知道。
申聪找到前,养家曾经给我打过电话,这是后来才知道的。2019年12月1日,这一年的冬天,我照例在广东,去了城市去了山村,将寻人启事贴在墙角路头,苦苦寻找,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来,我接了电话,对方问,你是不是申军良?是不是在找孩子?这样的电话这十五年我接的太多了,打来的有好心人也有骗子,当时怎么想得到呢?这通陌生电话那头的人真的掌握着儿子的消息。
后来,养家告诉我,在看到铺天盖地找孩子的信息后,他想和我说说孩子在他那,谈谈申聪的近况,但电话通了却说不出口。这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第一次与养家打交道。后来申聪找到了,与养家联系是因为孩子户口和上学转学籍的事情。心中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恨,只是吃醋,他们买走了申聪,霸占了本来属于我们的,陪着儿子成长的童年时光。
申聪回家后,我想到那些还在路上的寻亲父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刚堂,他比我大几岁,我一直叫他郭大哥。今年,郭振也找到了,我看到了网络上的讨论,但我想说的是,遭遇孩子被拐的家庭,在孩子没有找到的时候,痛不欲生;但如果孩子有幸被找到,也并不代表故事有了最终的结局,相反,却是一个新的开始。找到孩子后,孩子和亲生父母所要面临的挑战,其实更复杂。如果处置不当,很有可能形成二次伤害,那些横亘在家庭中的裂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认亲仪式就可以消除的。
我们最怕的,是孩子过得不好
申聪刚回家那段时间,与我们很陌生,问什么答什么,总是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像在走一个没有怎么走动过的亲戚。这让我非常难过,和儿子之间缺失的15年陪伴,是以后再多努力都难以弥补的。
其实当时我也不确定申聪会不会选择回来。见面后,我说的是,在济南的爷爷奶奶一直牵挂着他,想让他回去看看,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听了后说,那回去看看老人。我想,让他感动的是还有那么多亲人在爱着他,想着他。我感到他是一个缺爱的孩子,养父母一直在外打工,他和养奶奶一起生活,其实是过着留守儿童的日子,我们带来的关爱是他以前没有体会过的。
去年春节,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家第一个团圆春节。之前的15年,我们都会在申聪本该坐在的位置,给他摆上碗筷,放一碗水饺,那个位置,我的两个小儿子也会给哥哥留出来。现在,那个位置再也不会空着了。
春节准备年夜饭
申军良我还记得2019年,腊月二十七,我从广东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冷冰冰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打开冰箱,冰箱上下几乎是空的,上面仅有的几根菠菜都快烂掉了。第二天我就出门买了一颗白菜,买了点猪肉,我们一家四口吃了两餐水饺,就算过年了。
但是现在不同了,三个儿子都在家,我们终于成了完整的一家人。我们买了南方的多宝鱼、腊肠和年糕,都是申聪小时候爱吃的。还有北方的一些特产,两个小儿子喜欢吃的也都准备好了,特别丰盛。当时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幸福美满。
但回来后,申聪不习惯北方的生活,学习也跟不上,又要面临中考的压力。2020年年底,我曾问我三个儿子,能不能用两个字表达对2020年的感受,二儿子说“幸福”,三儿子说“美好”,因为哥哥找回来了,爸爸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但同样的问题,申聪说的是“神奇”,他表面上在描述他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我感到,其实他内心是孤独的,离开生活15年的广东山村,回到全然陌生的济南家,虽然这是他真正的家,但我不能代替他去习惯、去接受。我也会有无力之感,此时的我,不禁想起了,儿子快一岁时,被抢走后抱到陌生的养家,失去父亲母亲,会哭得多厉害,多无助,当时有没有人抱他、哄他、疼他爱他?
申聪还没有被找到的时候,我曾经对记者说,只要申聪回来,我不追究养家的责任。这是许多寻亲父母共同的想法,比如山西李恒宇的爸爸妈妈(李恒宇,1994年出生于河北威县,1998年在山西大同被拐),他们说,担心大家不相信不追究养父母的任何责任,希望社会各界,看到李恒宇的信息,知道他下落的人或者养父母,可以在家门口,放个小纸条,告诉李恒宇在哪里,这就够了。他们祈祷孩子在养家能够被善待,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
为什么我们会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们大度,我们想知道孩子的下落,想找回孩子,但我们更想的,是孩子能过得幸福、快乐。“拐卖”这件事,无疑会给整个家庭带来不幸,其中受伤最严重的,还是这些无辜的孩子们。
我们最怕的,是孩子过得不好。
申聪回来后,一家五口在年夜饭包饺子吃
申军良找回申聪后,一个想找家的男生在网上联系我,他担心他的爸爸在找他,像我一样,他也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当年他是和母亲一起被拐到河北,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总是逃跑,总是被打,后来,母亲终于一个人逃走了,但那时,她的精神已经有些失常,剩下他一个人在养家。他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似乎是说闽南语的地方,母亲也不见了,他只记得母亲的名字,张爱娥,一切都成了谜。
养家从小对他不好,买了来又不想要他,曾把他扔在公园里,是养家姑姑后来把他又捡回去,因为他学习好,才得以在养家长大。后来,养家知道他一直在找自己内心的家,骂他白眼狼,猪狗不如,男生非常煎熬:养家回不去,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找不到。
无家可归的他来到济南。我跟他说,你先住我家,在我家吃饭。这个男孩却说,大哥,你家还有3个孩子要养呢。我让他找个对象,可以互相照顾,他说,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都没活明白,还找什么对象。
每次想到这个孩子,我内心纠结得不行。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是被拐来的,当养家将几岁的他丢在公园,那时的他内心有多无助?会留下多深的心理创伤?我能感到即使长大了,童年的阴影依然影响着男孩,即使他真的很优秀,读了大学,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和人说话时却从来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知道自己是被拐的孩子,又不知道家在何方,内心没有归属感,在养家长大的他们,有的时候,被打骂是常有的事情。四川的一个小伙子,已经成家,还有了两个孩子,但是从小就被灌输“你这个四川仔,你父母不要你的”,所以他自暴自弃,喝酒是他发泄的途径,慢慢变得嗜酒、酗酒。妻子帮着他找家,他说,我父母不要我的,找他们干嘛。现在妻子一个人艰难养着两个孩子,养家不给他的两个孩子上户口,而他,因为酒后闹事被捕。像这样找不到家的孩子,各种境遇都不一样,只有少数,被捧在手心里、培养得挺好。所以说,拐卖毁灭的不仅是一个家庭,更是孩子的一生。
接受命运的勇气
有时候觉得,命运对我们这些父母是那么的难,即使孩子终于找到了,还有那么多的难题要去面对。
这些年,我接触过很多被拐的孩子,即使亲生父母千方百计找到了,和孩子的那层隔阂却没那么容易消除。这不是说一句,“你知道我为了找你有多辛苦?”就能解决的。有的在被找到后,第一次见到妈妈,竟然喊阿姨,因为跟亲生父母没有感情,有的会删掉所有的联系方式,甚至拉黑父母的微信和电话,不回家,只找养父母。亲生父母无奈之下,只能打电话给养父母,请求问询孩子的状况,让孩子回个消息。养父母只是口头敷衍。找到了,心却回不去,亲子关系变得如此遥远,亲生父母如此被动,因为这些被拐的孩子,内心的阴影与创伤,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交接就可以消除,让他们回家,他们自己也得有接受命运的勇气。
申聪回来以后,很是懂事,他说,原来全世界都在找我啊,原来社会有这么多的人在帮助我们家,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努力回报社会,谢谢这么多好心的叔叔阿姨。我很欣慰他有这样的感恩之心。自然,他也会感恩他的养奶奶,想念他长大的地方,曾经每周一次给养奶奶打电话,我都默默离开,给他空间和时间,我甚至同意他假期回去看看他养家,也支持他长大后,给养奶奶钱花。我还想过以后有机会,要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广东,让两个弟弟看看哥哥长大的地方。
申聪刚回家时的学习桌
申军良孩子是无辜的。因为拐卖,他们的人生陷入了两难的处境,一方是从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一方是养父母,我们想让孩子更快乐,不是剥夺他们的感情。无论哪种选择,都需要我们的包容和理解。
对我们家,申聪回来了,生活得以继续,我们都在努力。申聪被落下的学习,等待着他努力去追赶,43岁的我,也要重新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申聪被抢前,我的生命里有体面的事业,有美满的家庭,有讲义气的朋友;申聪被抢后,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寻子一件事上,放弃事业,也不顾家庭和朋友;现在申聪回来了,家人重聚,但家要从头开始,从零开始。从2020年4月开始,我晚上出去跑代驾,白天找工作,年龄大了,找工作不顺利。期间还要抽时间给孩子们做饭、买教辅资料、联系辅导班。四处奔波了一年多,我消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很多。
前两天,我三儿子说,虽然爸爸回来了,但是爸爸老了。
我看到了他的日记,他的笔迹稚嫩,却看得我感伤又感动,他在日记里写道: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长成了大孩子,大哥也回到了家庭,父母多年的心结解开了,爸爸不用每年都为了这件事情奔波了,但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哥哥回来了,但爸爸身体素质开始下降,不再年轻。父亲的青春被挥霍了,找不到工作了。而哥哥回来之后需要上学,但哥哥成绩不是很好,又需要上辅导班,又需要去解决,虽然有些不尽人意,但现实就是这样。但好在父亲是个坚强的父亲。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找工作不顺利。之前还能晚上出去跑代驾,但今年来,心脏突然出了问题,突突突突跳,心慌心悸,发作的时候连握方向盘的力气都没有。我知道,是十五年的寻子路透支了我的健康。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千万不能再熬夜了,我也心里害怕。写作这篇文章时,我已有十多天没有开车上街,这又是一个新的难题,因为代驾公司通知我,再不接活就要被辞退了。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想到那些还在寻子路上的父母,一个家庭,即使活着,也是表面上的残喘,看到街头乞讨的儿童,害怕是自己的孩子,又希望是自己的孩子,一天找不到,一天就无法心安。
无论如何,往日的艰难已经过去了,未来的生活,我们一家人一起支撑,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从陌生回归到血浓于水,全家人都在努力,但愿一切都慢慢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