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国家司法部门试引进社区矫正,作者本人成为一名志愿者,主要向女性犯罪嫌疑人普及的话题——常常是关于女性自身如何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其中,她见证了不少“两怀妇女”的故事。
“两怀妇女”指的是在刑事司法活动中,因涉嫌犯罪而处于怀孕期或哺乳期的女性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罪犯。这个群体在法律上享有一定的特殊保护和关照,以体现法律的人道主义精神。
作者此前曾在南风窗发表多篇关于“两怀妇女”的稿件。
而此文特殊之处在于,作者早年因脊髓灰质炎后遗症,成为一级肢体残疾人。因肌肉萎缩,骨骼变形,脊椎和腰椎病变侧弯严重,骨盆畸形盆腔狭窄,全身脂肪匮乏,几乎不具备任何备孕条件。
为了成功孕育孩子,她经历了生理与心理的磨难。母亲是她的梦想之一,而这份源于生命本能的冲动和母爱让不少“两怀妇女”感同身受。
不同背景、经历与思想的女性,因为成为母亲与孕育孩子的相似经历,她们在最开始的误解、分歧中逐渐靠近彼此,成就了这篇真实的记录。
作者参加监狱活动
走进“两怀妇女”
2022年仲秋的一天,司法所所长给我打来电话,说贺巧巧要生产了,有可能是难产。她说贺巧巧非要我去见她,否则她不肯进手术室。
司法所的车子来了,所长下车将我扶进车厢,把我的轮椅放置后备箱里,一路疾驰到达市妇产医院。挺着大肚子的贺巧巧躺在走廊的一辆担架车上,不停呻吟着,她的羊水已破。我的轮椅很快来到她的担架车前,她睁开眼问,“你能在外面等我吗?”我点点头答应了。
贺巧巧是我陪同生产的第一个“两怀妇女”,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残疾人“两怀妇女”。28岁的她,是在社区矫正监管期间生下腹中胎儿的。贺巧巧的残疾程度与我高度相似,双腿瘫痪,不能站立和行走,只能依靠轮椅代步。和我一样,她艰难受孕、妊娠。
她和我之间,有某种很奇妙的契合。
2022年1月,正是北方天寒地冻的时节,在社区司法所的社区矫正帮教活动中,我第一次见到轮椅上的贺巧巧。她那时已经怀孕两个多月,因参与团伙非法集资被抓获,因正处于妊娠期,监外执行转入社区矫正,从被羁押的看守所回到户口所在地接受社区监管,直到生下孩子、结束哺乳期,贺巧巧便会被重新收监。
贺巧巧将我讲的内容,一点点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她的文字是我拼命做母亲的一个真实记录。
“听到医生说我妊娠阳性,那是我做女人最不能平静的时刻……一颗生命的种子在我这副残缺母体上着陆了,我的心和灵魂在欢呼雀跃,成为母亲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每次在“两怀妇女”面前讲述,坐在轮椅上的我都会挥动手臂,为自己成为母亲成为现实而振臂欢呼。
作者向“两怀妇女”们讲述,得知自己成为母亲时的心情难以平静 / 图源:图虫创意
我看到台下的贺巧巧也在挥动手臂,她还低头抚摸自己腹部,其他几位怀孕的“两怀妇女”在悄悄拭泪。事后,有“两怀妇女”说,“本来没把怀孕当回事,不就是一个女人本能的事情,可经你这么一说、这么一表达,还真是可歌可泣的呢”。
贺巧巧不善言辞,但她给我的留言中提到,“感觉自己不配做母亲,对不起自己腹中孩子”。有一次,她甚至说,“去堕胎,省得以后孩子会以我这个母亲为耻,怕欠孩子的还不清的”。
我当即批评她,“怎么我说来说去,没带给你一点好,全是负面的”。贺巧巧辩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与你相比的话,我很惭愧。面对母亲这个身份、面对我的孩子,我无地自容;同为残疾人的我们,为什么你我却是天壤之别,你应该允许我作为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反思。”
艰难地孕育
贺巧巧与我一样,因自身骨盆畸形等原因,我们无法自主生产,必须经过剖腹产手术。术后,贺巧巧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母子平安。她被推出手术室时,她让丈夫将孩子递给我,我抱着这个和妈妈一样漂亮的小婴儿,如同抱着当年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
贺巧巧曾经多次给我说过她对胎儿的忧虑,怕生出的孩子有残缺、会遗传。再加上她因犯罪被监管,导致的巨大心理压力,她总是做噩梦、控制不住地哭泣和悲伤。
妊娠期间,我也会被噩梦惊醒、并担惊受怕。在我们的梦境里,孩子不是怪胎、就是缺陷很大。这是最折磨母亲心的事情,贺巧巧在孕期情绪不好,反复无常的。她和我诉说着,自己特别恨自己、好不容易怀上孕,终于可以有自己孩子了,怎么就成阶下囚了……
“是这个孩子是丧门星,还是我根本就不配做母亲?”贺巧巧此话一出口,我很愤怒有些气炸,“不许你这样说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无罪的。你要感谢他肯做你的孩子、选择你做他的母亲……”她哭着将上身倾倒在我怀里,“行侠老师,谢谢你替孩子说出他没有说出的话,也谢谢你说出我的心里话。我的确应该感谢这个孩子,他选择我这个又残破又有罪的女人,做他的妈妈,我何德何能呀?”
我做社区矫正志愿者期间,面对接受矫正的社会边缘人员,我更多的是倾向于“两怀妇女”和她们的孩子。而贺巧巧是比较少见的残疾人女性犯罪。
社区矫正就是在大墙外、家门口,“两怀妇女”接受矫正和监管。司法部门引进志愿者,也是一件人性化举措,而我之前是有过监狱帮教的基础,之后又连贯性参与社区矫正。22年的监狱帮教和17年的社区矫正经验,我已经可以比较熟练地做志愿者,并从帮教志愿者到帮教老师。
作者在监狱帮教
在妊娠期和哺乳期的“两怀妇女”之间,我的帮教范围集中在临盆或临盆后的“两怀妇女”。在市司法局矫正科的指导和支持下,我以自身妊娠、哺乳,以及养育孩子的真实经历,作为帮教临盆“两怀妇女”,还是可行的。况且身为重度残疾人的我,在走进“两怀妇女”中,能够唤起她们的同情心,或者某种悲悯情怀。
当然,她们有的人一开始不认可我,还质疑和否定我。尚碧瑶每每见到我转动轮椅来到司法所,会露出鄙夷的目光,撇撇嘴毫不掩饰地说,“坐着轮椅出来干什么?不在家好好养着,就她?还来帮教我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哟”。但她说归说,还是会主动上前帮我推轮椅。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她吃力蠕动的样子,我会感动致谢意,“谢谢碧瑶,你辛苦啦”。
她们的丈夫在哪里
实际上,我作为一个轮椅志愿者,不仅不能够被“两怀妇女”理解和认可。同时,我也总是被歧视和否定,一如我当年走进监狱做帮教活动。能够走进监狱,也是缘于一对母女婷婷妈妈和女儿婷婷,婷婷因白血病爸爸为其筹备医药费,偷盗入狱。婷婷爸爸在微湖监狱服刑,没有一分钱收入的母女俩相依为命。2000年我走进这对母女,以呼吁的方式写下报道,恳请爱心人帮帮她们。
2002年3月30日,我第一次转动轮椅走进监狱,狱中认识婷婷爸爸,开始和他一对一帮教。2007年婷婷爸爸因尿毒症保外就医,转入社区矫正,我随之与他继续帮教到社区矫正。我意料不到的又衔接上“大墙之外”的帮教工作,“请缩短回家的距离”是我社区矫正帮教的主题,“戴罪做妈妈,你也是妈妈”是我对“两怀妇女”帮教的主题。我避免高谈阔论的空洞大道理,以点点滴滴的生活感受、理念,试图打动她们。
尚碧瑶是一个二胎妈妈,她因与人贩卖假烟、假酒犯罪,38岁的她在2023年底被抓时,已经有五个多月身孕。尚碧瑶已经有一个女儿了,这次怀着的是二胎,她希望自己再生个儿子。她被转入社区矫正后,情绪一直不稳定,并且一直在否认自己做过违法的事情。司法所里的接受监管的“两怀妇女”,尚碧瑶被认为是一个“茬子”,不好对付。
随着她孕月份越来越大,她多次在家里和丈夫吵闹,扬言要去堕胎。她丈夫也多次到司法所,要求“好好教育、严厉惩罚尚碧瑶,调和家庭矛盾”,她丈夫还说,“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我早就和她离婚了”。我抓住她丈夫说离婚这事,适时地劝导尚碧瑶,“你这不是在作吗?万一人家和你离婚了,你家没了、孩子也没人管了,你岂不是罪上加罪?”
在我接触的“两怀妇女”中,丈夫提出离婚的例子不少。尚碧瑶哭了,“行侠老师,你说的都是大实话,如今没人给我这么掏心掏肺的。为了孩子我也不敢再作了,我会记住你说过的‘戴罪做妈妈你也是妈妈’,好好给孩子做个妈妈权当赎罪吧”。今年四月春暖花开,尚碧瑶如愿生下一个男孩,进入哺乳期。
贺巧巧生下孩子后,进入哺乳期,待哺乳期结束,她会被重新收监。贺巧巧是一个残疾人母亲,也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她的丈夫也是一个肢体残疾人,程度比她轻一点。以戴罪和残疾之身的她,该如何去做母亲、又该如何在被特殊优待的哺乳期里,去哺乳和拉扯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
在悬崖拉她们一把
在每次集中与“两怀妇女”帮教的讲堂里,如何做好一个母亲,也基本上都是我讲不完的话题。征得所长同意和批准,我将残疾的自己养育女儿的一些过程,通过大屏幕以文字、照片,以及朗读我的作品等形式,传递给她们。
其中,最动人的画面是是蹲行在地的我,双腿别在身下,用双手搬动双脚一点点朝前挪动……用手在地上拖拉着一只盆子,去水龙头给孩子洗尿布;我去灶间攀上凳子,在灶前给孩子热牛奶,不慎被滚沸的牛奶烫伤……
因为我身体循环差,分泌不出奶水,只能给孩子添加辅食。家里人都出去挣钱养家糊口了,我独自担起对孩子的照顾,我是拼着老命在全程履行这个义务的。当小奶锅里的牛奶从我肩上泼下来的时候,我的肩膀、前胸以及右臂被烫伤。刚刚蹒跚学步的女儿,在灶间门口看见扑倒在地的我,大声哭叫起来……
我的讲述也许感动她们,但也有不同和另类的声音,窃窃私语中我听到,“你都这个熊样了,还要什么孩子?扯淡……”我当即接过话来,“你说得一点没错,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扯淡,说我胡闹。可是一个女人做母亲的心,是根本挡不住的,天生的力量太强大了”。听讲的“两怀妇女”们,大都支持我的说法,她们点头认可或拍掌。
图源:《迷失:消失的女人》剧照
在贺巧巧家里,轮椅上的她面对掉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束手无策。她一条腿残疾的丈夫外出打工了,她没有奶水家里又没钱买奶粉,一碗米汤也洒在地上。她哭丧着脸,“这命活得太难了,我的轮椅和看不见的手铐压身,简直喘不过气来。孩子活生生跟着受罪,我对不起他……”。第二天我将贺巧巧的情况汇报给所长,所长批示“救急不救贫”,将一笔救济款送到她家。
不久,贺巧巧给我微信说,她参与的团伙非法集资,她本人因行动不便并没有外出行骗,仅仅是在家里管财务。之后,她又供出另外几个人外出非法集资的具体情况,她希望我帮她将信息给所长。鉴于贺巧巧的积极表现,所长把她的交代和她在监管期间的主动揭发,递交给上一级司法部门。
关于我与“两怀妇女”之间帮教话题,我扯上女性妊娠和生育,有不少人认为这是有冒犯和亵渎感的。“两怀妇女”是犯罪之人,或者是在犯罪边缘的人,有必要将做母亲时刻和她们谈论吗?或者我将一个残疾女性做母亲的经历,拿出来大谈特谈,是不是还有不低调过于张扬之嫌?甚至,有某种渲染个人痛苦、充斥太多负面东西。
尚碧瑶听到这个传言后,大大咧咧在课堂上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更教育我们这些人,我们就是把甜日子过反了,应该再尝点苦头”。那一刻,我既感激她又欣赏她,我没有想到泼辣不讲情面的尚碧瑶,会有这么细腻深刻的思想。谁知她突然爆出这样一句话,“要想会,跟师傅睡,这不都是师傅你的功劳吗?”课堂上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这是我们严肃或者有点刻板的课堂上,少有的轻松、诙谐。
从2002年12月,我们成立青岛市残疾人牵手帮教队,我率队深入监狱帮教的22年里,有所经验增进。对于囚犯和边缘人员多采用“逆境”“绝处逢生”等,还是非常有用、有益的。我以自身的“现身说法”,真实、贴切,我与“两怀妇女”面对面、零距离讲述和交流。我感觉彼此之间是平等和接近的,我和她们达到身心的零距离。
作者一家三口在一起
“戴罪母亲”和她们的孩子
临盆后的“两怀妇女”,在她们生下孩子后,有的人是初次做母亲也有的人不是初次做母亲。无论是初次做母亲,还是非初次做母亲的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戴罪母亲”。
妈妈戴罪生下的孩子,与正常孩子不太一样,他们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我了解到,这些“两怀妇女”中,没有一个不去考虑自己孩子的今后,孩子以后的升学、就业、考编,考公等会不会受影响。我不好对她们说法婉转或藏着掖着什么的,我直接说孩子的人生履历上,是一定会造成痕迹的。
有位司法所长说,一个人带着罪恶感活着,或许才让我们的生活有了重量。我明知他是出于劝慰,而我还是反驳他说,“我相信所有人都不需要这个所谓的重量,人最好的状态和理想是不要带着罪恶感活着”。
贺巧巧于2023年10月哺乳期结束,按照规定她将被重新收监、接受最终审理并入狱服刑。上级司法部门依据她的立功表现、监管期间积极配合社区矫正,决定给予她酌情量刑判处一年的刑期。
在贺巧巧即将被押送监狱时,我去她的家里为她送行,那时她的儿子已经在牙牙学语了。轮椅上她紧紧抱着儿子不肯松手,儿子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妈”。我上前掰开她的手接过孩子,工作人员趁此机会推起轮椅,走出家门把她弄上警车。
图源:《迷失:消失的女人》剧照
在她入狱的这一年里,我以帮教队名义几次申请,去女子监狱老弱病残监区,以点带面给她和同犯们帮教。贺巧巧既希望我和她丈夫带着孩子去,又不想让孩子从小见到他囚犯妈妈。她在狱中改造情况良好,利用自己的写作特长,常常给狱报写稿。尚碧瑶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她的性情也越来越稳定,珍惜与孩子在一起的哺乳期。
我做社区矫正志愿者已经17年了,接触过十几名“两怀妇女”和她们的孩子,算起来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也有16岁了。她是一个女孩名叫甄迪,当年甄迪妈妈犯罪被抓获时,即将临盆生产。她妈妈正好赶上社区矫正“两怀妇女”优待政策,取保候审不久,生下甄迪。妈妈哺乳期结束后,投入监狱服刑时,甄迪记不得妈妈的模样。
甄迪妈妈在服刑的第12年因病在狱中去世,妈妈弥留之际,很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但11岁的甄迪拒绝了,她说自己没有妈妈,她是奶奶养大的——奶奶就是妈妈。甄迪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父母的性格都是外向型的,而她寡言、沉闷,脸上没有笑容。难能可贵的是甄迪对我和我的女儿,有着超乎寻常的亲近感,尤其与我女儿以姐妹相称。甄迪是我们家的常客,我女儿约她来“吃好吃的”“一起玩游戏”,她会高高兴兴而来。
甄迪的生活里,妈妈的角色是缺失的,她如今在读高中,学习挺努力成绩也不错。女儿悄悄和我说,“真想让她快乐、开心起来,但我们很难做到”。我劝说女儿,“我们只能慢慢来,急不得,好在她和我们母女之间,不是已经渐渐建立起一种信任、友好的关系了吗?”女儿说,“是的,这是一个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