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挣钱自立,今年3月,17岁少年张岩入职了江苏南京的一家直播公司。双方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按照公司培训指导要求,张岩在直播间跳擦边舞、喊麦,“姐姐们给我刷个礼物吧”。没想到,入职第一天,工作近8小时后,张岩倒地猝死。
近日,张岩的姐姐用“南京烟雨锦梦主播猝死案家属”的网名发布数则图文内容,指控南京烟雨锦梦传媒有限公司(下称“烟雨公司”)招聘未成年人主播在快手平台直播,造成弟弟猝死。
张欣欣告诉《正在新闻》,事故发生后,烟雨公否认存在劳动关系,拒绝工伤赔偿,仅愿意以“人道主义关怀”名义给予7万至15万元的赔偿。
张欣欣一家起诉了烟雨公司。5月,本案第一次开庭,目前尚未宣判。
快手“未成年人关怀计划热线”的工作人员回复《正在新闻》称,涉事公司注册的直播账号已经查处;平台禁止未成年开通直播权限,但是对于未成年使用成年人账号直播的情况,监管发现或用户举报核实后,平台会进行相关处罚。
17岁的张岩在高中辍学后想找份工作补贴家用,因姐姐张欣欣在南京读大学,便决定在今年春节后前往南京寻找工作。
“我和妈妈都在(江苏)这边,希望一家人能一起工作生活。”出事后,张欣欣感到后悔。“如果当初我没让他来,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3月2日,张岩在BOSS直聘上与烟雨公司人事部张女士取得联系。招聘启事描述工作内容包括:前期出镜跟播,辅助主持,后期辅助直播间控场和复盘。薪资则写着,“无责保底5千加提成”。
在张岩询问“17岁能干吗”,并表示“没有经验”后,张女士仍称“可以”,随后约定于次日下午4点在公司面试。
面试通过后,张岩与烟雨公司(甲方)签署了一份《合作协议》,协议规定,签约内容为在各个平台“以语言、喊麦等方式进行直播”;甲方先安排乙方跟有经验的的主播学习一至七天,试镜通过后
试播跟团,并在服装、妆容、调节氛围等方面进行培训。双方合作期限为2024年3月3日至2029年3月3日。
“弟弟签完合同后才告诉我。当我看到有个30万违约金的条款后感觉不对劲,让他第二天不要去上班,但他想先去试试再说。”张欣欣说。《正在新闻》看到,“30万违约金”系针对乙方未经甲方允许到其它平台或跟甲方竞争的公司直播的情况。
而“无责保底5千加提成”,具体是指,每月开播不低于26天,每天开播满7-9小时,每月20日发放佣金;直播流水不足25000元的,烟雨公司补足发放5000元;流水超过25000元,按流水的20%发放;收入超过5000元的,烟雨公司代为缴纳个人所得税。
张欣欣告诉《正在新闻》,张岩虽然不擅长读书上学,但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弟弟之前在北京做过服务员,身体素质很好,也没有基础病。”
3月4日,是张岩第一天上班。下午5点左右,母亲打电话给张岩询问工作状况,“(张岩)电话那头闹哄哄的。”事故发生后,母亲对张欣欣回忆。
即使张岩在通话中不断表达出“这里工作很麻烦(累)”,也仍坚持继续工作。“我妈妈让他太累了就不干了,回家吧,他只说‘不干就要赔30万’‘又到我上了,先不说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张欣欣告诉《正在新闻》,自己在下午6点10分左右接到公司的电话称,张岩晕倒了,救护车还没来。张欣欣想继续询问现场情况,对方已挂断电话。“我只能去加那个号码对应的微信,对方发了一个医院地址给我,我就匆忙赶过去了。”
烟雨公司所在地为南京市秦淮区中山东路,120救护车将张岩送往附近的解放军东部战区总医院。
4日晚7点左右,张欣欣赶到医院抢救室。“医生让我签病危通知书,说弟弟心脏停止跳动很久了。”张欣欣的年纪也才20出头,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她没有想到“晕倒”的弟弟病情已经如此严重,“我一开始不同意签,我没办法接受,觉得他不会死。”
在医生表示张岩“还很年轻”“还能抢救”后,张欣欣只好签了病危通知书。但最终,张岩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医院急诊病历记录:3月4日17点57分,张岩在工作中“无诱因出现心跳呼吸骤停,随后摔倒在地,伴双眼上翻,呼之不应”;陪护人员(公司同事)按压“人中”并拨打120;18点20分120抢救人员到场时,患者生命体征全无,立即进行心肺复苏。
18点40分,张岩被送入抢救室时,心率为0,无呼吸,血压测不出,颈动脉搏动、全身大动脉搏动均不能触及,全身冰冷,刺痛无反应。
医生初步诊断为:呼吸心跳骤停、高钾血症、代谢性酸中毒。医院实施了多种抢救措施,仍不奏效。病历病程记录中,多次出现“家属要求急需抢救”字样。19点55分,医生宣布患者死亡。
“当天晚上妈妈赶来后,跟我一起在太平间陪弟弟待着。公司的人来了几个,在医院走廊抽烟聊天嚼槟榔。”张欣欣说。
为什么弟弟在上班第一天就猝死?张欣欣希望找到答案。
事故发生当晚,警察赶往烟雨公司封存直播现场。之后在警察陪同下,张欣欣来到了直播间。直播现场以黑色幕布做背景,玻璃反光材料做地板;地面放置4台立式灯光设备,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还有3盏悬置灯光设备;电线插座铺设较为杂乱。
张欣欣在公司里看到一张“招募令”海报,上面写着:招聘娱乐主播、舞蹈主播、才艺主播、颜值主播;任职要求为普通话标准、形象佳、气质佳,经验不限等;工作内容则是活跃直播间气氛与粉丝及游客互动。
“弟弟没有任何才艺,不会唱歌跳舞,招聘时说没有经验也可以播。”张欣欣表示,公司没有员工培训,第一天直接上岗。
张欣欣看到,这家公司的直播工作室是一间LOFT,上层是工作间。“没有窗户,很闷,听说直播的时候灯光扫射,音响声很大。”
事后,警方协助调取的快手直播回放,张欣欣看到,主持人在直播中不断让张岩跳擦边舞,并对着镜头说“姐姐们给我刷个礼物吧”。
她还在监控里发现,张岩当天是一直站着直播,全程都未能坐下休息。“早上8点多到公司,从10点开播持续到下午6点左右猝死,期间就吃了一碗面。”
也是事后张欣欣才知道,烟雨公司的直播间有这样一条“规定”:获得打赏数额最高的人可以坐下。这条“规定”,《正在新闻》也在后续与张岩同事的对话中得到了证实。
因为张岩自己在外租房,张欣欣并不知道弟弟上班前的作息、饮食情况。
事发后,父母不忍心做尸检,将儿子火化。
一名自称烟雨公司南京区负责人向张欣欣表示,可以走法律途径,会以“人道主义关怀”进行相关赔偿。
3月5日、6日,张欣欣和父母与烟雨公司方在公司附近茶馆进行赔偿事宜的协商,但没能达成统一意见;3月11日,在派出所民警的组织下进行第三次谈判,烟雨公司表示最高给予15万元赔偿,且不认为与张岩为劳动关系。
张欣欣及父母拒绝和解,决定提起诉讼。“我们希望法院能认定弟弟与公司的劳动关系,进而以工亡标准进行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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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涉事公司直播账号已封禁
“弟弟出事后,他的两位同事也赶到了医院,并且一直在关心我们。”张欣欣说。
其中一名23岁的男生告诉《正在新闻》,他与烟雨公司签署了同样的合作协议,薪资待遇与张岩相同。“底薪5000块,直播打赏金额到一定程度会有提成,每个主播有个人打赏通道也能分成。”该男生与张岩同属一个团队,但事发当日请假,没有与张岩一起直播。事故发生后,团队被解散。
“公司大概有3、4个直播间吧,每个直播间3、4名主播,最多不超过5名主播,还有1名直播主持人。工作时间从上午10点开始到下午6点,中间休息一个小时。”事故发生当天,他陪同参与直播的一名男生前往派出所配合调查,结束后前往医院,“我就想着他姐姐一个人在医院也很无助,能关心一点是一点。”
平台经济时代,直播已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工种。2024年5月24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发布公示,拟增加网络主播为职业;7月31日,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会同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国家统计局发布了19个新职业、28个新工种信息,其中包括网络主播。
工商登记信息显示,南京烟雨锦梦传媒有限公司成立于2023年4月,是一家以从事广播、电视、电影和录音制作业为主的企业,地点位于南京市秦淮区一个写字楼内,公司法人为成某某。成某某名下有南京、连云港、无锡三家公司。
8月22日,《正在新闻》拨打烟雨公司法人成某某电话,始终未能接通。
除公司方面,作为直播平台的快手是否有履行对“未成年人直播”或“直播间有未成年主播”的监管责任?
就此疑问,《正在新闻》拨打快手未成年人关怀计划热线,工作人员表示,“快手是禁止未成年开通直播权限的;但是对于未成年人使用成年人账号直播的问题,直播审查发现或用户举报核实之后,也会对直播间的直播权限进行处罚。”
而对于“如果无人举报,审查人员又无法及时发现”的情况,快手工作人员表示,“这个确实需要去花费一些时间(核查)。”
另外,对于“直播公会私自雇佣未成年人开直播”或者“允许未成年人在直播间出镜”的情况,快手有关部门在核实后,会给予公司和相关机构相应处罚。
工作人员还告诉《正在新闻》,快手方面已经关注到该事件,并封禁了南京烟雨锦梦传媒有限公司名下直播间。
正在与张欣欣家人商议委托辩护事宜的河南鑫汇盈律师事务所一名行政人员告诉《正在新闻》,关于直播平台是否要承担相关监管责任,相关判例还比较空白。
张欣欣表示,事故发生后张岩所在直播团队的其他主播被辞退,但直播仍在正常进行,“我加了他们公司负责人,看到朋友圈在转发正常直播的内容。”
在社交平台发表弟弟事故的内容后,张欣欣表示,“公司在使用私人号开直播”。
今年4月,张欣欣和父母将烟雨公司起诉至南京市秦淮区人民法院,请求确认张岩与烟雨公司之间存在劳动关系。法院受理了该案。5月28日,该案第一次开庭。
张欣欣说,这次开庭的律师没能让家人满意,因此,开庭后,他们与律师解除了委托合同,重新聘请了律师,等待第二次开庭。
之所以产生这样一个难题,是因为烟雨公司与张岩签订的《合作协议》中,在双方权利义务的条款之前做了一项“特别说明”,“双方明确知悉并确认以下事项:甲乙双方无订立劳动关系的合意。”
《正在新闻》还看到,《合作协议》对入住(驻)主播的纪律要求中规定,“入住的主播如突发疾病,自身操作失误等原因造成的损失,甲方概不负责”。
北京京师(郑州)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冬冬告诉《正在新闻》,该“合作协议”不直接等同于劳动合同,并不能仅凭协议中的否认条款就否定劳动关系的存在,即使合作协议中明确否认劳动关系,如果实际情况符合劳动关系的本质特征,仍然可能被认定为存在劳动关系。
张冬冬表示,认定存在事实劳动关系,需要同时具备三个条件:用人单位和劳动者均符合法律、法规规定的主体资格;用人单位依法制定的各项劳动规章制度适用于劳动者,劳动者受用人单位的劳动管理,并从事用人单位安排的有报酬的劳动;劳动者提供的劳动是用人单位业务的组成部分。
“实践中,双方主体合格时,最主要的条件就是第二条,劳动者需要严格遵守用人单位的规章制度,比如考勤制度、请假制度、加班制度、报销制度等等,其中我们所熟悉的:上下班需要打卡、迟到早退要扣工资、请假加班报销都需要按照流程申报等等。”张冬冬说。
我国《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的规定,未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属于童工,所签订的劳动合同或合作协议在法律上是没有效力的,不能形成实际的劳动关系。即使满16周岁但未满18周岁的未成年人,也需要考虑其是否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以及从事的工作是否与其年龄、身体状况相适应。
张冬冬律师认为,本案发生时,张岩不满18周岁,而《合作协议》中的权利义务复杂,合作期限较长,烟雨公司在合同签订过程中具有强势优势地位。张岩作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该合同与其智力、年龄不相适应,故其所实施的签约行为应当经其法定代理人,即张岩的父母同意或追认。其法定代理人没有同意或追认,不发生法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