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打大蒜针时，沈芷卉有些紧张。
那是沈芷卉在韩国留学的第三年，她去一家诊所妇产科时，看到一则营养针、九价宫颈癌疫苗（HPV）的优惠广告。
“医生推荐像我这样长期熬夜的人打大蒜针，它可以快速恢复疲劳。”沈芷卉有点好奇，打算试一试。
打针时，沈芷卉躺在诊所的白床上，四下安静。护士将一瓶黄色药剂与生理盐水混合，装进输液袋，随后拔出针头，从沈芷卉的小臂扎入……
“很意外，一点也不疼。全程花了几十分钟。”沈芷卉有些惊讶。
此后，沈芷卉每逢课业压力大，她就会去打大蒜针，“研二时，每周要看100页的论文，还得熬夜写报告，睡觉是补不回来的，不如直接打一针。”
打营养针是韩国常见的保健方式之一。它是指按配比将液体药剂与生理盐水混合，一袋约50-100毫升，再注射进人体，从而起到去疲劳、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甚至美白嫩肤等功效。
南方周末记者调研发现，一针营养针价位约为100元到200元，韩国市面上较为流行的营养针有白玉针、维生素针、大蒜针和灰姑娘针等，每类营养针的注射剂量、方式和间隔长短也稍有区别。
首尔Egg Clinic诊所的黄色的大蒜针。 图/丁町
“不如直接打一针”
在首尔江南区街头，解决宿醉和疲劳的“大蒜针”“维生素针”广告牌随处可见，它们给疲惫的上班族、宿醉的年轻人提供了另一种保健选择。
丁町是在首尔一家名为Egg Clinic的诊所注射的大蒜针。Egg Clinic诊所在地铁站不远处的一栋公寓楼里，丁町和她的男朋友下地铁后，只要观察路上行人的胳膊，就能看出来“他们是否去美容院”。
“我去韩国主要是为了打瘦脸针，价格比国内便宜一半。大蒜针只是顺带尝试。”丁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韩国诊所的皮肤科基本都有中文翻译，沟通起来几乎没障碍。随后，她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一张中文报价表，营养针项目排在后面。
丁町和男朋友各打了一针大蒜针，打针前，诊所询问了他们是否有肾脏代谢、基础病等问题。
“静脉注射五分钟后，嘴里就开始有大蒜味了。之后，上厕所、洗澡也能感觉到大蒜味。”由于味道过于浓郁，丁町对晚饭牛肠锅里出现的大蒜感到反胃。
韩国人常食大蒜，商场里也有大蒜汁等饮品，但大蒜针的药剂不是从大蒜里提取而成。“它的大蒜味来自维生素B族中的B1提取而成，主要是由辅酶组成，被称作快乐因子，可以起到抗压、舒缓神经的作用。”从业11年的营养师王心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味道稍有不适，但丁町对大蒜针的效果赞不绝口。“我头一天逛街走得腿酸，打完后，腿上的乳酸似乎被刷掉了。”丁町提到，她男朋友本来觉得大蒜针是交“智商税”，但几天后，他睡眠变踏实了。两人决定，如果下次来韩国，仍要体验大蒜针。
“有时候我在社交媒体上分享静脉注射的打针照片，中国朋友第一反应是‘你生病了？’”沈芷卉笑了笑，韩国朋友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打营养针。经沈芷卉推荐，一些中国留学生也开始尝试打营养针。
韩国一家美容诊所的大堂 图/Medea
“上班族、男性等容易熬夜和宿醉的群体，更愿意打大蒜针，爱美的女性会选择打灰姑娘针和白玉针。胎盘针更适合年龄较大的群体。”Medea告诉南方周末记者。Medea在韩国留学九年多，她当了四年多的医美翻译。
Medea打过一个疗程的白玉针，一共五针，每周一次。“因为写论文，掉发严重，就去诊所开了营养针。”Medea说，由于她不经常晒太阳，医生还添加了维生素C和维生素D，挂在一起按顺序打。
Medea感觉美白效果不算明显，但对缓解疲劳较为有效。“后来我接触了激光美白后，就没有再打过白玉针了。”
当疲惫来临时，Medea更愿意尝试好好睡一觉。“毕竟营养针只是应急之举，长期注射会干预身体的循环功能。”Medea说，她身边学营养的朋友会吃营养片，疲劳时会选择去医院做推拿。
宿醉、喝冰美、不睡觉：打针解乏
韩国人偏爱打营养针，与他们的生活习惯、社会文化有关。
冰美式是韩国人的标配，沈芷卉来韩国第一年就开始喝起了冰美式。“冰美式是‘穷人快乐水’，便宜、提神、消肿、解渴。连锁咖啡店里，一杯冰美式大约1200至1500韩元（折合人民币6-8元），一些大学门口的零食店更便宜，只要500韩元（人民币3元）。”沈芷卉一天起码喝两杯冰美式，下午、晚上都会喝，这对她来说更像是喝水。
午夜降临，爱热闹的韩国青年在酒吧喝酒、蹦迪，在街头散步……
喝酒是韩国人的解压方式，也是社交手段。据世卫组织2019年数据，韩国15岁以上的饮酒者比例高达72.7%，不仅是成年人，连中学生都成为了“酒鬼预备役”。
“我的韩国朋友可以头天晚上喝酒，第二天早上喝酒，晚上再继续喝酒。”沈芷卉提到，她的韩国朋友煞有介事地称这是“用酒解酒”。
“首尔的酒吧也有讲究。江南区的酒吧风格偏电音，门口保安看你穿得土、保守，就不让你进。梨泰院是外国人聚居区，那边的酒吧更开放。弘益大学附近的酒吧面向大学生，更爱放流行hip-hop，入场没有消费门槛。”沈芷卉对首尔的酒吧如数家珍，她大二时也曾频繁蹦迪。
一边喝酒、喝咖啡不睡觉，一边打营养针恢复精力，以至于一些韩国人养成了“修仙式”的作息：午夜喝酒、蹦迪、散步，凌晨三四点入睡，早上七八点，喝一杯冰美式，午休时打一管营养针。
韩国连锁超市CU里的能量饮料，中文由软件Papago翻译。图/顾月冰
长此以往，韩国的保健品市场也愈发繁荣。打营养针、喝红参、吃维生素成为韩国的“防猝死国民套餐”，韩国电视里也常有年轻人掏出红参一饮而尽的广告。2022年韩国健康机能食品协会统计，本土保健品市场规模已经达到约人民币254.1亿元，2030年有望翻五番。
韩国睡眠相关市场也急剧扩大。2024年4月10日，韩国KB金融集团智库报告发现，韩国睡眠市场的价值从2011年到2021年间飙升了6倍多，达到3万亿韩元（折合人民币约160亿元）。预计到2026年，该市场价值将超过40万亿韩元（折合人民币约2100亿元）。
讲究效率的韩国人，习惯一针解倦。“在韩国诊所看医生，他们倾向于告诉你如何更快恢复健康。发烧时，韩国医生会建议打屁股针退烧，而国内更多是吃药。”沈芷卉说。
“韩国人喜欢快速见效的东西。”三十多岁的韩国人金钟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上班族压力过大，就会打营养针。”他不建议长期依赖营养针，“打多了看起来没有生命力。”
Medea发现，韩国人爱说“巴里巴里”（音），就是“快一点”。“他们的性格普遍不喜欢拖沓”。
韩国首尔麻浦区一家年轻人开的咖啡厅。图/视觉中国
“不建议静脉注射营养针”
营养针并不只在韩国风靡一时。
在美国，1984年，迈尔斯医生首先尝试了将营养物质通过静脉输入血管的维生素治疗法，这类方式被称作“迈尔斯鸡尾酒”疗法。
据英国广播公司记载，美国甚至有专属巴士开车上门，为居民提供静脉注射营养套餐，解决宿醉问题。英国伦敦的一些诊所除了美容类营养针外，还有专门提供改善“情绪”的营养液。
营养师王心悦分析了韩国常见的营养针成分：白玉针主要由谷胱甘肽组成，功效是抗衰抗老；灰姑娘针内含维生素C和维生素E，可以细胞抗氧化；胎盘针主要是氨基酸、蛋白质等成分，可以提高免疫力，激活生殖相关激素。
“这些营养素是安全的，但从安全性角度看，静脉注射是一种强行向身体注入营养物质的行为。它直接跨过了人体的智能系统，容易使人体出现头晕呕吐、腹胀腹泻等不良反应，严重时会出现呼吸困难或休克。”营养师王心悦不建议普通人做注射类的营养补给。
近年来，韩国营养针一度爆出负面反馈和新闻。“注射后，疲劳不见好转反而变得更严重了。”韩国女青年徐熙政在首尔狎鸥亭一家诊所注射白玉针后说。
2007年以来，九成以上的韩国营养针在医疗广告事前审议中被判定为“不正当”。不过，停止业务等行政处分微乎其微。
2022年4月18日，韩国首尔，几名公司职员下班后在市内的酒吧里聚餐。图/视觉中国
尚未有充足的医学研究证明营养针可以改变人体健康。2021年9月23日，韩国健康医学研究院研究发现，除了批准用于美容的肉毒素保妥适（Botox）外，市面上流行的灰姑娘针、白玉针和胎盘针等营养针尚缺乏有效证据，临床效果不佳，且存在过敏性休克等严重不良事件，需谨慎使用。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营养与健康所研究员张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通过饮食补充营养素是首选，注射类营养补给会有一定风险。“正常人的饮食只要按照《中国居民膳食指南》标准，合理饮食，从食物中获取营养，是不需要营养补充剂的。对于无法从食物中获取足量营养的人群，需要遵医嘱，按剂量补充营养素。”
“改善疲劳的最优解不是依靠营养针或抗疲劳药物，更好的是食用含维生素的新鲜蔬果，保证充足休息。”韩国高丽大学安岩医院家庭医学科教授朴赞美建议，应避免过度饮酒、吸烟和深夜进食，养成有氧运动、睡前30分钟停止使用智能手机等习惯，有助于睡得更香。
从效率社会到倦怠社会？
1960年后韩国经济腾飞，城市化推进，形成了以首尔、釜山、大邱为中心的都市圈，大量人口涌入城市。
高速发展的经济让面积仅占韩国总面积0.6%的首尔拥有全国人口的一半。首尔是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有着韩国顶尖的高校、企业，是年轻人心中的“机遇与梦想”。
韩国迈入了发达国家，但韩国人的幸福感依旧不高。在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解决方案网络发布的《2023年世界幸福报告》中，韩国人的幸福评分只有5.9分（满分10分），在全球137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57位。
“首尔机会多，但竞争也强。”Medea说，她读书这几年从大田来到首尔，更直观感受到韩国首都的竞争压力。
2023年11月17日，韩国首尔，街头餐馆、咖啡馆和酒吧的照明标牌开灯。图/视觉中国
沈芷卉在梨花女子大学读书时，身边越优秀的人会更努力。“这让我会感到压力。可以说，韩国排名靠前的高校整体都很卷。”沈芷卉坦言。
韩国人的“内卷”也体现在职场上。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统计中，2021年韩国人年工作时间为1910小时，在36个OECD国家中排名第四。
高压之下，年轻的韩国人早早进入“三不世代”，不买房、不结婚、不生子。生育率下降、自杀率增高、老龄化加剧等社会问题时刻彰显着韩国的不幸福感。
2023年4月韩国统计局发布的韩国安全报告显示，2022年自杀率为每10万人24.1人，是OECD成员国中最高的。自杀率的上升在青少年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尤其明显。
2024年2月，韩国统计局也公布了再次下降的人口出生率。2023年韩国女性生育率从2022年的0.78跌至2023年的0.72，降幅逼近8％。
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其专著《倦怠社会》中提到，当下我们正处于一个充满积极的“功绩社会”，这种过度的积极会让人逐渐倦怠。当越来越多人立志成为“最优秀的自己”时，对自我的期待越来越高，一次次开启与自我和他人的竞争，最终深陷疲惫。
韩国《亚洲日报》也做过问卷统计，超过半数的韩国年轻人在自我实现中“身心俱疲”。这预示着“倦怠社会”的来临。
打营养针只能是快速恢复精力的“安慰剂”，但无法解决韩国社会的长期倦怠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