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太阳”,是北京生活和工作带给田希(化名)最直观的感受。和这个城市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她每天被框在无数方块里——挤地铁,坐格子间,对着各种电子屏幕打字。快节奏生活和高强度工作,时常带给她被剥夺的感觉。工作时间和个人时间像是被装进了破壁机,模糊而混乱地交杂在一起。
从读大学再到工作,田希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这座城市待了多少年,“总之有十来年了”。资历和薪资都在上涨,但她却越来越找不到工作和生活的意义。于是她决定回到学校,读表演专业,再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最近,田希注意到了一则招聘信息——由腾讯新闻联合腾讯公益、凤凰周刊、腾讯娱乐、中国人的一天栏目、解法栏目、超级当事人栏目、微公益、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腾讯SSV为村发展实验室、跳海village、胡海泉、阿朵、谷仓乐队许多、艺术家信王军、返乡青年康少见共同发起的一场“进城招工”的活动,面向城市青年推出系列有趣的乡村岗位和公益项目。
他们带来的岗位或许超出了大家对乡村的普遍想象,包括艺术改造乡村团队的艺术家、设计师、摄影师、义工,乡村生活的短视频编导、剪辑师,果业公司的电商主播、运营,咖啡馆服务员,民宿管家、山泉水工人,以及乐队活动和IP传播。
这些岗位让田希感到新鲜,她很快报了名。随后她了解到,活动招募吸引了包括她在内的50多名城市青年报名。所有岗位中,田希最感兴趣的是咖啡师,她想要通过这个工作机会,脱离原本的纯脑力工作,通过体力劳动,走入乡村,更真切地与人进行接触和交流,治愈自己的同时,也寻找新的可能性。
对年轻人来说,“到乡村去”意味着什么?城市和乡村之间存在着哪些壁垒?他们要如何适应乡村生活?为此,我们和几位扎根乡村的年轻人聊了聊他们看到的机会,以及真实的乡村图景。采访中,我们意识到,于这些年轻人而言,返乡并非退无可退的退路,而是一种对生活的突围。
进城招工
2024年1月6日下午,线下村招活动现场,我们遇到了不少来找工作的年轻人,聂艺博就是其中之一。
7岁以前,聂艺博一直生活在湖北广水的乡村,几乎所有最美好的记忆也都是与乡村有关——每到夏天,田埂两边的稻田里满是萤火虫的星星点点和蛙鸣,他和小伙伴一起去鱼塘里钓龙虾,一钓钓一盆,晚上炒来吃。
和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聂艺博长大后逐渐远离了那个村庄,但记忆还在,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返乡的问题。如果返乡,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一直没什么好的答案。那里没有好山好水,没有好的农产品资源,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伙伴外出读书后,再没一人回去。
在这次线下村招活动中,他也没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岗位,但这给了他更多启发——他想着,或许将来可以回到家乡,拍摄一个乡村人物志的系列短视频。值得记录的人很多,比如还在种葡萄和红薯的大姑父,在工地打工的大伯。他们没有走出过湖北,他们的一生就是当地人的缩影,再往大里说,可以看到中国城乡几十年来的变迁。他希望记录下来。
还在读大四的李涟术也参与了这场招工。2023年,他来到北京,为自己寻找新的可能。在这座城市前后经历了三四份短暂的工作后,他只感到了压力,还有那些被牺牲掉的时间、精力、个性和创造力。1月6日下午四点,他就到了招工现场,找各种人聊天,一直待到深夜。
自称“从小在鸟笼里长大”的李涟术,感兴趣的岗位是新农人,即直接去种菜,跟土地产生关联。他觉得,如果能够学会种菜,“不管怎么样都有一些安全感,同时也有趣,有意义。”和城市里日渐逼仄的空间相比,乡村有着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多可能性。
在李涟术看来,进城招工的活动是站在更贴近城市的视角去重新定义乡村,这个重新定义的过程或许能帮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和艺术家信王军聊天时,他被击中了。对方说,“之前‘农村’的标签让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去。而当年轻人到了乡村,大胆自由地去创造自己的乡村环境,那个地方会变得比我们概念里单纯的城市或乡村,都更有诱惑力。”
“我也想创造属于自己的环境。能让我做自己,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地方,难道不是很吸引人吗?”聊到最后,李涟术笃定地说。
1月6日的进城招工线下活动
近些年,一些叙事的确在悄然转变。从改革开放算起,中国城市化进程走过了40余年,此前,城市代表着现代和开放,也是承载着一批又一批年轻人梦想的应许之地。乡村则成了人们竞相逃离的落后之地。回乡似乎总意味着落败和躺平。
而据农业农村部数据,2016 年至 2022 年,我国每年返乡入乡人才数量持续上升,2022 年底,全国返乡入乡创业人员数量累计达 1220 万人,预计 2025 年有望达 1500 万人以上。2021 年中国返乡创业占比中,返乡创业青年占比高达 54%,城市白领返乡创业比例最高。
城市高速发展带来的内卷,让年轻人开始反思工作的意义;与此同时,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也打破了空间上的隔阂,使得乡村呈现出新的吸引力和可能性,显得生机勃勃起来。
城乡对话
“会有加班吗?会有绩效考核吗?我的工作时间和个人时间会很分明吗?工作环境和氛围怎么样?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是很分明的上下级关系吗?”关于乡村工作,田希抛出了一连串问题——这些让她感到害怕的、有压迫感的,一些“跟城市很像的东西”。
而另一些考虑返乡的年轻人更关注的,则是电影、演出、外卖、酒吧、餐厅这些城市生活最基本的东西,以及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社交。进城招工问卷统计结果显示,生活便利条件不足、娱乐文艺生活受限以及社交生活受限,成为年轻人去乡村工作最大的顾虑。
“打开自己,去寻找志同道合的人”,针对这些顾虑,这是谷仓乐队主唱许多给出的答案。在北京平谷的这些年,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四处乱窜,找人聊天。正因为他的“社牛”,才认识了咖啡馆老板、民宿老板等乡村创业人,以及当地青年创业人联盟的组织。
谷仓乐队成立21年了,名字几经更改——最初叫“打工青年文艺演出队”,再后来是“新工人乐团”,在北京的地下通道为打工者创作并歌唱;再后来,他们办起了打工子弟学校,也为年轻打工人提供职业培训。2013年,又从城市边缘走向乡村,并一头扎了进去。
许多和成员到乡村巡演
扎根乡村这些年,乐队成员们会开着车去全国各地的乡村巡演,有时在村里待上一周左右的时间,和村民们共同创作村歌,再带回北京的录音棚制作成音乐。他们用音乐串起了城市和乡村的互动,连接了具体的人,同时再反哺乡村。
动力是内在的,因此也更容易转化成自驱力。“我们在乡村算是在做自己的事,所以更多压力来自于自我压迫。”许多认为,这种压迫产生的自驱力不同于来自老板的压迫和约束,它更有自主性。团队关系在他看来,也不像城市里的等级分明,大家基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更接近集体创业的状态,他称之为“小范围的社会主义”。
除此之外,许多介绍,近些年,很多地方政府在提倡成立合作社,为单枪匹马回乡的年轻人提供政策和社会网络支持。这使得当地有了更松软的土壤和更包容的环境,“不是说回乡就是种地,而是真的能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事。能有自己的事业,能在当地扎根。”
在政府致力于打造为“乐谷”的平谷,谷仓乐队同时也在做着一家同心音乐公社,平时还会帮露营地和景区做音乐节和音乐剧演出,打造乡村live house。他们也还计划在2024年成立音乐人联盟。这些都为当地的文旅发展添上了多彩的一笔。
熊宇金和平谷青年创业的伙伴们
除却这些新潮的文旅产业,作为“中国桃乡”,桃子是平谷最为知名的农产品。湖南人熊宇金就通过生产大桃相关的罐头、果汁、桃干等农产品,以及以“桃观”为代表的桃木工艺品,在2017年淘到了创业的一桶金。彼时,他29岁。从此,他便在北京东北部的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还参加了中国农业大学和腾讯为村乡村职业经理人培养计划,成为了”乡村CEO“——该项目旨在探索解决欠发达地区乡村经营性人才匮乏问题的实践模式和路径,为乡村振兴提供经验和创新方案。
2020年开始,熊宇金将大桃相关的品牌交给职业经理人,自己做起了农产品供应链,包括果蔬分拣中心、仓储库和加工配送,以及农产品电商和社区果蔬零售,服务了6个村,带动了4000户农户。此外,他们还建起了200亩科技和休闲农业结合的农场,现已进入正式运营筹备阶段。
熊宇金当初之所以选择乡村,原因和大多数年轻人类似——毕业后,他先是在北京的高校做老师,后来又去了国企做销售,但他不喜欢也不适应住楼房,钢筋水泥建成的城市总是冰冷的,大量时间耗费在通勤上,像是纯粹为了生存。
为了换一种生活方式,熊宇金回归乡村。他平时就住在农场里,随时贴近土地。每天醒来,满眼都是绿色,新鲜的空气代替了汽车尾气,天地似乎也广阔起来。
真实的乡村图景
田希缺少乡村生活经验,看到乐队招工计划时,她最先想到的就是瓦依那乐队。她向往他们那种坐在田间地头,抬头唱歌、低头种地,随手拈来一片叶子就能吹出曲子的人生态度和精神状态。
尽管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从内心深处,田希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她知道自己现在的选择是出于兴趣考量,在对乡村图景没有更深了解之前,很多东西都建立在自己的想象中。她害怕这种距离感会造成审美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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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田园牧歌般的乡村生活,是不是只是美好的乌托邦幻象?真实的乡村又是什么样的?作为回乡创业的先行者,熊宇金说,自己走过一段艰难的路。
这其中,水土不服是首要问题。和农民打交道是一个基本功,而且很难获得他们的信任,经过长年累月和农民在田间地头拉家常,讲道理,做工作,他和很多农民成为了朋友。此外,要让农民理解并遵守契约精神,也需要花时间。熊宇金解释说,比如他们跟农户预订好蔬菜,谈好价格、交了定金,约定次日去收,但如果当天晚上出现一个价格高的收购商,这笔买卖都可能失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让农民受益,熊宇金往往会以高于市场的价格重新收购。
涉及土地的问题也总是棘手。比如团队承包了一块地,却被围墙外的树荫挡住了阳光,影响蔬菜生长。由于这棵树和它扎根的地是当地农民的,就需要协商解决。但给多少钱也是个复杂的问题。
尽管这些是极个别现象,但只要出现一例,都足够让人心力交瘁。此前,熊宇金所在的农场需要流转的一块地,花了一年时间才得以进场,签完合同也没用,每天都会有各种的问题。因此,“要在乡村扎根,就得做好长期作战的心理准备”。
“创业失败很正常。”熊宇金坦言自己有三四次失败和负债,“有的人可能失败后站不起来,就又回城里打工了。2020年之前,我们这里有300多名创业青年,疫情之后,活跃的就剩几十人了。”有些人因此认为,乡村看不到希望。
信王军和团队在乡村
艺术家信王军却选择从“看不到希望”的乡村开始自己的艺术改变乡村项目。
2014年,在迎来自己做艺术最辉煌的顶点后,他却发现自己“画不出来了”。
他决定离开北京,把自己抛到一个完全没人认识的地方——云南德宏梁河县的村庄,开始全新尝试。最初,他们想做一家艺术教育机构加书院,但那里实在太贫瘠了,几乎没人读书。人们不认为读书有用,更没人热爱艺术。
于是,信王军和同事们换了方案,将租下的院子改成可以读书、画画、喝茶,还能托管孩子的地方,且完全免费。由于互联网的传播,院子吸引了不少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和艺术家。
开始有人带着对田园牧歌的美好想象,主动跑来支教,但很快就被当地艰苦的交通和生活条件劝退。原本申请支教三个月的人,没待两天便打了退堂鼓。此外,钱也是难题,前期的经费是信王军个人支付,但每年40万元的运营经费成了大缺口。
他们再次想办法,以艺术加互联网的方式突出了重围——用小朋友的画做了6双袜子,每双袜子能拼成一幅画。以每3双100元的价格,配上文案,在互联网传播。一周之内,销售额超过了30万元,基本赚到了小院一年的运营经费。
接下来,他们把作品带去了法国,也将12个孩子带到了北京。从北京回到大山一个月后,信王军发现,孩子们又穿得破破烂烂起来,背着一筐筐柴火,真诚地笑着。他意识到,这些笑容,北京是承载不住的,孩子们或许应该留下来,为家乡做点事。而自己和团队做的事,或许可以给他们内心埋下一颗种子。
突围
信王军仍不满足于现状。
他和团队从德宏转移到了腾冲,打算选择一个“三无乡村”——无特点、无产业基础、不值得做旅游的乡村。最终,五合乡一个叫帕连寨的偏僻山村被选中了。团队直接给村子植入了一个艺术符号,将其改名为“帕连艺术村”。他们在村里创作了几幅画,最具代表性的是一个举着相机的小女孩和一个骑单车的小男孩,然后在一整面墙上留出大块空白,供人们拍照、互动。当游客站在画里,这幅艺术作品才得以完成。
骑单车的小男孩
村子一下子火得一塌糊涂,成为了腾冲当地的旅游“黑马”,小男孩的单车后座少说也“坐”过了超10万人。村子改造总共花了35万元,但带火了整个村的旅游,最多的时候一天接待1万人。村里开起了20多家农家乐和民宿,每年给村子带来超过500万元的集体收入。
信王军团队决定沿着艺术改变乡村的思路一路做下去,经费问题一部分来自政府采购,一部分来自“劫富济贫”,即由公司或个人采购理念,信王军的团队来选择发展困难的乡村进行改造、设计和施工。但新的问题出现了——“我们帮助很多乡村富了起来,但团队没赚到钱。”信王军调侃道。
他们决定突围。于是从2022年起,开始尝试自主经营,将美术馆或图书馆落地乡村后,也附带加入美食、咖啡和民宿。这样至少能把房租挣回来。乡村的优势在于房租确实也便宜——七八百平米的院子,一年房租也就14000元。用信王军的话说,他们的团队就是打造出乡村改造和创业的样板,提供给年轻人,也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
不同于信王军扎根陌生乡村的做法,康少见选择回到湖北恩施鹤峰县走马镇的老家。自2020年返乡后,他就过上了城乡双栖的生活——妻子和孩子留在北京,他则大部分时间待在乡下的家中,做茶叶生意,拍乡村生活短视频。
在媒体工作十几年后,2015年,康少见入职了互联网大厂,分管整个泛生活领域的22个品类内容,其中也包括农业。当时他34岁,“互联网人35岁职业危机”的说法还没成为他的危机,但他也感受到了职业焦虑——他清楚自己的光环是平台给的,当公司开始考虑用人成本时,自己肯定不是性价比高的那类。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在大厂待到退休。
2019年年末,他主动辞职创业。原本计划从三农内容IP入手,进而拓展到供应链和带货,但老家得天独厚的茶叶资源,加上他多年积攒的人脉,供应链反而先搭了起来。茶不愁卖,第一年就有了三四十万元的销售额,但由于这些主要依赖他的私域流量,2021年就够到了天花板。
康少见在老家乡村
他开始摸索着做短视频。从2022年开始,康少见自己出镜在自家老屋子里做饭,到地里农活、去山上挖葛,他找来拍纪录片的朋友做合伙人,并担任摄像和剪辑,试图像李子柒那样呈现乡村生活。
但即使作为资深内容从业者,他也遇到了水土不服的问题。开始做短视频至今一年过去了,花了好几十万,但流量并未见多少起色。他找过去的同事聊——对方是在头部短视频平台负责三农品类的负责人,见面时,先来了一句“你可能是做三农内容里,学历最高的人。你是研究生,但我接触到这个领域90%的头部创作者,可能初中都没毕业。”
眼下,康少见正在尝试做一些改变,比如给视频配音和文案,准备就特定题材做一些剧情设置。他不能轻易放弃,因为“这是破圈的唯一出路”。得知很多前同事在2022年之后经历了裁员,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份同等薪资的工作,康少见有些庆幸,至少自己在之前就主动求变了。“农村和城市,只是个场景的选择,无论选择什么样的场景,你一定要抱着自己的目的去做。”在他看来,乡村绝不是厌倦了大城市的人们的退路,“人总归是要追求价值感”。
也正如许多所言,去乡村更需要独立自主的精神和内驱力,去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和世界,去主动构建一些东西。每个行业,每个人生阶段都会有迷茫,重要的是,如何找到自己内心的出口,去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