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平安夜和圣诞节,看爱情片似乎是一种“传统节目”。
今年,2016年公映的爱情电影《爱乐之城》于平安夜周末重映,米娅和塞巴斯汀的故事,让人想到无数曾经挚爱最终却没能在一起的遗憾。
在影评人阿郎看来,他们识于微时,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把对方当做所有的阳光、所有的空气、所有的泉水。但爱情太过脆弱,禁不起现实的氧化。或许真正美好的爱情只存在于记忆里和舞台上,真正拥有的方式是,在最好的时候失去它。
米娅和塞巴斯汀的故事结束了,但他们存在过的地方永远萦绕着音乐和舞蹈。今年圣诞节,我们再次为俗套的爱情大哭。
讲述 | 阿郎
来源 |《21世纪伟大电影》
(文字经删减编辑)
01.
用古典的歌舞,医治现代人的病
《爱乐之城》的导演达米恩·查泽雷,生于1985年,拍摄《爱乐之城》时只有31岁,颇有几分跟他年龄不符的辛辣。
这种辛辣,是视角上的刁钻和电影执行的坚决。在他执导的前一部作品《爆裂鼓手》里,查泽雷撞开了师徒关系的一道暗门。在传统的人物座次里,让一直被歌颂的老师身上,混杂了人性的嫉妒、幽怨等暗黑元素。
热爱某一门艺术,其实是在生理、心理双重本能驱动下的不规则运转。艺术有着桌面上看得到的美,也隐含着桌面下遮蔽的狰狞与欲望。所以《爆裂鼓手》是相爱也是相杀。既高尚又下流,既无私又自私。
在《爱乐之城》里,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再一次走进了那个窄门,仍然是沿着当年那个辛辣的路径,同样地,他也再一次严格地约束了自己,虽然经过了刁钻视角的剪裁,但绝不生产出一个纹路清晰的答案。
就像在《爆裂鼓手》里,你无法分辨魔鬼导师弗莱彻对安德鲁是摧毁还是塑造一样,在《爱乐之城》里我们仍然无法分辨,在电影大部分时间里叙述的爱情,是当时发生过的真实情况,还是被回忆装修过的梦境,是尘埃里开出的花朵,还是舞台中央曝光过度的盆栽植物。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比同龄人更早发现,摇滚、互联网、RPG游戏、VR技术覆盖的一代,其实对古典和传统都有着同样依赖的灵魂,只是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更适合的表达方式。
《爱乐之城》里,艾玛·斯通饰演的米娅是一个普通的咖啡店服务员,和一般服务员不同的是,米娅经常参加各种各样的试镜,虽然一直都不成功,但她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名不错的演员。在某天的一个派对中,米娅邂逅了由瑞恩·高斯林饰演的一位兼职钢琴师,虽然经常被酒吧餐厅的老板开除,但他坚信自己可以组建一个乐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音乐。
两个卑微的生命,因为爱情照亮了彼此,也同时借着光亮,也都找到了进入未来的路口。在他们还年轻、还相爱的时候,塞巴斯汀鼓励米娅辞掉服务员的工作,去专心写剧本。塞巴斯汀也在米娅的鼓励下,加入了一个乐队,没想到一炮而红。
但随着两人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关系却越走越远。当终于可以实现两个人当时的梦想时,但两个人早已经不在一起了。某一天,他俩隔着汹涌的人群远远地遇见,米娅只能远远地看着塞巴斯汀演奏一曲,他们曾在一起时谈论要谱写的曲子。塞巴斯汀则只能闭上眼睛目送,以他设想的成功模样的米娅,离开。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对现代的解读方法,是从传统出发,他用歌舞这种古典的药方,治的是现代人的病。
很明显能看出电影里有许多致敬的经典作品,如1937年的《随我婆娑》、1952年的《雨中曲》、1964年的《瑟堡的雨伞》、1967年的《柳媚花娇》等,它们大都是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经典歌舞电影,小做改动、重新拼接,就再一次闪闪发光。
《瑟堡的雨伞》
被誉为“新浪潮之母”阿涅斯·瓦尔达在巴黎看过《爱乐之城》后,邀请查泽雷到自己家做客,还送给他一些雅克·德米(他是瓦尔达的丈夫)拍摄《瑟堡的雨伞》时留下的资料,感动得查泽雷“差点哭了”。
02.
摄影机作为舞者参与叙事
在当代人的记忆里,歌舞片是慢和假的同义词,但在《爱乐之城》里,歌舞不但没有影响节奏,反倒在控制和调整节奏。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拍摄《爱乐之城》时,摄影机再一次实现了空前的自由,在或斑驳或明亮的光和影子中间,从感情的角度,摄影机参与了叙事。
《爱乐之城》里,有两个负有整部影片世界观任务的重要镜头,分别是影片开始时,南加州公路上的塞车舞蹈,以及瑞恩·高斯林饰演的塞巴斯汀和艾玛·斯通饰演的米娅的天文台舞蹈。两个都是长镜头,一个是将近5分钟,一个将近6分钟。
《爱乐之城》开篇的5分钟长镜头发生在南加州的一条公路上,是现代人最为常见的塞车,不时有人焦躁地按喇叭,每辆车里都在播放音乐,镜头一路横移,此起彼伏的音乐重新浇灌为一首新的乐曲。
在这样的乐曲中,一个黄衣裙的女子,在车内吟唱“十七岁的爱情是那么甜美真切,但是我只能离开”,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在南加州的太阳底下,在美国一条普通的高速公路上,在车与车的缝隙间,起舞。从这一刻开始,这条僵硬的公路,被舞蹈和音乐激活,重新获得了生命。
然后车门纷纷打开,车里的男人、女人、少年、少女,各个族裔的人们纷纷跳出来,在蓝色的天空下,在红色的车顶上,在舞动的人群中间,在欢呼声里,跳舞、唱歌。
滑板少年穿过丛林一样的车流,滑行;单车少年越过野草一般的车顶,跳跃。在“太阳依旧升起”的歌声里,南加州的一条普通高速公路上,人们自由地舞蹈,大声地唱歌,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难得地放纵了几分钟,然后再整齐地钻进车里,启动,离开。枯寂的公路,再一次归于平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必须说明的是,这段传说中的5分钟长镜头并不是一镜到底,而是有两个隐蔽的剪辑点,总共三个镜头组装而成。这个镜头的逻辑,也不是长镜头的纪实美学和蒙太奇美学,而是歌舞片的镜头调度。
这段影像拍摄于洛杉矶105高速与110高速交界的“法官哈利-普雷格森”立交桥,是一座结构非常复杂的立交桥,桥高100英尺,拍摄时间仅有48小时,中间涉及到车辆固定、演员走位、摄影跟踪、舞蹈动作、镜头运动轨迹等,曾被无数人判定,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事实上,三组镜头,每个镜头都差不多拍摄了15到30次,然后拼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不间断的5分钟镜头。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坚持必须这样拍摄,因为这一段是《爱乐之城》这部电影美学和世界观的直观展示。
首先,在高饱和度色彩与复古的歌舞带动下,摄影机也成为一个舞者,和影片人物通过镜头的推进、拉远或者是回摇,一起舞蹈。
其次,高速公路上塞车是现代人真实而常见的生活状态,但在塞车时跳舞,只不过是大多数人在塞车时的心理状态,是逼仄的生活里一个华丽的变奏而已。
这段蒙太奇与纪录作用兼具的镜头,是这部电影最核心的世界观,这也意味着《爱乐之城》后面要讲述的故事,都是浸泡在这种虚实相间情绪里的感性与理性。那些晦暗、狭窄,那些自私、冷酷,都是当代森林里挺拔的植物。那些明媚、壮阔、那些美丽、真诚,都发生在过去时代的歌舞电影里。
所以,塞巴斯汀和米娅在天文台的舞蹈长镜头,两人感情的每一个层次变化,都在歌舞中有节奏地释放出来。这有点像三池崇史执导的《十三刺客》,敌我历史、人物性格,是在占据全片一半以上的打斗中,一一诠释出来的。
这一段的6分钟长镜头,是一气呵成。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坚持必须“用一个镜头拍摄一幕歌舞戏”,“如果我们能用一个镜头完成,就意味着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就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并非是靠剪接、拼凑而编织的故事”。为此剧组从早上7点排练到晚上7点,分别给摄影升降机做了27个标记,也给演员们行走的路径做了相应的标记。
摄影机的移动轨迹不可以出现一点偏移,两位演员必须在表演、唱歌、跳舞三心并用。这一段一共拍摄了10条片段,其中4条可用,出现在最终版本里的,是大家一致通过的一条。摄影师和导演对此都很自豪,他们认为“这将成为电影的重要元素”,因为“把事件发生所带来的影响记录下来,尤其重要。这才是电影工艺,记录真正的影像这一点很重要。”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开场那个立交桥舞蹈镜头的最后,塞巴斯汀狂按喇叭从米娅身边驶过。但这一段是两人爱情的开始,是后来所有美丽与不堪、苦痛与甜蜜的第一道光。摄影机在这一段舞蹈里,做出了预判,早早就知晓了舞者的路线,每一步都先行一步,做出了精准的记录。
但情绪已经从开场时镜头的一个感性的参与者,变为一个理性的旁观者。镜头由一个舞者变为一个诗人,是一个悲伤的回忆者、一个浪漫的记录者。纷飞的舞蹈,成为它悲喜不分的诗句。也只有这样,镜头才能用开始时鲜艳的美,抵抗得住结束时灰暗的冷。
这是镜头的傲慢与偏见,是光和影子物理组合后神奇的化学质变。所有这些幽暗闪现的无法用言语付诸的感情,被伟大的电影人用镜头讲述了出来,它们飘荡在2000年《花样年华》小巷内渐渐远去、渐渐模糊的旗袍的背影上,摇晃在2011年《小亚细亚往事》开头由远及近的车灯里,盘旋在2017年《银翼杀手2049》尘土飞扬的末日世界中。
03.
爱情的不完满,成就完满
但镜头是客观的,对镜头的理解是主观的。在对《爱乐之城》的评论里,出现频率最多的就是“浪漫”和“幸福”。可这部电影讲述的是“相爱的人最终分开”,“实现梦想,可也不觉得怎样”。
这就是导演的窄门。一部好的喜剧电影一定有着悲剧的内核。经典的爱情电影里,两人一定要分开。这部讲述爱情的电影,如此甜蜜,也如此悲凉。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知道,那份每个人都愿意祝福的爱情美满,其实是靠不美满实现的。
两个人相遇时,女孩虽然长了一张艾玛·斯通那样讨人喜欢的脸,但她只是洛杉矶里无数跑龙套中的一个,卑微到一个台词也没有的角色,都得争着去客串的地步。而男孩虽然也有着瑞恩·高斯林那样棱角分明的脸,但他也只是一个眼高手低、理想被现实一次次侮辱的钢琴师。
他们相遇时,现实已经灰暗至此,才映照得两人间的爱情如童话般美好。爱情是他们客居异乡穷困潦倒时最后的食粮,是他们晦暗的生活里的永恒阳光。在别人看来,那么贫瘠的生命季节里,他们一无所有,但他们有对方,他们必须紧紧抓住彼此。这份抓紧,就是全部。
那时候,他们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时候,其实正是他们一生中最富足的时刻。等终于明白,那些季节如已经过去的春天,只留下些许风的痕迹,依稀感觉得到,但看不到了。
等到理想实现,譬如艾玛成为她当年为之奋斗的大明星后,她和丈夫过的是每一个功成名就者都会过的蜡像一般的生活。和丈夫必须按照既定的轨道生活,和瑞恩的再相遇,其实是一次恶作剧式的逃跑。
即便是瑞恩,看似实现了当初的坚持,但他在最后弹奏时候的眼泪泄露了,他的坚持只是他坚持的而已。通过食客们自顾自地吃喝的表现,已经看得出,这时他距离那架钢琴,已经很远了。
就像《甜蜜蜜》里,黎明新婚的妻子发现自己的丈夫怎么掩藏都掩藏不住的对张曼玉的感情后,问“那你为什么还和我结婚”。他回答“和你结婚,是我的理想”。是,只是理想,无关爱情了。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是一个深刻的社会观察者,他知道爱情之所以美好,是适可而止。
就像《泰坦尼克号》里,只给他们一天一夜,若真的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相守一生,换来的一定是《革命之路》里的爱情剥落、罅隙生成。就像《罗马假日》,只有当安妮和乔分开,他们的爱情才能真正实现天长地久。
识于微时,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把对方当做所有的阳光、所有的空气、所有的泉水。然后,尽快分开,彼此才会成为这一生一直的阳光、空气和泉水。你们所在过的地方,就永远萦绕着音乐和舞蹈,是你一生的《爱乐之城》。真正美好的爱情只存在于记忆里、舞台上,它太脆弱,禁不起现实的氧化。真正拥有的方式是,在最好的时候失去它。
我爱你,所以我离开你,所以才永远地拥有你。其实,爱情爱的哪是对方啊,只是那个时候,长得像是对方的自己。其实,爱情之所以甜蜜,只是因为你愿意相信,它是甜蜜的。
以上所有的爱情两个字,都可以替换为理想。
去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