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溢准时登上飞机，已经飞了一大半路程了。再过若干个小时，她就要降落在北京，和家人团聚了。早晨在机场与她分手后，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她穿着黑色小素花超短裙，挽着头发蹬着高跟凉皮鞋，宛若成熟的小少女，一步步向安检走过去。在即将步入安检前，她回过头，一笑，朝我最后一次挥了挥手。我的眼角忽然有一点点湿。

在机场分手前，她问：“以后你们回北京，会来看我们吗？” 我说 “当然会的，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你妈妈。” 她立即说：“那我可要让我妈妈穿得好看一点。” 说完这话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望着她，也笑了。我知道她是个极其爱美的女孩。

十六岁的杨溢两年前来美国读中学，在我家住了一年半。这个暑假她回国，回来之后就转去邻州的一个中学读高中了。那天我问她，在美国这两年，感觉有收获吗？她想都未想就脱口而出：“有，太有收获了。” 说完她不再言语，脸转向一旁，一直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滑过的景物。那时我们正走在回家的高速上，一路上都是熟悉的风景：树丛，高楼，蓝天白云，路旁的野花野草……车子还经过了通向她学校的出口，又经过通向机场的出口，及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出口。一年四季之中，我们开车带她无数次经过那些地方，而我不知道那时刻她心里在想什么。

到现在还记得接她来我家的那一天。是去年的一月三十一号。那天无风，无云，无太阳，天空阴霾，是午后最静寂的一段时光。开车从自家小区驰出去，一路看到的尽是冬日的萧索和沉闷，而我心里想着要去接的人，竟也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忐忑。

大约开了十分钟的车，就到了她当时寄宿家庭的屋门口。刚一按下门铃，门就“唰”地一下打开了，她出现在门口，那个速度之快，让我想象在我们未到之前，她不是徘徊在一楼的窗前，来回张望着，就是站在门背后一直等着。她扫了一眼我们，就略为羞涩地笑了，可以感到，她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她穿着乳白色的棒针大毛衣，紧腿牛仔裤，UGG短靴。直直的长发披在肩头，别致处是额前的一缕小辫子，贴着右额和脸颊一路而下，别在了右耳后。她为自己梳的那根小辫子让我对她顿生好感。立在面前的是个长相甜美可爱的十五岁女孩，和脸书上的大头照判若两人。那张照片上，一个最多看上去十三岁的小女孩画着浓妆，披散着染得黄黄的头发，眼神惊恐地盯视着镜头，一副与世两立的决绝。当时我默默地看着那张照片，有一两分钟之久。但我还是同意了接她过来。这副面容后来又被电话上的声音佐证了，那声音酷酷的，有点沙哑，简短又直截了当，没有 “你好”、“谢谢”、“再见” 之类的礼貌寒暄用语。如果那幅照片是一小扇通向她的门扉，她电话里的声音就是一小片窗户，门窗是和谐统一的，她扒在门窗后面朝外张望，露出警觉的眼神。在没有见到她之前，那就是她留给我的形象感觉。

我望一眼她的身后。胖胖的女房东抱着自家的老花猫站在那儿，神情冷冷的，没有多余的话。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站在杨溢身后的行李旁，冲我们尴尬地点点头。地板上堆满了杨溢的大包小包，许多小包都是购物袋一类，口大张着，里面的部分东西暴露无遗。我一眼就看到了老干妈辣椒酱和国产方便面。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之前听说过她房东一家的不是之处，见面之后，好似才明白了杨溢为何在她家住不下去了。那时刻女房东已经抱着猫咪来到了门前的草坪上。她穿着肥大的运动衣裤，一双粗率的大手不住地捋着花猫的后背，花猫发出不耐烦的“喵喵”声，脖子在她胸前扭来扭去，她却依然不停地捋着它的背和脖颈，喉咙里发出粗重又急躁的“吼吼”声。我们将杨溢的包裹往车上搬。女房东不时抬眼瞥一下我们，偶然大声对花猫“吼”上一声，惹得花猫委屈地“喵喵”直叫。

车子驰离了房东家的车道。女房东始终在抚弄花猫的脊背，几乎没有抬头。男主人和两个孩子勉强朝杨溢挥了挥，杨溢却没有再看他们。她拉起了她的同学、我侄女的手，很亲热地挽起了侄女的胳膊，说，“亲爱的你太好了。” 说这话时她笑得甜甜的，还把头靠在了侄女的肩膀上。她就那样一路拉着侄女的手，头靠在侄女的肩膀上。我从汽车后视镜里悄悄看她，努力将眼前裸露着一张干净面容的女孩和脸书照片上的形象联系起来。照片上的那个形象显然更多地诉说着她的背景：父母经商，离异，再婚；她从小上寄宿学校，十四岁便只身来到美国……那张照片的眼神中有种拒绝、冷淡、赌气、独立，和深藏的忧伤，其实是我在随后的日子里才一点点读出来的。

头两天，每顿饭她都吃得很多、很香，好像饿了很久的样子。在电话中她对她妈妈说，这下我可以活着回去了。慢慢地她开始对我们诉说在前房东家受的一些委屈。那些委屈本身也许都很琐碎，但对于一个远离家人的孩子来说，就显得很沉重了，我想。难怪那段时间她天天求侄女，希望能搬到我家里来住。

后来我想，十五岁的杨溢是了不起的，事实上，是她自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更理想的住宿家庭，这是她来到美国之后，独立解决生存危机所迈出的第一步，而成熟，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

(06/2012)

【作者简介】: 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注册会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