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一个触手可得的消费时代,我们一面将“性”看成色情化的廉价商品,饱足到已经不需要真正的亲密关系;一面又调侃“性”,“专心搞钱,无心谈爱”“加班狗不配有性生活”。性像快销品,也更像奢侈品。
我们以爱之名去消解性,爱有时被简化成了性,简化成了一种需求和欲望,但爱与性是两种截然不同又相生相伴的语言体系,就像埃丝特·佩瑞尔在《亲密陷阱》里说的:“当一段感情变得腻味、倦怠、无聊的时候,问题可能不在于不爱,而在于,性。”
当今亲密关系,越来越代表着需求、满足和享用,绩效原则逐渐统御了所有生活领域,包括爱和性。人类真的了解自己为什么而性,又为什么而爱吗?
或许了解“性”的最直接、最赤裸的方式,就是重回最根本的“动物性”的那一面。
牛津大学动物学博士王大可在研究了100种动物性行为后,写了《它们的性》这本书,她试图通过动物的性行为研究,发现更多与人类有关的性社会学的奥秘。
王大可,牛津大学动物学博士,《它们的性》作者。(图/受访者提供)
她发现动物的性爱的复杂,丝毫不亚于我们的想象,充斥着宫斗、欺骗、出轨、阶层强权……她坦言虽然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但自我的探索和对性社会学的启示,是深刻的。
我们与王大可聊了聊背后的故事,以下是王大可的自述。
动物之间也存在着亲密关系吗?
“人类是性生活方式最怪诞的动物”,贾雷德·戴蒙德曾在《性趣探秘》这本书里提到这个观点。真的是这样吗?我对这深深怀疑。
在我这5年来的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人自以为怪诞、丰富的性生活,其实在动物界都能找到,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每研究一种动物的性,就能够澄清自己的一种偏见。
人类终其一生向往爱欲里的激情之火,即使它会让人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就像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死亡是情爱升华的命题,而在动物界,爱欲与死亡如此接近,彰显性魅力可能是要丢命的事儿。
雄性蓝孔雀在交欢时会引吭高歌,方圆几公里都能听到刺耳的叫声,这叫声又会引来危险的敌人,于是交配之时也是它们最危险的时刻之一。为爱冒险,成了雄性孔雀“性感”的体现,吸引雌性孔雀的欣赏和主动献身。
雄性孔雀开屏求偶,靠的是一身的“勇”。(图/netflix)
如今婚恋市场里充斥着各种被量化的数据——“脸、身高、体重”“房子和车子”“身份和地位”,动物间谈恋爱也有颜值倾向,通常雄性要比雌性花费更多精力在美貌上。
人类在找对象的时候,总会茫然跟风,人云亦云地选择配偶;动物之间也会“抄作业”,雌性孔雀鱼对雄性孔雀鱼的偏爱可能会受到其他雌性的影响,即使“她们”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也可能改弦更张,年轻的雌性会模仿年长的雌性的选择。
孔雀鱼跟风求偶。(图/pixbay)
在婚恋市场上,男女被划分成三六九等配对,“高富帅”和“白富美”成了最主流的婚恋标准,那处在这一市场低端的群体,就不配拥有亲密关系了吗?“门当户对”的概念是不是能代表真正的公平和正义?
这是我在动物性行为研究里一个深刻的反思。我发现在动物间存在着欺骗和谎言,最颠覆我认知的当数流苏鹬。
这种特殊的水禽,雄性可以有三种形态:黑色的是凶狠的“地主阶级”;白色的是顺从的“流浪汉”;另外还有一种形态非常有意思,是长得跟雌性差不多的“伪装者”。
这些伪装者虽然占少数,但它们酷似雌性,会“男扮女装”性转混入雌性群体,在露馅之前找准时机,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姐妹”交配,然后全身而退。
流苏鹬会伪装成雌性“骗炮”。(图/纪录片《求偶游戏》)
类似这种欺诈“骗炮”的行为有很多。比如一些体形小的鱼会躲藏在某个角落,在大鱼交配时趁其不备,冲进去生产大量的精子;心机雄孔雀会故意发出叫声,衔住一根小木棍假装嘴里有食物去勾引雌性……
我起初会自动代入“正义”的视角,觉得流苏鹬的伪装策略,或者其他动物用“欺诈”的方式来进行交配是可耻的,但我后来反思,这何尝不是一种弱者生存的策略?
强者用暴力的方式制定了规则,那规则一定是公平正义的吗?如果不是,“被操纵”在规则底下的弱者,有反抗和争取资源的权利。
按照达尔文的性选择理论,性选择本质上就是为了争夺繁殖资源。
如果性选择只有一个标准,你恰巧在这条标准下垫底,是否还有机会争取交配权,传递自己的基因?我们是否应该看到那些主流之外的群体?如果你生来就像雌性,注定无法获得青睐,打破规则的尝试是否不可避免?
强者和弱者是相对的,如果有多条标准存在,那么强弱无一定之势。外貌不如竞争对手,还可精进才艺,才艺不如竞争对手,还可多参与哺育后代。
在两性关系当中,人类总会向往一段彼此尊重、相互忠贞的亲密关系,但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横亘着一条鸿沟,虽然我们都赞美忠贞。
动物之间存在着亲密关系吗?(图/纪录片《求偶游戏》)
看看动物界,你会发现出轨的比例可能更高。小时候我读到课文里天鹅的忠贞爱情的故事,如果猎人打死了一只天鹅,另外一只就会自杀殉情,我对这样的爱情深信不疑。
但后来学了生物之后,发现原来天鹅并不像小学课本里描述那般坚贞,它们非常喜欢出轨。
在生物界有个词叫“柯立芝效应”,就是说雄性动物对雌性动物会喜新厌旧,对于新出现的异性有较高的交配意愿,即使它已与周遭旧有的异性有交配经验。
这个词就是来源于美国柯立芝总统的故事,所以说人性当中的“动物性”恰巧在这里有了对照。
“柯立芝效应”源自戏谑式的对话。(图/《它们的性》)
在动物界,一夫一妻制是进化中的少数派。
2002年,西蒙·格里菲斯团队发现,在雀形目中,只有14%的鸟类是真正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如果给一窝鸟蛋做亲子鉴定,你会发现在我们以为的社会性“一夫一妻制”的鸟类中,仍有超过11%的后代是“隔壁老王”的。
我曾经用收集精液的方式研究动物们的“见异思迁”。如果雄性见异思迁,那可能它给第一个与它交配的雌性3/4的精子,明明自己还有1/4的精子,但是它不用留着,遇到一个新的,再把它用掉,有点“见一个爱一个”的感觉。
鸟类虽然有一夫一妻制,但出轨可是常事。(图/维基百科)
人类理解的忠贞爱情,理解的亲密关系,在动物界有这种超越性的情况吗?当然有。牛津郊区的森林就有一夫一妻制的山雀,研究人员在远处分别给它们设立了两个不同的觅食基地,只允许单只鸟进入觅食,他们发现,山雀夫妇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分开觅食。
它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合作的行为超越了利益,也超越了弱肉强食的进化论,但我们没法查证山雀夫妇一起觅食是为了爱,当中也可能有人类不知道的原因。演化论什么都可以解释,但我们也不必什么都用演化论来解释。
动物之间存在爱和亲密关系吗?我觉得更多只是人类予以的想象,动物从来没有开口承认过它们有爱,人类理解的忠贞爱情可能只是自我感动。
甚至于人类并不在乎动物之间有没有爱情,只是在乎它能不能生出一个孩子,保留物种多样性,例如对保护动物的激情催生。
人类焦急地为熊猫找寻配偶的行为,也是为了能交配出后代。(图/纪录片《求偶游戏》)
我们是不是以自我利益的视角,代入了动物的亲密关系?
其实生物不需要被保护,从35亿年前走到今天,尸骨堆积如山,灭绝相比生存更是一种常态,人类保护生态多样性,是不是因为人类自知自己无知?
活化石比死化石能提供更多信息,现存的生态环境里的证物能比照片提供更多信息,多样才能抵抗不可预知的灾难。
亲密关系中,雌性也是“第二性”吗?
在一段亲密关系中,男女之间的权力此消彼长,婚姻和生育制度的出现,所有的关系最终都会回到“性”。生育标志着两性根本的不同,与生俱来的生理差异难以改变。
在人类社会里,两性的权力博弈是难以避开的话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女性择偶、生育面临比较大的压力,屈居“第二性”。我做研究时,不想仅仅局限于人类的视角,更想看看动物界的两性权力关系是怎么样的。
动物间的两性关系,当中权力的博弈比你想的更残暴。(图/纪录片《求偶游戏》)
在人类社会,尤其是父权制的结构下,女性享有生育资源和性资源,与此同时,生存资源和暴力资源被男性垄断,如果没有足够的暴力资源来保护自己,拥有生育资源和性资源对女性而言更多是一种负担,容易被掠夺。
随着社会的发展,如今女性越来越享有生存资源,能通过自己的劳动在社会中获取权益,暴力资源也能通过法律的手段维护,渐渐把生育资源和性资源的担子放下,才能更多地转化为权力,而不是负担。
而在动物界,我发现原来绝大部分生物中的雌性并非“第二性”,甚至“她”可以垄断性资源和生育资源,而且“她”自己有生产资源,可以去捕食,与雄性也能进行暴力对抗。
比如鬣狗、蜘蛛、大象、倭黑猩猩等,在母权制的动物里面,雌性掌握了性资源、生育资源、生产资源和暴力资源,“她们”站在两性权力结构的顶端,是领导者。
雄蜘蛛求偶会给雌蜘蛛奉上食物。(图/纪录片《求偶游戏》)
在动物界,母系制度并不是女性主义者的伊甸园。当中险恶的生殖权力的斗争在暗流涌动,也操纵着团队合作与剥削之间的界限。
比如在荧幕里形象甜美可爱的狐獴,现实中,雌性狐獴在怀孕时随时可能杀死彼此,并吃掉还未出生的幼崽。
当然存在着一些更为平等的权力结构,比如在一些社会性“一夫一妻制”的动物群体里,或者在有些体外受精的动物群体里,雌性与雄性在各种资源上都比较势均力敌,雌性也掌握了一定的生产资源和暴力资源,雄性也有非常重要的生育分工。
当天平更倾斜时,比如海马和海龙,它们有“性转”功能的,也就是雄性承担了原本由雌性承担的怀孕功能,资源和权力也反转了。
海马爸爸承担了雌性的怀孕功能。
人类社会为什么会从父权制的社会演变出“一夫一妻制”?或许来源于维护社会安定的统治手段,一夫一妻制能合理地基于平等的要求,让大部分男女都能找到配偶。
而在动物界,近20年的研究表明,对于雌性来说,增加配偶个数其实也有利于雌性:一方面,她们可以用忠贞作为筹码,要求雄性付出更多抚养成本;另一方面,可以规避雄性精子质量差的风险。对于雄性而言,一夫一妻制最大的好处是明确了财产和地位的继承。
由于生育资源和暴力资源在两性当中分别占比失衡,动物界两性之间的权力博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残暴,强迫性行为是普遍的现象。如果强迫性行为发生的成本过低,阻止它的发生就变得极为困难。
当人类世界面临这样的现象,可能只能寻求法律的援助,但终究困难。而在动物界,有意思的是,雌性还进化出了一整套防止“强奸产子”的系统,在一定程度上捍卫自己的生殖权。
强迫性行为在动物间很常见。(图/纪录片《求偶游戏》)
比如母鸭子进化出了迷宫一样的螺旋形阴道,防止高频强迫性行为的发生;雌性细脚黾蝽的生殖器有一扇小门,遇到不喜欢的雄性就会关闭小门,拒绝交配;再比如雌性可以根据自己的偏好进行选择性堕胎,这种特殊的流产生理机制在蝙蝠身上被发现过。
说实话,虽然例子很多,但它终究只是应对策略,在统计学上来说,这种阻止强迫的效果,还是比较微弱的。
网络上,很多人调侃自己想“雌雄同体”,既能保持女人的身体,但是体内具有男人的力量。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性别,你会选什么?
雌雄同体的动物们就面临这样的选择,比如伪角扁虫,它们通常在互交的过程中会打架,被扎中的那一方就要做雌性,在它们的世界里,生育是一种负担。但如果像鬣狗、蜘蛛或者狐獴这类“母权制”的动物,生育又变成了一种权力的象征。
伪角扁虫是雌雄同体动物,谁被扎中就要做雌性。(图/维基百科)
生育是一种权力还是负担?转换一下视角,看的终究是它们规则之下的两性权力结构。
我有时候也设想一种人类理想世界,比如人造子宫的出现,会让女性释放掉生育负担,也让男性享有生育资源,在权力结构上可能会更平等一些。
人类在性面前,要承认自己的无知
研究了许多动物性行为,我发现很多动物界的事情都能颠覆我的认知,我们人类对于“性”,还是很无知的。
我假定生物界的雄性都是“无性不欢”的,但做了两年对鸡的性研究实验,我才发现,每次屁颠屁颠跑来交配的总是那几只,大部分的公鸡,对于交配很佛系,不为所动。
我才意识到,我们自动忽略了那些不渴望交配的大多数,而且研究发现,年轻鸡不会做,中年鸡不想做,在动物界,性是一种潜能而非本能,不经后天的学习无法获得。
王大可研究原鸡在不同社交环境下的性行为。(图/受访者提供)
性在鸡的生活里,其实只是很小的部分,从开始到结束也就5秒钟。
反观人类社会,现在无性的90后比例似乎同样很高,我之前看到相关数据,去年北京大学与复旦大学的学者联手开展了一次“中国人私生活质量调查”,95后在性生活活跃度方面,竟然比80后甚至70后低。
我想,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在倦怠社会的环境下,我们每个人都像不停转动的机器那般,忙于生存,哪来的时间去获取自己对于性的需求?
还有一方面,可能随着社会个体的独立、多元化环境的出现,能满足我们多巴胺需求的方式越来越多了,不一定非得通过“性”这种方式,这反倒是一件好事。
人类为什么而性?性的愉悦在生物学来说,可能是基因上的奖赏,这种奖赏的行为结果就是繁育后代,人类是基因忠实的仆人,快乐似乎成为唯一衡量业绩的标准。
但反过来看,难道我们活着只是为了基因的利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坦然接受基因的奴役?个体选择丁克、告别传统婚恋制异性恋情,甚至不再渴求用基因延续生命,这是不是一种规避风险的选择?
动物间的性当中有多少爱的成分,终究是人类的未解之谜。(图/纪录片《求偶游戏》)
我一直在反思,性在生活中存在的时间那么短,留下的痕迹似乎又很重,到底对于生物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性生活可耻吗?我们是不是对性的重要性过分夸大了?
我认为在这样的时代,尊重自己的个体感受很重要,人与人之间非常不一样,了解和尊重自己的性需求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不需要性,可以有获取快乐的方式,那我为什么一定非得需要呢?
性自由不仅代表想要性的时候可以获得性,也代表着不想要的时候可以拒绝。如今受性文化思潮影响,很多人觉得无性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正如前文所说,性不止一条标准。
《它们的性》,作者:王大可,新星出版社
我所理解的“性失落”,是向往性却获取不了满意的性生活的一种困境,但人类首先得了解自己的内心需求,而不是遵从对性的社会规训,或者受到消费对性文化的夸大氛围的影响,为了性而性。
我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类。我想知道人类为什么爱,又为什么活着。
在研究过程中,我渐渐发现,想要通过动物的性行为研究来探索人类社会的运行,是不可行的,没法从事实推演出“应该”的道德判断。
王大可坦承没法从动物的“性”解释人类的“性”,但又不失为一次自我探索。(图/受访者提供)
但我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自我,得到了非常宝贵的反思:科学想要剔除的是个体的偶然性,一只鸡做了什么也并不重要,得不出任何结论,但不代表这只鸡的“鸡生”就没有意义。
人做实验,采取的是上帝视角,而人活着,采取的是“我”视角,人生处处都有偶然的意义。
虽然从事实中寻求道德规范是一次失败的探索,但它让我认清了自己的需求:希望拥有更强大、更包容的爱人的能力。
我始终认为,为什么爱,为什么活着,不是终极的利益目标,是终极的人生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