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县中专大门口。受访者供图
尽管已经立秋，山东省菏泽市单县的气温依旧居高不下。2024年8月23日、24日、25日这三天，最高气温徘徊在35—37℃，风力最高仅2级。
8月25日，16岁的女生杨淼在高温中不幸离世，这一天是她新学期开学的第三天，也是她与两千多名同年级学生军训的第二天。在她的病危通知书上，医生诊断为热射病。这是一种极严重的中暑类型，通常由处于高温环境或进行剧烈运动而导致机体体温调节失衡，致死率较高。
该校多名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除了杨淼，还有一名男生也被“热死了”，杨淼大伯称见过该生的父母。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单县公安局和教育体育局求证，教育体育局相关工作人员称：“已经有调查组在调查了，就等官方通报，其他的我们不方便告知。”
倒地，抽搐，昏迷
8月23日，杨淼前往单县职业中等专业学校（以下简称单县中专）报到，她所选择的专业是数字媒体。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是因为“学校是公立的”。杨淼大伯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学校在单县是比较有名气的。”
据单县中专2024年招生简章介绍，该校创建于1985年，校区占地330亩，在校生6500人，教职工372人，学校曾被评为国家级重点中等职业学校。
8月23日开学那天，远在上海打工的父亲特意回家送她上学。杨淼大伯称，杨淼是家族儿女辈中唯一的女孩，一家人都非常疼爱她，孩子也很懂事，“近些年，我的每次生日，孩子都会发祝福给我”。
8月26日，杨淼一位朋友在抖音看到消息，她不敢相信那人就是杨淼。她不断给杨淼发信息，最后只收到一条：“姐姐不在了，我是她弟弟”。她记得初二时，她们是同桌，两人有时上课打瞌睡、开小差，杨淼总会带一些有趣的小东西来玩，杨淼还笑着跟她讲，别人怎么给自己取一些难听的外号。
8月23日中午12点多，杨淼在微信上告诉她学校报到经历，“我还等着她跟我吐槽学校，结果还没等到就不在了”。
按照惯例，新生在报到后的第二天开始军训。同为该校新生的杨赐（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军训原本计划持续7天，但因为出事了，军训在进行了两天后就被宣布暂停。据学生提供的微信聊天截图，8月26日上午，一位老师在群里通知：因近几天天气持续高温，军训暂停，学生早饭后离校，开学时间另行通知。
第一天军训结束，即8月24日晚7点左右，杨淼父亲到学校看望女儿。据杨淼大伯转述，当时“孩子说天气太热，身体不舒服，想回家”，并且父亲察觉到她的情绪较为低落，随即当面去跟班主任请假，要带杨淼回家，但班主任并未准假。
到了军训第二天，即8月25日中午12点左右，杨淼因晕倒被紧急送往单县东大医院进行抢救。当天中午1点58分，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书。根据杨淼大伯提供的病危病重通知书，杨淼被医院诊断为热射病、急性呼吸衰竭、缺血缺氧性脑病、昏迷、休克、急性心衰、多器官功能衰竭、低钠血症、代谢性酸中毒、高乳酸血症，并且病情有可能进一步恶化。
杨淼大伯称，在病危通知书下达后不久，当天中午2时11分，杨淼离世。孩子离世后，她的母亲两次晕倒，六十多岁的外婆血压一度飙升至208毫米汞柱，爷爷也因伤心过度被送到医院急救，杨淼父亲在事发后几乎没有休息，精神状态不好，“天天夜里去太平间整夜守着杨淼”。
杨淼亲属称，事发后，他们没有见到校方人员，“也没有接到任何处理意见”。杨淼大伯称，孩子中暑倒地后，就被平躺放在地上，当时水泥地面的地表温度或在40℃以上，只有几个学生围在周边用纸板扇风降温。
杨淼离世后，同校学生陈逸飞（化名）在抖音上看到了她被抢救的视频，一下就认出了她。他不能确定他曾参与救助的那个女孩就是杨淼，但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长得一样。”
陈逸飞回忆，8月25日中午刚吃完饭，看到一个女生走路摇摇晃晃，直接倒在学校小卖部门口的草地上。他第一时间跑到食堂去找老师，当时单县中专学生发展中心负责人跟着他来到女生身边。
陈逸飞记得，他跑去叫人到回到女生身边大概用了半分钟，当时她还有一点意识，挣扎着想站起来。将她扶起来后，“我们和老师把她挪到了有阴凉的水泥地上，因为草坪下面都是土，热。”大概挪了两米远，女孩坐到水泥地之后就晕倒了，陈逸飞发觉她脸很红，体温很高，随即掐她人中，给她扇风。
昏迷了5分钟左右，陈逸飞称，女孩突然抽搐、翻白眼、吐白沫，还咬舌头，“老师让我去买水浇在了她头上”，为了不让她咬到舌头，“老师就拿手顶住舌头，给老师咬得嗷嗷叫，我们吓死了”。
在等救护车时，学校医务室一名女校医来了，“拿了3个冰袋，2个放到了咯吱窝，一个放到了前胸那里。救护车来时，杨淼还是昏迷状态”。
多名该校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除了杨淼，还有一名男同学也出事了。杨淼大伯称，杨淼所在的东大医院里，还躺着一个没有抢救过来的孩子，“那个也是职业中专的学生，他们是同年级不同班级，同时参加了军训，同一天上午被120从学校拉到医院，而且同一天在这个医院死亡”。杨淼大伯见过男生的父母，他们因为伤心过度晕了几次，还躺在病房里。
杨淼的病危通知书。受访者供图
救护车多次运走学生
在2023年时，单县中专新生军训开营仪式上，校长尘文生强调：“学校安排军训目的在于培养同学们艰苦奋斗和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激发和彰显同学们的集体意识和团队精神，从而以昂扬的斗志和焕然一新的精神风貌投入紧张而又充实的中职生活。”
杨赐介绍，2024级新生军训安排如下：早晨六点多起床，八点半开始上午的军训，持续到十一点半。下午从两点半开始，到五点半左右结束，全天军训时间约为6小时。军训内容有原地踏步、齐步走、转向、站军姿等。他记得那两天很热，一点风都没有。
对于经常运动的杨赐来说，军训的强度并不高，除了一直出汗，并未出现头晕等症状。但对其他不常运动的学生来说，军训是一道难关。杨赐记得，8月24日，即第一天上午军训，一名站在他前面、体重近两百斤的男生在站军姿时，“站着站着，一下径直朝地面砸去，砸了很大的响声，晕过去了”，班上五六名学生一起把他抬上了救护车。杨赐称，军训开始前，救护车就已经守在附近。
一名男同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4日上午军训，自己被晒得头晕，两条胳膊发麻，班上也有人晕倒被抬上了救护车，因为晒得受不了，自己当天中午就翻墙出去了。2024级护理专业的一名女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第一天军训时就中暑了，“头疼想吐”。
除了晕倒，不少学生出现头晕、想吐等中暑症状。同为该校新生的一名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军训时头晕、站不稳、难受，向教官打报告后，教官只让原地蹲下休息。如果晕倒，“班主任会找两个学生把他抬到阴凉处喝水、休息，然后扇风”。
多名学生向南方周末记者反映，学校不准请假，“我们不可以和老师教官请假，不得以任何理由请假缺席”。也有学生称，可以请假，但需要医院开具的证明。
杨赐记得，8月24日10时左右，第一辆救护车拉走了晕倒的学生，过一会儿又来了一辆救护车。对于两天内共来了多少辆救护车，学生的答案不一，有学生称第一天就看到救护车来了十多趟；一名在医务室附近军训的学生称是9趟。十余名该校同期军训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两天内，热晕了多名学生，确有救护车多次拉走学生。
菏泽市120急救指挥中心相关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军训期间，往单县中专共派了多少车次的救护车自己也不清楚，“没有统计过，具体你要去问学校”。上了救护车的学生多数被送往约十分钟车程的单县东大医院。8月27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该院，一名工作人员称：“具体不清楚，你看县里的官方报道。”
2024级机电专业一名新生就上了救护车，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有低血糖，“学校不给请假，俺老师还好点，叫我在车棚里面坐着休息”。
单县中专2022届新生军训现场。图片来自单县中专官微
“连风扇都没有”
多名学生反映，白天军训难熬，晚上也休息不好。
翻墙出去的那名新生，在军训第二天下午回来了。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住在男生宿舍五楼，12人一间，房间可用电器很少，自己带的风扇也用不了，只能从一楼抬冰块放到宿舍降温，“老师让学生不要碰冰块，因为是工业用冰。那天晚上我们热得睡不着，半夜还在拉呱”。
8月23日，新生报到后拍摄的男生宿舍照片。受访者供图
宿舍里用来降温的冰块。受访者供图
杨赐所在的男生宿舍是8人间，他称宿舍没有空调、风扇，没有洗澡的地方，只能用毛巾擦身，“晚上睡觉我都用五六条毛巾敷在身上，一晚上热醒五次”。另一名住8人寝室的男生称自己整晚睡不着，“走廊比较凉快，我们有几个寝室的同学就到那里小声聊天”。
一位开学读高二的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宿舍和教室都没有空调和风扇，学校不允许带任何电器，充电宝也不行，“今年还搬了冰块到宿舍，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夏天就是这么过，反正一代一代学生都是这样的”。
2024年毕业的一名该校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高一军训的时候就有人反映过太热了，但没啥用。往年夏天太热时，男生会在宿舍的公厕接冷水，往身上泼。晚上躲着老师打地铺睡，也能睡着。”
在此情形下，不少学生和家长生出退学的念头。
一名当天报名当天退学的女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8月23日上午9时左右到校报到，当天晚上9点多办完退学。“学校没空调就算了，连风扇都没有，环境太差了。”该女生称当天共缴了一千多元，最后退回来500元。
另一名受访的退学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待了一天半才退学，“军训时候不敢抬头，晒得脸疼”。8月24日，他找到老师退学，“（有的）老师都退急眼了”。一名2024级学生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之后开学学校再不改善条件，她就考虑给孩子转学，“大人再辛苦也得让孩子上个条件好的学校”。
8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单县中专官网电话，均无人接听。多名该校招生老师在接通电话后表示“不清楚”或“打错了”。据单县中专2024年招生简章介绍，该校新校区占地500亩，建筑面积21万平方米，新校区仍在建设中。
杨淼的亲属仍在等待官方的处理结果，他们还想知道孩子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杨淼大伯说：“孩子16岁，正青春，人生才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