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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后,我的父母开始催我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在各种理由中,妈妈提到了一点,咱们家的钱收不回来了。我就想说,你钱收不回来怎么办?我就给你办个六十大寿呗。”
听到这段话是去年10月,我第一次见Wandi。作为一个在澳洲讲脱口秀的中国女性,她被邀请到悉尼大学中国讲坛参加分享活动。这个讲坛的嘉宾以学者居多,一头蓝绿色头发的Wandi上来就改了改气氛:“大家好,我是Wandi,太棒了,这掌声可比我说脱口秀的时候热烈多了,再来一次。”
Wandi在分享活动现场。
Wandi今年29岁,8年前出国,到墨尔本大学读艺术策展的硕士,毕业后当策展人,在广告公司、活动公司做过多份工作。2021年,她开始讲英文脱口秀,两年里,她拿下过悉尼久负盛名的JokeOff喜剧比赛的冠军。
2023年,她举办了自己首个专场演出,取名为《叛逆的中国女儿》(Rebellious Chinese Daughter)。专场的灵感,就来源于红包:
“过年的时候收红包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我妈妈比较开明,不需要我上交红包,但有个条件:得告诉她红包里包了多少钱,是哪个叔叔阿姨给的。这样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妈妈才可以把这个人情还回去。”
Wandi把亲朋好友的关系往来形容为“一个大池子”,钱就在里面轮转。这里面有个关键点,“你必须结婚生小孩,不然这个现金流就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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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洲这几年,在以男性为主的脱口秀舞台上,Wandi把过往生活的真实细节融入到自己的创作和表演之中,呈现一个亚洲年轻女性在日常生活里不太舒服的部分:“有时候会让你愤怒,但也不至于去和朋友分享,那我就把它写下来,以喜剧的形式表达出去。”
当一个亚裔女性去讲脱口秀
Newtown是悉尼的一个热门街区,沿街有好看的涂鸦、vintage店铺和brunch小店。因为周杰伦坐过的一张椅子,有无数小红书网友到此打卡。下午5点多,这里便人头攒动,早早下班的澳洲人,钻进沿街的酒吧里。
Newtown街景。
我再次见到Wandi时,她刚刚结束白天的工作,来讲开放麦。这里过去是一间旅馆,如今是复古酒吧的样子,三层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演出场地,被一个喜剧厂牌租下。现场摆放的椅子不超过20把,实际也没坐满。但这场开放麦的表演人数超过了30人。
这里不设演员休息区域,Wandi在走廊上仅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向我介绍澳洲的脱口秀文化。
虽然发展较早,但因为澳洲地方大、城市散、人口少,整体“很佛”。当时演出的厂牌在悉尼很有名,但演出全程只有一个人负责,这个人既是老板,也负责场地音响和检票;正式演出时,他又作为演员上台了。
我们聊天时,涌入走廊的表演者越来越多。大家互相寒暄后,继续对着手机或手掌大小的笔记本,练习自己的稿子。黑压压的人群里,只有Wandi和另一位演员(即当晚的主持人)是女性。
“不管是演员还是幕后人员,大部分都是以男性为主。我第一次讲开放麦也是这样,全场三十几个人,只有我一个女的。在场的不纯是观众,很多都是等待上台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如此高密度的男性环境里,我其实是非常不适的。”
(图/受访者供图)
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的一篇报道提到,在澳洲,脱口秀是白人男性的游戏。脱口秀线下演出里有一个叫“booker”的人,类似于中文里“制作人”的意思,他可以决定这场演出由哪些演员来演。Wandi做过统计,截至2023年底,整个悉尼只有三个女性booker。
但女性脱口秀演员也有所谓的“优势”。出于平权目的,澳大利亚乃至西方很多正式演出,不允许台上只有男性演员,至少要有一名女性。Wandi作为亚裔女性,还能“帮助”演出方把有色人种的比例升一升。
与此同时,另一个困扰在Wandi心里产生:“刚开始讲脱口秀的时候,就接到了大场合的演出机会,机会非常好,但我又会觉得,我真的配吗?”是为了满足所谓的“正确”,还是真正觉得她可以才让她去演出?
随之而来的还有压力。“一个女演员告诉我,她在上台前,有男性观众说了一句‘better
be good’,说这女的最好是好笑的。男演员太多了,不好笑还有下一个,但是女演员只有一个,你会莫名其妙有种责任感在身上。”
不只是脱口秀的舞台,在碰到合适工作机会时,Wandi也会有类似的困惑。对方给她机会,究竟是因为她是中国人、是女性,还是因为她的能力很符合岗位需求?在多元种族和性别平等成为政治正确的澳洲,这并不是一个能得到准确回答的问题。
Wandi和女演员们的聚会。(图/受访者供图)
初出茅庐时,她问同行女演员:作为少数,如何才能更好地融入这种男性主导的环境。大家却告诉她:“不舒服就别去了,找观众比例比较好的场子去试,段子也能磨得更好。”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是Wandi没想过的。但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与其融入一个主流群体,不如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表达上;与其想要搞清楚自己被选中的原因,不如把外在的标签内化成自己的一部分。正如Wandi所说:“往前冲就完事儿了。”
把刻板印象当作武器
“Hi, I am Wandi from China.”主持人介绍后,Wandi总是在观众的掌声中不紧不慢地走上台,看着大家从很亢奋的氛围中冷静下来,不再交谈,甚至放下手中的酒杯。等空气凝结几秒后,她才以慢于常人的声调开始演出。
(图/Stand Out Comedy)
Wandi不喜欢很大的声音。她从不当演出的主持人,觉得自己的能量值很有限。她去上过表演课,最后得到的启发就是:不需要超出自己的舒适区来表演,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更要靠真实性来打动人。
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与Wandi在舞台上的“人设”一致——一个内向的中国女性,讲一些内向的段子。这也迎合了许多人对于亚裔女性的刻板印象:温柔的、乖巧的、善解人意的、略显自卑的……但这只是Wandi“策略”的一部分。
“我利用刻板印象,会比我讲故事来构建自己在观众心中的人设快得多,这个标签是不对的,但我希望自己的舞台形象可以很快建立起来。”
“声音比较小的人天生有一种能力,就是让别人安静下来。我是唯一站在舞台上的人,你必须听我说话。” 等观众沉下心来看她,作为“弱者”的“反击”就开始了。
Wandi抛出了她的第一个段子。她分享自己最近拿到永居身份的消息:“你无法想象有多少人和我求婚,忽然间,每个人都变得如此亲切,他们还给我工作机会和很好的薪水,原来特权是这么个意思啊!”台下以白人为主的观众,一下子从安静中爆发出了笑声。段子响了。
半个月后,在悉尼唐人街另一场以亚裔观众为主的表演里,当Wandi再次讲起这个段子时,台下的反应平平,Wandi继续抛出下一个梗:“如果你在中国出生长大,请你欢呼一下好吗?”人群中安静片刻,有几个人举起了手,Wandi接话:“谢谢你们,确实是中国人,不欢呼,会举手。”人群里这才有了热烈的反响。
Wandi在悉尼唐人街演出。(图/Chinatown Comedy Club)
Wandi经常在演出开始前,根据观众特质来调整段子内容。建立在不同人群的刻板印象和痛点基础上,出其不意地冒犯,才能戳中观众的笑点。
在关于单口喜剧的研究中,很多亚裔演员会用刻板印象来当作“武器”,这是一种扭转权力关系的手段。很多时候,亚裔被西方世界他者化,但在脱口秀的世界里,演员掌握了把主流叙事他者化的权力。正是这种来自于“弱者”的反杀或者毒舌,让谈判空间得以产生。
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谈判是非常隐蔽的。没有多少人会把歧视挂在嘴上,Wandi都不确定,自己遇到的情况算不算歧视。比如有一次演出完,一位观众质疑她:“你带有中国腔的英文口音是装的吧?装得更像一个中国人?”Wandi诚恳地答道:“我没有,这是我最好的英文了。”
(图/dominiqueberns.jpg)
绝大多数情况下,来听脱口秀的人是比较放松的。演员没什么架子,观众会展现出自己比较善意的一面。一场演出结束后,如果是专场,Wandi会站在门口一一送别。如果是拼盘秀,她会融入现场,喝一杯冰可乐,和来打招呼的人合个影。走到地铁站这一路,都会有人上来和她说一句“Good Job”或者“Funny”。
一场好的演出,能得到别人“你很幽默”的反馈,这对演员来说是很大的鼓舞。我在思考一个亚裔女演员如何反杀权力,但Wandi也觉得:“笑话的前提是得好笑,人家是来听脱口秀的,我认为好笑比思维深度要重要。”
我在他乡挺好的
观众对Wandi的评价中还存在一种误解——因为她的高颧骨、小眼睛,她经常会被认作是韩国人或者日本人。老一辈人有一种说法是,像她这样的长相,未来会克夫。她的母亲也发表过建议:“去割个双眼皮吧。”
Wandi在阿德莱德艺穗节。(图/受访者供图)
Wandi把很多和家庭的拉扯写进段子里吐槽。比如她讲家里亲戚催婚催生,行为十分荒诞:“去年姥姥生日的时候,我和她视频,发现了家里有个不认识的小孩,原来是舅舅从别人家‘借来的’,老人很喜欢小孩,但是家里的孩子们不愿意生,那就只能‘借一个’。”
但回过头去看,现实生活中,她其实很少会像脱口秀那样,展现出一个中国女儿直接的叛逆:“我是一个非常擅长不正面冲突的人。”Wandi的妈妈知道女儿在段子里吐槽家人,但演出外,她们达成了共识——在家人面前,她愿意去维系一种表面的和平。
事实上,在更稚嫩的时期,Wandi也是和大多数的中国孩子一样“随大流”,循着标准,去做那些被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我喜欢画画和跳舞,家长只觉得那些是爱好,而在我数学成绩取得很大进步的时候,他们给我很大的鼓舞。”她报考大学时,当老师的母亲为她选择了财政专业——一个很有前途的领域,还早早规划着要送她出国留学,目标也是金融。
就像在舞台上施展“弱者”策略那样,Wandi会慢慢蓄力,在自己可以主导的世界里一步步去完成这个协商的过程。
(图/受访者供图)
刚上大学的时候,妈妈总给她买粉色毛绒的衣服,“我骨架大,长相也不是可爱一挂的,我很不喜欢,但是并没有当下做出反弹。”她选择的方式是,收到快递就冷处理。
大学期间,她虽然每堂课都去,也满足考试毕业的要求,但除此之外,她从没有干相关的实习,平时泡在舞蹈社团里,和同学们出现在学校晚会上。学校在南方,家在北方,隔着物理空间上的距离,她可以很快沉浸到自己摸索的人生中去。
到了申请海外研究生时,母亲帮她联络中介、准备各种金融专业项目材料,她则一声不吭,申请了墨尔本大学的艺术策展专业。等到真正拿到offer后,Wandi才和母亲摊牌:“她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骗子,问我‘你真的要去吗?’”
也许是Wandi那一刻的坚定,让母亲接受了无法控制女儿的事实。
但,即使“叛逃”了母亲的决定,Wandi也会下意识规避风险,尤其是在人生经验不丰富的情况下,她没办法独立做出选择。
转折发生在毕业后的第二年,她忙得像颗陀螺。白天有一份全职工作,要维持生计。每个周末,她回归喜欢的舞蹈。Wandi跳莎莎舞,这类舞蹈源自拉美,脱胎于拉丁舞,但是没有那么多标准,更强调自由气息。她很喜欢这种不需要通过说话、用肢体语言完成沟通的感觉。
年中,朋友邀请Wandi作为青年艺术家参加一个群展,她要处理不同尺寸的作品,再跑打印厂,然后装裱、布展。“其实我在陈列上有很多想法,但是没预算了,最后去超市买了棵便宜的圣诞树,把作品们夹在上面。”
那颗圣诞树,Wandi把这个作品取名《本命年》。(图/受访者供图)
暴风忙碌过后,Wandi形容自己“一下子醒了”:“感觉以前是在配合世界去做一些事情,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套上一个框框呢?我不需要成为谁啊。”
她更关注自己了。策展、跳舞和如今的脱口秀,都是她呈现自我的方式,“其实有很多故事或者想法,它一直在我的心里,我可能不知道它的形式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是我需要表达的。”
去年5月,Wandi裸辞,生活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况。但她没告诉家里,她也习惯了在外报喜不报忧。后来,Wandi她接了一个短期项目,在悉尼歌剧院当制作人助理,只是临时工。但她没细说,只告诉家人自己有了一份悉尼歌剧院的工作,“歌剧院嘛大家都知道,他们内心是有一种骄傲感的,那就够了。”
这些年,即使远隔千里,Wandi还是觉得自己和母亲在心理上更加靠近了。“也许是和大学生打交道吧,很多以前她不太能接受的东西,现在也能理解了。她看到身边年轻人的变化,也会思考,我闺女是不是这样。”
前段时间Wandi回国探亲,妈妈见到了女儿新染的蓝绿色头发:“她觉得我的发型特别好看,在全家聚会上,夸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