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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办法的办法
“抱树对我来说可能是没办法的办法。”27岁的绿子一开口就这样说。
第一次抱树是在颐和园。旅途末尾,她看到高大的松柏,伫立在一片少有游客的草地,绿得发光,粗壮到足够两个人抱。没什么缘由,她抱住了其中一棵,伸开双臂,脸紧紧贴在上面,就像拥抱一个老朋友。
她抱了大概五分钟,感到一种难得的轻松、自由,直到路边一个游客说,“感觉树好脏”,才没了兴致。后来她抱了更多树。在杭州,是水杉,它们的根枝盘在地上,“像好客的沙发”。在新疆沙漠,是胡杨树,她感慨它顽强的生命力。
自然会带来丰富的感受,绿子觉得,抱树时候时间仿佛静止,是一种将感受具化下来的时刻。当她回想旅途,除了照片、视频,现在还多了树皮的质感、树干的大小、抱树的心情。快两年过去了,她还记得颐和园那棵树温暖表皮散发的木香味。
绿子需要旅行、需要这些树。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挣扎于生活的无意义感。她在一家电商公司做管培生,大促时加班到凌晨两点,第二天还要9点前给领导倒好茶。轮岗到客服,她会共情投诉电话里退货无果的老人,以至于下机后自己趴在工作位上哭。干了不到一年半,她辞职,去了寺庙做义工。在寺庙待了半年,依旧没找到“人生下一步奋斗的方向”,又踏上了那趟抱了好几棵树的旅程。
旅途结束于存款见底,她又回到大城市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接下去半年多,她开始更频繁抱树。新公司在深圳南山区一个“为了工作而建设的科技园区”,楼下就那么几棵树,她好几次在午休抱其中最大一棵。她其实不太喜欢那棵树,树皮一粒粒凸起,抱完还有木屑,但没得挑,更多时候,她抚摸它,靠着它。
她做营销策划,好像怎么也做不到领导满意。中学时她就确诊了抑郁症,工作又折磨着她,下班后她老哭,为了不让同事发现,学会了如何默默流泪。
那是她最孤独的时光,绿子说,树也成了她朋友。她在树面前唱昆曲,还要先对它说声对不起,“抱歉让你听这么难听的”。
一个人来到深圳,她周末独自跑到海边看书,看着其他人不是一家三口就是情侣,要不就是几个朋友,她难过到对着大海哭。下班后,她买100块钱游戏币,夹一堆娃娃,抱回宿舍,挨个放在床上。宿舍挨着马路,高压电线杆一天到晚发出滋滋的声音,楼与楼拥挤到看不到天空,对面阳台上衣服的纹路清晰可见。回到宿舍,她也摘不掉社交面具,“不能在你同事面前表现得疯疯癫癫的”。
有天晚上,她吃完饭,走在没有人的街上,随便找了一棵最近的树,额头抵着它,哭出了声。
确实有不少研究支持,“抱树”能改善情绪。比如一位临床心理学家在其著作《拥抱疗法》中曾解释,我们的手掌有着丰富的神经,与树木表皮粗糙纹路的接触,感受传递至大脑,会增加催产素的释放,一种与幸福感、快乐感等情绪息息相关的激素。也不一定要抱树,还有国外研究显示,光是足够“贴近”自然的环境,交感神经产生的皮质醇含量水平就会呈明显下降趋势,帮助人们缓解焦虑、抑郁等不良情绪。
但不是每次抱树都带来治愈感。绿子有次出差,领导知道她喜欢抱树,架起手机,喊她抱院子里巨大的榕树,她硬着头皮去了,感受不到任何放松。
也不是说抱树能治好抑郁症,至少绿子是在去年夏天开始吃西药后,才重新开始拥有“正常人的情绪”。她开始走出逼仄的园区,发现超级都市也有可爱的一面——如此多的年轻人,总能找到志趣相投的朋友。
她的第一个好朋友是在夜市上认识的。朋友摆摊卖吊饰,一个个玻璃材质的微型椅子。绿子好奇,“为什么要做成椅子?”女孩说,“因为觉得大家都很忙,如果有一把椅子可以坐下随时休息就好了”。她们就这样认识了。
事实上,有了朋友可以拥抱后,她已经有半年没有抱树了。但她仍然感谢那些树,在她最敏感脆弱的时刻,“给了我一个依靠”。

●绿子在公司楼下抱树。讲述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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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流行
像绿子一样喜欢抱树的人并不少。社交媒体上,这两年它经常被讨论,有媒体称之为“吸树”,视其为吸猫、吸狗后,年轻人又一对抗焦虑的生活方式。一些综艺节目上明星也尝试过抱树。类似的生活方式还有冥想、晒太阳、徒步、露营等,共同点是亲近自然,获得治愈。
两年前的夏天,四川大学博士生Lucky第一次尝试了抱树。吃完饭,她和几个同学在校园里散步,看到湖边的棕榈树,她突然来了想法,提议大家都抱一棵树。有同学刚开始觉得这举动“很疯很奇怪”,Lucky“科普”,这是社交媒体流行的治愈方式,他们也都跟着做了,湖边多出一个个贴在树上的人。
棕榈树正好够一个人抱,Lucky闭上眼睛,她感到树的根枝在地下蔓延,自己脚下好像也长出了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但当下感受就是那样”。“大家都觉得挺好玩的,感受也不错”。Lucky说。
Lucky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自己的感受,跟帖热情让她意识到,喜欢抱树的比她想象中更多。上百条留言,有人分享自己的抱树经历,还有同样多的人想抱但不好意思又或担心有虫。
2023年8月,Lucky和同学找到16个抱过树的人访谈。大部分都是30岁左右的90后。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到“疗愈效果”,不止一人提到疫情时期的苦闷。访谈里,大部分人都提到童年亲近植物的体验,这感觉在城市里变得稀缺。


●2024年9月刊发的《“附近的纠缠”:当代青年“抱树”现象的多物种民族志考察》论文,图为论文受访者信息。
抛开社交媒体带来的影响,Lucky和同学认为,城市里的青年抱树之举,“最初其实是从感受到身边环境的压抑与失调开始的”“当青年亟待他者帮助,此时童年时期带来愉悦感受的树木成为青年解压与情绪释放的接口”。
很多人喜欢抱粗壮的古树,觉得更有生命力。不止一个人焦虑于“社会时钟”,从树木安静持续的生命,他们得到了启示,比如一个男生在抱完一棵树后说,“可能我可以给自己一些时间”。
也有人不那么在乎树的年纪和粗壮,说抱不同树感受不同,粗树像老人,抱着能感受到宽容,而细树更像身边的伙伴。树千姿百态,有女孩读出更多内容:树可以笔直生长,也可以倾斜但顽强生长;不同树有不同的季节;树与树之间也有社交距离,“可以是成双成对的夫妻树,也可以是孤独的存在”。
学着树一样生活,这也是心理医生给绿子的建议。她问过为什么自己总是缺乏安全感、感到缺爱,医生建议她比做树,没有人关注、爱护,“也可以继续生长”。
很多时候,重要的其实不是树,而是所处的环境和当下人的心境。有人觉得,对自己来说,“张开手臂已经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了”,“抱树的前提是接纳和愿意感受”。
这也是Lucky的感受,她明显感觉到,受访者整体上是一群“好玩的人”,有生活压力,但也有生活热情。
她自己也深刻体会着这点,“压力比较大的时候,反而想不到(抱树)这些事情。”她几次抱树都是在一年前,她博二,毕业压力还不大。现在,博士来到三年级,小论文还在改,后面还有博士论文,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有次她和同学散步,想起曾经抱过的棕榈树,专门过去找到它,拍了拍它,但没有抱,“刻意抱是没效果的”。

●论文作者吴恩楠(右一)参加的“创意抱”。图片来自@一起抱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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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愈之外
吴恩楠是Lucky的博士同学,也是提出要研究抱树现象的人。他的研究方向是生态人类学,他最好奇的问题其实是,除了把树当工具,从树那里获得治愈以外,抱树是否还给人带来更多认识,“比如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认识”。
抱着这种疑问,2023年8月,他专门去大理,参加了一场集体抱树活动。
集体抱树活动兴起于海外,还形成了抱树比赛。2020年,疫情席卷全球,芬兰北部一片名为哈利普(名字来源芬兰语的“拥抱”和“树”)的松树林拥有者,开启了首届抱树大赛,“不能抱人,那就抱抱树吧”。
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女孩看到这个比赛,继而在国内发起了线上社群“一起抱树吧”。2023年3月,她在上海发起了第一次集体抱树活动,预计16个名额,一个小时就有25人入群。这个叫沙沙的女孩从事广告业,她解释最初举办活动的原因,“只是想和朋友们去公园里玩,想着一定要把2022年错过的春天全都补回来!”
吴恩楠参加的这期,有十多个人参加,活动不收费,大家彼此不认识,也不会问彼此工作、年龄,这里倡导摆脱任何标签,只是共度一个下午的时光。组织者挑选了洱海边一片杉树林,大家各自从大理各处坐车过来,连夜大雨淹没了路,他们搬石头、架木头,架起了通往目的地的路。
活动流程也复制自芬兰的比赛流程。一共三个环节,一开始是速度抱,在1分钟里尽可能抱更多树,有人可以抱37棵树,后面两个环节分别是深情抱、创意抱。
让吴恩楠感受最深的是深情抱。尽管是带着观察和访谈的任务,他自己也参与了进去,挑了一棵粗壮的大树,5分多钟里一直抱着那棵树,闭上眼,放空了自己。
事实上,第一次在校园里抱棕榈树,他并没什么感觉。但这次,伴随着轻音乐,尽管不像另外一些人有神游太虚又或者幻想自己成为小虫子的有些玄幻的感受,但他确实沉浸了,“就感觉到很轻松很放松”。
接下去的创意抱,吴恩楠看到了让他欣喜的一幕,其他人都是组队绕着大树做各种动作,但有两个人找了棵最小的树,手拉手把它围在中间,“她们说树比较弱小,她们要保护它”。
他观察到的是,抱树活动从最初的好玩,确实发展出跳出人类的视角。组织者沙沙也告诉吴恩楠,“现在很多文章都在说逃脱内卷和疗愈,但我们不想谈这个话题,我们想说的是跨物种的平等关系,互相学习,互相关心”。
这个社群的微信群有300多人,至今还活跃。“树友”们经常分享与树有关的照片和感受。让吴恩楠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人捡到一只濒死的蝴蝶,分享了图片后,好几个人讨论如何拯救它,“要不要把它先放到边上,放一点水?”“(喂点)蜂蜜?”
“可以窥见一些参与者已经在与树的纠缠中‘共同生成’了新的道德观念”,后来他在论文中写道,“这要求我们对非人类给予同情与关怀,并认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法与它们切割的世界中。”
吴恩楠还觉得,这些抱树的年轻人,以一种“无意义”的行为,跳脱出现代性规则,创造新的意义。正如一个在大理游荡的90后在访谈时说的,“我们平时做事都有很强的目的性, 我们总想得到一些所谓的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我们现在做(抱树)这种看似无意义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真正地放松,是在重新认识自己,这就是意义。”
这篇论文几个月前发表后,阅读量很高,吴恩楠觉得,可能抱树比他想象得更流行。不过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抱树了,回到城市,他又当回了宅男,忙着科研。当被问到生活中还有没有类似像那次抱树的轻松感时,他想了一下,没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