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其实自己一直就挺自卑,她从小就在讨好父母,希望得到父母的肯定,虽然她不会把父母的身份一直挂在嘴上,但父母才是她曾经自信的底气。
配图 | 《七月与安生》剧照
我与陈默是在2008年9月高二开学时认识的。我们每届学生在升年级时,都要根据上一次期末考试成绩重新分班,成绩前300名左右分在优等班,剩下的就分去普通班。
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发挥稳定,分在优等班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分到大家公认的最好的班主任手下。高一的同桌段梦霞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说:"刘老师带的班可是优等班中的优等班,他的班重点上线率永远都是最高的,你已经半只脚踏进重点大学了。"
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去报到席签名,还没拿起笔,负责的人就先起身并向我伸出了右手:"同学,你好!你也分到了刘老师班上吗?刘老师很认真负责。以后我们就同班了,我叫陈默,你呢?"
负责接待新同学的一般都是班主任带的老学生,而且还是比较看重的学生。比起大部分青涩懵懂的中学生,这个叫陈默的女生显得落落大方。面对她的热情,我有点不自在——我属于埋头读书的学生,不仅自己内向腼腆,还觉得别人的友善是热情过度。不过别扭归别扭,我还是向她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匆匆地签到后,就拉着段梦霞走开了。
与陈默的第一次见面让我印象深刻。我们学校作为国家级贫困县里唯一的省重点高中,一直是论分数招生,大部分学生都是各乡镇的农村孩子,女生普遍较为土气,即使是县城的女孩,穿着也是非常简朴。陈默也没穿得多招摇,可纯白的T恤看着就非常柔软,牛仔裤虽是普通的蓝色,版型却很正,鞋子上我只注意到醒目的对勾——学校里没多少同学穿得起这个牌子的鞋——当然,她的与众不同,更体现在她自信的眼神和大方得体的谈吐。
在和段梦霞"落荒而走"的时候,她告诉我:"你居然没有听说过陈默吗?我对她可是久仰大名,她的父母都是市里的大官。"具体是什么官,她也说不清,对于我和段梦霞这样普通家庭的孩子,那时觉得只要是在政府里上班的就都是个官。
不过,"官二代"在我们学校并不稀缺,每个优等班几乎都有一两个,他们大部分都是"免考生",却又是老师重点照顾的对象。孙智就是我高一班上的"官二代"。比起陈默的神秘,他可高调多了,谁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县公安局的局长。段梦霞是孙智的初中同学,她告诉我,初中的时候,孙智有一次披着他爸的警服外套来学校上课,就在同学们围在他身边好奇这套衣服的时候,他爸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镇住了所有的同学,然后就大步流星地把孙智拎回了家。
警服事件后,孙智收敛了不少。虽然他成绩一直垫底,但还是顺利进了我们这所重点高中。我和孙智从未说过话,我们必上的早读和晚自习是他的"选修课",围在他身边的朋友,不是和他一样不学无术却又出身优越的男生,就是长得漂亮的女生。只要不影响他人学习,老师们不会当众批评他们,也不会抓他们的学习,只要当佛一样供着就好。
"你别看孙智玩世不恭,但是喜欢他的女生多着呢。小学时喜欢成绩好的男生,初中时喜欢长得帅的男生,高中了就开始喜欢家里条件好的男生了。孙智虽然不会读书,但是风趣幽默,对人大方,看起来酷酷的,比我们班那些死读书的男生是不是更有魅力?"这是段梦霞对孙智的评价。
陈默虽然也同样散发着类似孙智"高贵"的气质,但是她的行为做派却和我心中对"官二代"的刻板印象有些不一样,没有桀骜不驯,倒是谦虚礼貌。
开学之后,我一直关注着陈默。我以为她或许可以很有涵养,但是身为"官二代",一定吃不了奋战高考的苦。但我很快却发现,她几乎是上课听得最认真的学生,各科笔记都是老师要求我们学习的模板。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后,她是全班第三,完全颠覆了我对"官二代"的认识。班上同学经常讨论她,男生是喜欢,女生有羡慕,也有嫉妒。
段梦霞经常会跑到我们班来找我,见我的时候还要偷偷看一下陈默,总是想从我的嘴里套出一些八卦。我对段梦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行为颇为不满:"你没问题吧,人家是个女生,你对她那么感兴趣干嘛?"
她却挖苦我说:"你少来,你内心比我更好奇陈默,你就是喜欢端着。怎么着,避而不谈,人家就不比你优秀了?"
我并不是想否认陈默优秀,反而是因为她的优秀越来越吸引我,我很想和她成为朋友,但是又没有勇气,我不想在这样的背后谈论中努力去掩饰自己的自卑。
高二快结束时,我们班在一次月考中排名不佳,刘老师在课上大开训人模式。在说到正面典型的时候,他当然少不了夸陈默:"人家爸爸是市教育局局长,妈妈是区法院院长,她不还是一样努力读书,你们还凭什么偷懒?"
同学们都把目光转向了陈默,我在她的脸上却看到了尴尬。那一刻,我甚至有点同情她。她从未以"官二代"的身份自居,一直积极地想要融入集体,但是刘老师的这句夸奖让听着逆耳的同学把敌意指向了她。
高三再次分班,我还是分在了刘老师的班上,同样留下来的还有陈默。不同的是,我是随机分的,陈默是在高中入学时就定好3年都在刘老师班上的。作为市教育局局长的女儿,别说是在哪个老师班上,全市所有的中学都是可以随便挑的。
开学第一天要排座位,我和陈默成为了同桌,这让我完全没有准备。虽然她非常吸引我,但她永远高昂的头颅让我感受到她本性是骄傲的。我感觉我的愚笨和寒酸会因为跟她摆在一起而被放大。
我们刚开始并不会聊学习之外的话题,慢慢相处后,我发现她也在努力适应我,甚至一直在适应这个班级,这个学校——她家在市里,那里也有省重点中学,但是升学率还是不如我们县城高中。
念高中后,她才第一次来到这个县城,她的父母为了方便她在这里上学,专门在学校附近买了个两居室,又请了个阿姨给她洗衣做饭。她说其实在市里读书差不多也是这样,父母工作太忙,也是很难得见面。上高中之前,她父母还没给她请阿姨,她就经常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所以她总开玩笑说,她是吃地沟油长大的。
不像很多的"官二代"喜欢炫耀,陈默难得在我面前提到父母,甚至还没有我提到自己父母的次数多。不过,非常明显的是,她比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更加崇拜、敬爱自己的父母,也比我们更希望得到父母的肯定。
比起期末考试成绩,她更看重期中考试成绩——因为家长会经常会在期中考试之后。不管她考得好还是差,老师出于对全市教育系统最高领导的敬意,都会邀请她父亲做"经验发言"。所以她说,其他同学没考好,大不了就是父母在台下羡慕一下别人家的小孩,她要是没考好,就等于让自己当惯了领导的父母没了面子。她有着比大部分同学更厉害的父母,凭什么要她的父母有着比别人家要差的孩子。
陈默偶尔也会和我提到孙智,她母亲和孙智父亲算是朋友。
"孙智其实也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潇洒。他小时候很乖的,但是成绩偶尔下滑,他爸就会严厉批评,甚至对他拳打脚踢。到了初中,他爸只求分数但关心不足,让孙智彻底叛逆了,从此就再也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其实他和我一样都非常想得到父母的肯定,但他父母过高的期待把他压垮了,我却比较幸运地把那份期待转化成了前进的动力。"她在讲孙智的过程中透露着无奈。
她的坦诚让我知道,原来"官二代"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遇到的烦恼一点也不会比我们少。她和我们一样受着高考之苦,这让我感觉她和我的距离并不是那么遥远。在冲刺高考的高三时光里,我们成为了相互鼓劲的战友。
陈默在县城没什么亲戚,她家阿姨请假时,我会邀请她去我家吃饭。第一次邀请她的时候我非常矛盾——我家四口人挤在一个局促的两居室里,我和姐姐从小都是睡一张床,家里的肉菜一般都只做我和姐姐的份量,父母不是吃素菜就是吃剩菜。我怕陈默会因为我家里的情况瞧不起我,更怕她会同情我,但是我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又总是反过来同情她。
我的父母听我提过陈默,了解我的心思,每次在陈默去我家时都会把家里收拾得非常整齐,还会买一些水果和零食,多做一些营养的饭菜。
我妈妈总是改不了给客人夹菜的毛病,饭桌上她总是询问着:"陈默,阿姨做的菜吃得惯吗?"又不断劝她多吃些:"陈默,不要客气哦,你们上学辛苦一定要吃饱啊。"
陈默望着我妈妈,笑容里充满了感激:"阿姨,做你女儿真幸福嘞,天天能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我都没吃过我妈做的饭,她也做不来,偶尔我爸出于兴趣还会烧菜给我们吃。"比起母亲,陈默对父亲的肯定更多。
我妈妈笑道:"你妈不能给你做饭,是因为要为你创造更宝贵的财富,你是幸运的孩子。"
陈默笑笑点点头。
高考中,我和陈默都取得了比较理想的成绩,她去了上海的一所985高校,我去了北京的一所985高校。
高中时,囿于对"早恋"的忌讳,很多男生都会收敛对陈默的表白。高考之后,那些平时少有交流的男同学如雨后春笋般请我帮忙牵线搭桥。以陈默的魅力,我自然是相信即使她出身普通,也会有很多男生欣赏她。
高三时的班长郑云洲就倾心于陈默。陈默是刘老师的课代表,他俩作为班主任的左膀右臂,交流的机会很多。郑云洲几乎每天都陪着陈默上学放学,课间时常也跑到陈默座位上"研讨题目",他对陈默的心思就差捅破张纸。
高考后,郑云洲问我:"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喜欢陈默吧?"
"应该没人看不出来吧?"我反问道。
"你说我和她表白,她看得上我吗?"
"那你得问她自己。"
然而,郑云洲在整个暑假都没有表白。我们一群人也像大部分高中毕业生一样,天天的活动就是上网、吃烧烤、到处游荡、参加同学谢师宴。但我们那时都是穷学生,很多时候上网和填饱肚子都是陈默付的账。这些都是我们勉强能腆着脸蹭吃蹭玩的,后来,陈默父母安排了亲戚带着她全国各地去旅游,我们就只能继续着没有陈默的"游荡"。
大学入学前,同班男同学刘正则的母亲找到了我,她和我们老家在一个村,夫妻俩都在体制内,混了大半辈子都还只是股级干部。她和我说:"刘正则一直暗恋陈默,但人老实不敢表白,你要帮帮他啊,下次带陈默来我们家玩,阿姨给你们准备了礼物。"我知道刘正则爱慕的另有其人,忍不住和父母吐槽这件事,他们却表示理解——如果一段婚姻能换来子女少奋斗十年,为什么不去努力呢?
我问陈默,你找对象会对家庭条件有要求吗?她很坦然地和我说:"当然会。我父母在那个年代就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他们的工作内容是如何提升本地的教育条件,如何提升法治水平。如果我嫁给了一个农村男孩,你让他们和亲家聊什么?聊如何提高庄稼收成吗?聊哪个工厂待遇更好吗?"
陈默讲这样的话并不是她现实,而是她比较清楚现实。门当户对在哪个时代都是潮流,如果她不在乎这些,她极可能就成为了那些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围猎的猎物。
大学的时候,陈默在学校的轮滑社认识了一位学长,两个人兴趣爱好颇为投合,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听陈默说,那位学长家在浙江,家里是经商的,单论经济条件,可能比陈默家里还要好。但是陈默和她父母提起这段恋情的时候,她的父母也只是当这是普通的校园恋爱,并没有往结婚的方向考虑。她的父母最期望的,还是她能够回到家乡找一个父母也是官员的男孩,毕竟在我们小地市,官本位的思想早已渗透了整个社会。
找对象要门当户对,交朋友也如此。有一次她来北京看演唱会,我很开心能见到她,但却只能和她说:"不好意思不能陪你看演唱会,我们学生会那天刚好有活动,等你看完演唱会我们一起吃饭,我去酒店陪你睡吧?"
她知道我的经济不宽裕,也明白我不能接受她赠送的门票。虽然一直以来我俩联系紧密,但是我们的爱好和生活方式从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也成不了最贴近对方内心的朋友。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横跨着不能逾越的阶层鸿沟——此时的陈默,已经没了高中时的努力劲儿,她基本把时间花在到全国各地看演唱会上;而我一直知道,好好读书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大四时,我去上海找过陈默。我本以为她会安排我住酒店,没想到她带我住进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在她读大学期间就已经在上海用亲戚的名字给她买了一套房。房子不大,一个比较紧凑的三居室,大概90平——但是同地段均价6万,她家一次性付清了,这已足以让我震撼。
那时的我已经决定毕业后要逃回家乡,很大原因就是高不可攀的房价。虽说作为女生,似乎可以寄希望于男方家里在北京买房,但我怕对方家里让我家分担个小几十万,我父母无法承受。
通过看平时陈默的花销,我知道她家的收入不是简单靠她父母的工资,但那种资产与收入不相匹配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当时我的内心是有一丝愤怒,还参杂着一丝嫉妒的——大学期间,陈默的父母官职又有了变动,父亲调到财政局担任局长,母亲调到市法院担任副院长。
她的父母到哪儿都受到吹捧。我在陈默的谢师宴上见到过他们,陈默的父亲文质彬彬,但是让人能感受到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她的母亲知性利落,可是对待我们同学却非常温柔。我想应该有不少人像我一样羡慕陈默有这样的父母,不在于职位多高,收入多高,光是站在那儿就足以让别人对他们的女儿另眼相看——可这样让我内心钦佩的一对父母,私底下却不知行着什么勾当捞取了不知多少黑财,我开始有些反感。
但陈默是我的朋友,所有的疑问和看法我只能压在心底。
大学毕业后,相比我逃回家乡应父母的要求考了公务员,陈默却可以轻松地出国留学——我们市有个在某国的留学项目,虽然与她本科专业毫不相关,但因为她父亲的关系,她还是去了。
我带着一点失望,也带着一点好奇,开始了体制内的工作。我发现这里大部分人其实和陈默父母并不一样,他们也都是和我一样为了生活奔波的人,根基不稳的年轻人是如此,一些快退休的老干部也是如此。有很多工作了一辈子也没有职务提升的干部,他们会为了省家里一点伙食,三餐忍受着食堂的清汤寡水;会为了省一些油费每天步行半小时上下班;会为了年底绩效考核影响不大的奖金而争得面红耳赤。
当然,他们的收入在本地还是属于中上水平,他们的子女一般都至少有个本科学历,在市里至少有一套房子,家里大多都有一辆普通的代步车。我也知道了,像这样干部的子女都算不上是"官二代",只有像陈默的父母那样作为实权部门的一二把手的,他们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官二代"。
陈默即便在留学期间,依然是我们在老家的同学们聚会时经常讨论的话题。步入社会的我们更加认识到陈默比我们占有的更多优势,尤其是对于体制内的同学来说,无不羡慕她的家庭背景。
我们不清楚陈默毕业之后会去往何处,但也真心希望她能打好这一手好牌。郑云洲虽从未获得陈默的倾心,但是提到她的时候还是难掩开心,他经常开玩笑说:"等陈默毕业回来了,我们都有她罩着了,到时候我们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这样的话总能把我们逗乐。
然而,2016年年底,我听说了一些关于陈默父母的传闻——纪检已经找他们谈过好几次话,并要求他们解释好几笔账户的收支。我本以为"十八大"之后反腐倡廉的高压态势之下,她父母应该会有所收敛,但是听到这样的传闻,还是会替陈默心惊。
我联系陈默,询问她的近况,但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国内父母的处境。我想她父母的事情也没下个定论,大概就没和她明说,她作为女儿都不知晓的话,那我作为朋友就更不必去让她不安。
不过,我想更大的可能,是陈默不愿多提这茬儿。她从小就懂事,很担心父母,早几年便跟我说过,父母当官不容易,受监督太多,很多人盯着。她渐渐长大,明白她家的条件明显优于同级别的官员,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可能更愿意相信她崇拜的父母这次也会化险为夷吧。
我顺着她的话聊学业。大学之后,陈默没有热衷于学生活动或是继续深造,而是在每个大小假期排满了旅游,足迹遍布全国,甚至包括亚洲和欧洲。留学期间,因为专业不同,学业压力骤增,毕业论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边又没什么朋友。每天在学校与住所间往返,最后因为异国恋和大学交的男朋友分手了,她的情绪在很长时间一直处于谷底。
她和我微信聊天时说:"我总是控制不住就哭了起来,有时候我会想,就算我死在宿舍,也要好几天才会有人发现吧?"
陈默的抑郁症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了迹象。只是我知道,她的抑郁症的原因或许不只是来自学业和爱情,很有可能还有对官场父母的担心。
2017年春节假期之后,陈默父亲在办公室直接被纪检带走,并移送立案侦查。他被查出在担任市教育局局长期间收受巨额贿赂,为企业在承揽教育工程、采购教学设备中谋取不正当利益。陈默据说是直到留学快结束之时才得知消息,等她这年秋天回来的时候,案件已经到了审判阶段,她在开庭的时候才见到父亲。
后来,陈默和我回忆这段记忆的时候,说当时都差点儿没认出来被告人席上的父亲——虽不用穿囚服,但是他身体佝偻、头发斑白,言语中再也没有以前的意气风发。陈默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还能有一个人人敬畏的父亲,但是她的父亲在庭审中认下了检察官指控的所有罪行,在最后陈述中没有任何辩解,只有悔罪。
一审判决下来,陈默父亲表示服判,没有上诉。至此,陈默从"官二代"变成了罪犯之女。
陈默的母亲因为积极配合调查,主动交代案件事实,最终只是受到纪律处分,从副处级的副院长直接降为普通科员。陈默家在上海的房子也委托亲戚卖掉了,用来缴纳违法所得和法院判的罚金。
父亲的判决生效后,陈默去探监,看到父亲落魄的样子,她的世界几乎崩塌了。我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几次想约她一起聚聚,但她经常以各种理由拒绝。我便决定尊重她,如果她不主动提起,我从不去过问她的家事,也不去安慰。
可能因为我这种"理智"的行为,反而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们从没有真正走进对方的内心,没有成为无所不谈的闺蜜,我们不是因为我的自尊,就是因为她的自尊,让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道屏障。
父母的事情了结后,陈默也于当年毕业,回到了上海,进了一家投资公司。但是不到一年,她就回到了家乡,在家里开了个花店。开业的时候,陈默主动邀请了很多同学朋友到店捧场。花店布置得很文艺,不到100平米的空间里,假山、碎石、花团错落有致地簇拥着,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或许心情总是愉悦的吧。
然而,相比精致的花店,陈默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虽然她一直笑脸相迎,妆容和穿着得体,但是总感觉脸上和身上透露着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我想大概是父母的事情多少对她还是有一些影响,如果花店能开得好,慢慢地,她会好起来的。
我们留在家乡发展的高中同学那时大多成了家,但是我们还是经常邀着陈默聚聚。我们因着高中的同窗情谊,总是想给她制造些快乐。郑云洲已为人父,依然热心组织聚餐,他其实只是善良地想让陈默觉得同学们喜欢她。
陈默也试着积极融入同学的圈子,每次出现,都是精心打扮。我们都非常默契地不再开玩笑说有她这个靠山,也尽量不提自己在政府工作的所见所闻。
有一次玩狼人杀的时候,陈默突然就在席上大哭起来,抱怨她拿到狼牌时总是很快被"投死",拿到平民牌时又很快被"刀死",游戏体验太差了。在座的同学们都感觉有点尴尬——其实每个玩游戏的人都被"投"、被"刀"过多次,她是过于放大自己在游戏中的失败了。看见她崩溃大哭,大家有点手足无措,只能一个个认错——但陈默明显不是要我们道歉,我们的示弱,更让她显得痛苦。
我和郑云洲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刚刚我突然哭起来,把你们吓到了吧?我在家,我妈经常就是这样的。"
我们有些惊讶,但又有些理解。然后,她掏出了一个小罐子——是治疗抑郁症的药。
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长胖,脸上在不断地冒痘,情绪也经常不稳定。她继续向我们倾诉着:"在国外的时候,我就被诊断有抑郁症,后面不仅没有好转,还加重了,从上海回来开花店是为了养病。可是回来后,我妈整天不是魂不守舍就是歇斯底里。我经常感觉自己像在水里挣扎着,努力寻找着一根救命稻草。"
她的话让我想起,一次坐在她的车上时,听到她母亲打电话来时哭得肝肠寸断,仔细一听,原来是牙疼。在我的印象中,我父母就没怎么在我面前哭泣过,更不要说这般呼天抢地。我从哭声中感受到了陈默沉重的压力,她被这样的情绪传染着,但是作为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她还是要坚强地回到家中照顾妈妈。
原来,她还是这么不容易。
郑云洲看着比我还沉重,他想给陈默一点力量:"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们同学说啊。"
"我知道你们的好,但是你们无意间表现出来事事迁就我的态度,总是提醒着我,我其实是一个可怜的人。"
陈默的话让我们想做点什么却又无能为力。这个世上,连父母都不一定靠得住,朋友又能有多大帮助?真正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陈默的花店没开多久就因经营不善关门了,后面她又去过朋友和亲戚公司帮忙,但每次都做不了多久。她的父亲有犯罪纪录,她不能考公务员。之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大部分时候是在家无所事事,白天睡觉,晚上去吃夜宵,去酒吧买醉。
她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毕竟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不爱喝酒,也不喜欢晚睡,和她没什么相同的爱好,但我还是会约她散散步、看电影、吃甜点,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大概一两个月见一次。
2020年疫情期间,陈默干脆3个月足不出户,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体重已经达到了160斤,和我第一次见到的她判若两人。我们单位的老同志大部分都是认识陈默父母的,有次一个同事得知我和陈默是同学后,好奇地问我:"我听好多人说,陈XX的女儿又胖又丑,还天天在家没有个正经工作,是真的吧?"我从不觉得陈默丑,听到别人如此评价,开始还是很惊讶:"没有啊,读书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她是班花,只是现在胖了一点点而已。而且她一直很优秀啊,现在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吧,休息一下就好了。"
知道陈默患有抑郁症之后,我基本上是随叫随到。有一次晚上10点,我已洗漱准备睡觉,她打电话来说胸口闷得难受,希望我能陪陪她,我马上披起衣服赶到她家。第二天我直接去上班,她依旧在床上躺着。
我经常怕她会因为孤独感而伤害自己,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被她的负面情绪感染多了,我也有些厌烦了。我希望她变回那个骄傲自信的陈默,但她说,其实自己一直就挺自卑,她从小就在讨好父母,希望得到父母的肯定,虽然她不会把父母的身份一直挂在嘴上,但父母才是她曾经自信的底气。
我查阅过有关抑郁症的信息,知道很多负面情绪并不是患者自己能控制的,所以自认为很理解她。我也曾因为她近乎放弃自己的做法指责过她,她却失控地向我喊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才是最责怪自己的人。我也想作息规律,可我整晚整晚地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只有熬到特别累的时候才能让大脑休息一下。我也想好好工作,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好,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我真的觉得人生很没有意义。"
除了惋惜,我感觉自己无能为力。
在家乡浑浑噩噩度日两年多,陈默最终还是忍受不了熟人社会给她带来的恐惧。她的叔伯和姑姑会指责她没有上进心,容易被困难压垮。有些亲戚甚至会毫不避讳地说她太胖了,要嫁不出去了。最让她觉得难以面对的是以前父母得罪过的同行,碰到她时假装问候,话里话外却是冷嘲热讽。
有一次,我又碰到了刘正则的母亲,她像打听娱乐八卦一样问我陈默的近况和她父母的事情,最后还不忘得意地说:"真要感谢她当时没看中我儿子,如果他们要是真在一起了,我儿子也要毁了。"
确实,陈默父母出事后,再也没有人请我帮忙跟陈默牵线搭桥了。陈默和我一样28岁了,回来之后再也没有找过男朋友。她认为婚姻不能将就,但是在我们这样的小地市,她已经成为了婚姻市场上非常没有竞争力的"剩女"了。
2021年年初聚会的时候,看到同学们大部分都事业稳定,家庭美满,陈默认识到自己不能再颓废下去了。她再次决定去上海,先去找份工作,等工作稳定了,她再接母亲去陪她,她也会在上海积极配合医生做心理治疗。
陈默在一个教育培训机构找了份工作,做英语培训老师。她说因为疫情原因,很多线上教育反而迎来了行业的春天,她的留学背景又给她加分不少,她对自己的事业还是很抱希望的。
她的朋友圈中多了一些"拼搏"的色彩,会转发一些机构的广告,也会分享一些工作中的趣事。和她聊天的时候,她也会和我讲一些笑话了。她在那里发挥了自己的所长,也隐藏了自己的伤疤,没有人会去过问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不会有曾经因为她的父母而高看她的人,也不会有现在因为她的父母而看低她的人。"从此,我就是我,没有多好,也不是很差,我不需要众人的注视,也不想要众人的嘲笑……"
陈默开始接触英语培训的时候,她所入职的机构还处于迅速扩张期,学员数量和公司估值连年上升,但她的事业和她的家世一样,也跟她开了个玩笑。当她打算在这个行业奉献剩余的热情时,"双减"带来了公司的裁员潮。陈默在成人英语教育,虽保住了饭碗,但是这波行业巨震还是让她又一次体会到了世事无常。
她说:"很多同行因为这次的政策都换了行业。我是半路出家的,没觉得有多了不起,大不了再尝试别的工作,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今年年中,陈默又从上海回到了小城。以后是继续在英语培训行业挣扎,还是另谋出路?生活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够明朗,就像抑郁症不确定何时能够痊愈。显然,在工作和未来的生活中,她无法继续享受着父母带来的便利,她只能走出自己天地,将"官二代"的身份彻底剥离。
相比之下,孙智的父亲调到市公安局任副局长已多年,他听父亲建议回家考公,但还未上岸。毕业至今,他一直在市检察院作合同制书记员,拿着3000多元的工资,却过着住别墅开奔驰的悠闲日子。
其实,当公职人员这些年,我们的工作中少不了廉政教育,每次参观教育基地,或者观看"教育短片",我脑海中总是会浮现陈默父母的样子。相比那些展览的案例,他们作为活生生的例子,对我来说才是最触动的。我身边有很多恪尽职守、廉洁奉公的前辈,他们很多没有陈默父母曾有的风光,但是却内心坦荡,依然也是子女的榜样。
公务员依然是很多人抢破头想要的工作,我能成为其中一员,家人亲友都替我高兴,甚至也会期望我能"平步青云"。能否仕途平坦是个未知,但是我坚信,为了我的孩子能够骄傲地谈起父母,我以后必须走正的路。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刘畅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七月与安生》(2016),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