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中国哪一种菜系最源远流长,各种籍贯的人可能会为此抢破头;但如果是问中国哪一种菜系最不标榜自己源远流长,这个头衔怕是没有谁会跟川菜抢。 要见到一道川菜拿唐宋元明的传说来宣传自己是很难的,辣是川菜的一大招牌,而辣椒传入中国只能是清朝的事。然而,川菜还有另一重要调味——麻,花椒对于川菜的重要性绝不下于辣椒。与辣椒不同,花椒的应用是可以向较久远的历史追溯的。 川 菜好麻,麻却不是仅沿袭自巴蜀一地。花椒在中国菜肴演化发展的历史上曾长期占据调味的统治地位,食用范围遍布全国。花椒的鼎盛时期是在唐代,当时菜谱里 37%的食物都需加入花椒;由明至清,花椒快速没落,明朝的肉食菜肴,尚有59%以花椒调味,到清朝中期就降至23%了,清末更是只有18.9%。此时, 花椒的食用地域已被挤压到四川盆地之内,历史短暂的川菜“天下独麻”,传承的却是别处均已失传的千年调味,实在是中国菜肴演化中的一段趣事。 别 地菜肴之所以抛弃花椒,与明清以来中国人肉食结构的变化有重大关联。在更长的历史里,山坡丘陵为散养的畜牧提供了条件,使得中国人食用的肉食主要是牛羊 肉;然而明清以降,土豆、玉米、番薯的引入改变了山地的农耕价值,散养牛羊也就被家庭圈养的猪及家禽取而代之。猪肉没有牛羊肉那样的腥膻味,花椒的使用遂 变得没有必要,许多省份的食谱逐渐发展出清淡温和的风味,唯独四川将传统与舶来的辛味都加以吸收,独成特色。辛味的保留也使得川菜在肉类选择方面范围更 大,不少四川名菜使用的食材都是牛肉和动物内脏。 川菜发展的萌芽 四川是一个移民省份,历史上由政府组织的大规模移民入川行动就有六次之多。其中著名的“湖广填四川”,彻底改变了四川的人口构成。在盆地居民重新融合的过程中,此前四川“原住民”的大部分饮食文化也从此销声匿迹。 清 代之前存留的些许“川味”记载,虽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但其中所载内容,怕是很难附会到如今的川菜上。西汉杨雄作《蜀都赋》,提及菜肴滋味是“甘甜之 和”;北宋孟元老撰《东京梦华录》,记录“川饭店”的菜品是“插肉面、大燠面、大小抹肉、淘煎燠肉、杂煎事件、生熟烧饭”——要从这些联想到今日川菜,恐 怕十分困难。唯一例外的是陆游笔下的“玉食峨嵋栮,金齑丙穴鱼”,既不涉及烹调方式,也不涉及实际口味,当今仍有川菜馆引来题壁以彰显文化格调,不过,要 是他们端出的雅安“雅鱼”跟陆游吃的一样,大概会败了奔川菜而来者的胃口。 清朝前期,虽有大量移民入川,无奈恢复昔日繁荣不是朝夕之事,饮食文化也无从谈起。迟至乾隆一朝,才出现了四川人著作的第一本菜谱,还是一本由四川人编写的浙江菜谱。 这本名为《醒园录》的菜谱出自李化楠、李调元父子之手,记载菜肴39种,原料遍历熊掌、鹿筋、燕窝、鱼翅、鲍鱼等山珍海味。至于书中菜肴的来源,序言里便点明是李化楠“宦游所到,多吴羹酸苦之乡”——来自浙江。 然 而李氏究竟是土生土长的四川罗江人,所爱好的也应当是当时四川人喜爱的口味。与同时代记载江浙菜的菜谱相比,《醒园录》口味明显更“重”。以燕窝为例,李 氏与浙江、粤东的美食家一样,重用鸡汁、肉汤为佐料,但食用之时,却独要“撒以椒面”。要知道,同一道菜,杭州著名的散文家袁枚就特地说明:“此物至清, 不可以油腻杂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四川文人如此对待名贵的燕窝,在袁枚看来,必属煮鹤焚琴之举,乱了雅士的修为,但一家独特的菜系,就从这种 “糟践名物”的摸索中,生出了萌芽来。 相比别地文人对饮食的高端讲究,历经浩劫,欠缺雄厚家风的清代四川文人反而更能贴近民 间日常。李调元便有诗咏腊肉:“肉食从来鄙,偏于腊不然。色经三伏后,味想五年前。”记其下乡的诗也与吃相关:“父老知我至,招呼相逢迎……烹鸡冠爪具, 蒸豚椒姜并。”不过,除腊肉外,他笔下的炖全鸡、椒姜蒸猪肉与现代川菜应该仍有不小距离,在那个年代,辣椒也还没有出现在食客笔下,没被录为主要调味品。 泡菜与豆瓣的出现 川菜之所以形成今天的川菜,除了辣椒的引入,泡菜和辣豆瓣的出现也是十分重要的。这两样既可单独食用又可炒菜时作伴的佳品,大概成形于19世纪,将它们的制法记录下来的,则是一位生活在道光至光绪年间的才女曾懿。 曾 懿生在古中国开始变动的年代,但她还是以完全的传统女性心态过完了一生,她留下的作品,除去诗词,便是女学、医学,及一本《中馈录》。《中馈录》是一本食 物制作与保藏的专著,其中收录的也都是可以较长期保存,不易腐坏的食物制法:火腿、香肠、肉松、皮蛋……曾懿的写作动机,也是符合传统理念的“古之贤媛淑 女,无有不娴于中馈者”。 《中馈录》影响最为深远的内容,还在于它对四川独有的腌制品之记载,而其中最大的特色,就是后人以 为川菜招牌的辣椒的大量使用。辣豆瓣的做法被曾懿详细记入了书中,其中“和面少许……放至暗室……起黄霉后,则日晒夜露……至红辣椒熟时,用红椒切碎…… 和下……”等原则都被保留至今。豆腐乳原非四川特产,到了曾懿手中,也开始川化。前期制法确与别地无甚区别,连加酒也是加绍酒;但曾懿将一些工序改良,建 议喜食辣者“拌盐时洒红椒末”,建议“若做红腐乳,则加红粬末少许”。今日四川人家餐桌上下饭的豆腐乳,大都是曾懿改版后的菜品。 《中 馈录》最重要的记载还数“泡盐菜法”,曾懿率先记录了“泡菜坛子”这件物品,至今仍是四川人家里厨房的必备。不使用泡菜坛子,做出来的泡菜就不会是真正意 义上的四川泡菜。根据《中馈录》所云:“泡盐菜法,必要覆水坛,此坛有一外沿如暖帽式,四周内可盛水;坛口上覆一盖,浸于水中,使空气不得入内,则所泡之 菜不得坏矣。”可见在19世纪中叶,泡菜坛子就已经成形。 当时的泡菜制法虽然传承至今,但送入坛子的食材却与今日大有不同: 曾懿认为泡菜原料“尤以豇豆、青红椒为美”,清末民初《成都通览》更记载了多种稀奇古怪的泡菜:泡李子、泡地瓜、泡刀豆、泡芋头。凡此种种,不知尝试了几 百番,到现在,大多数食材被摒弃了,倒是最初的泡豇豆,仍然是四川泡菜的代表,佐之以之下稀饭、炒肉末皆可。 不上档次的川菜馆 清 末民初,川菜已走入成熟阶段,但哪怕是在成都,川菜馆始终也没有涌现出高端食肆。成都的达官士绅爱好的,是专做宴席的包席馆,是一次花销几两银子的南馆; 而纯粹四川特色的,则是价格低廉的红锅饭店,和流动经营的小吃担子。有趣的是,今时今日的川菜代表,多出自后者,可谓是一以贯之地留传着市井味道。 成 都的高档餐馆兴起是在19世纪中叶。1861年,满人关正兴开设了包席馆正兴园,专事官厨,带来了京派的“满汉全席”和满族名厨。汉人的高端餐馆则在 1897年才现身成都,被成都人称为“聚丰南堂”,开设餐馆的李九如虽是合江人,此前的主厨经历却是在北京,餐馆经营的自然也不是纯粹川味。 成 都的高端餐馆,也长期分作两类。一类是包席馆,一般不卖堂菜,做的生意都是名厨带着原材料、餐具到设宴者家中办席,做的也都是全席、大菜。另一类是经营堂 菜的所谓南馆,民国作家李劼人解释说:“南馆是南方馆子的省文,表明它是江南派头。”但其所售并不限于江南菜,“不仅有蒸笼蒸菜、红锅炒菜,还备有鱼虾海 味、上等的花雕绍兴酒。”但价格不便宜,“多半要官场中人和大绅粮们才花得起,也不能常去,所以能吃南馆的,总一定是阔人。” 正 是因为这些餐馆伺候的客人都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甚至还能带来自己的北方厨师、江南厨师与当地名厨交流,成都的高端餐馆成了川菜吸收外来餐饮文化的第一 站。也正是这些餐馆,才付得起培养名厨的高昂成本,民国中期培养出大把四川名厨的荣乐园,其创办者蓝光鉴就是由正兴园走出创业的厨师。当然,有钱人的讲究 也未必都有道理。李劼人小说《大波》里讲到达官贵人吃鱼翅便饭,下饭的家常泡菜“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为了避免铁腥气,不用刀切”,此种看上去 不太卫生的讲究在现在应该已绝迹了。 最让如今四川人感觉亲切的,还是一般市民也有机会光顾的红锅饭店和担子们。红锅饭店,就 是架着火旺油热,快要烧红了的铁耳锅的普通饭店,随时都可以煎炒菜肴,大约是苍蝇馆子的前身。炒腰花、炒肝片、冬菜肉丝、盐煎肉、甚至是被评为“川菜之 王”的回锅肉,都是在这样的饭馆里产生、革新,至今仍是四川百姓普遍享用的家常名菜。 李劼人小说里描写的民国前期的担子、摊子,更是一眼就能读出当代川菜的滋味。光看名字,就可以发现凉粉担子、抄手担子、蒸蒸糕担子、油茶摊子、卖白糖蒸馍的篮子等等如今的四川年轻人仍忘却不掉的回忆。 摊 子里最让人感兴趣的,倒是现在已被改进和易名的“盆盆肉”。盆盆肉是是成都皇城坝回民特制的小吃——“盛在瓦盆内、堆尖冒檐、约摸上千片的牛脑壳皮”、 “用五香卤水煮好,又用熟油辣汁和调料拌得红彤彤的”。诨名也叫“两头望”,因为体面人要吃,必两头一望,不见熟人,方敢下箸。1920年前后,盆盆肉里 的牛脑壳皮内和入了牛杂碎,其后几乎以牛杂碎为主,于是它便易名为“牛肺片”,“肺片”疑为“废片”之讹。这就是后来夫妻肺片这道名菜的源头。 没有正宗的融合文化 中国人好讲求正宗,但川菜是一个异类,它历史不长,源头来自五湖四海,本来就是拿来、融合、创新的产物。不必有正宗,多变善变,反而是川菜的骄傲。 川菜采撷众菜之长,南菜北味,北菜川烹,学习对象不限地域,也不限民族。粉蒸肉,来源于湘北人的粉蒸肉;八宝锅珍,原本是回族炒锅珍;熘黄菜源自北方摊黄菜;阆中保宁醋的创造者是山西酿醋为业的商人;至于砂锅,其实是原居中原的客家人带到盆地的。 也 有源自外界的川菜,较其原样做了不少改进的。现代川菜里相当有名的蒜泥白肉就是一例。其中的白肉并非四川的发明,而是满族萨满仪式后吃的跳神肉,“肉皆白 煮,例不准加盐酱,甚嫩美”。袁枚也记载过这种食物,并说“南人效之,终不能佳”。不过,袁枚的论断最终被擅长破坏美食的四川人打破了。四川人一开始也不 是将白肉调成这样,他们试过多种底料,晚清时最流行的就是椿芽白肉。 宫保鸡丁这道川菜名品的开创甚至与四川人和四川厨艺都无 关。它是贵州人丁宝桢任四川总督期间,指导家里厨师将其家乡的辣椒鸡丁用山东爆炒之法改进,并传入四川人家被广泛接纳。因为丁宝桢官封太子少保,此菜也就 被命名为宫保鸡丁。有趣的是,丁宝桢也曾任山东总督,宫保鸡丁也被传入了鲁菜里,只不过因鲁菜口味舍弃了辣椒,现在的知名度不及川版宫保鸡丁。 也有小吃由外传入后,并没经过人为的有意改名,而是在传播过程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以讹传讹,锅盔就是一例。它原本是陕西的馍,因陕西有人称之为“锅块”,入川过程中两种方言一搅合,转成了“锅盔”,并一直沿用至今。 在
川菜刚刚成熟的民国初年,川菜甚至还跨出国界,去学习西餐。时人崇奉西餐,成都“大餐馆”里可见不少外国菜,还有经过中式改良的西餐与经过西式改良的中
餐,为《成都通览》所记的就有几百种,如沙南米斑鸠、查实该野鸡、如意奶汤等。大多数中餐西吃、西餐中吃在今天都不多见了,许多改良品种至今仍被认为是西
餐而非川菜。但这里头也有例外的,如如意鱼卷,不但被视为纯粹的中餐菜肴,还已经被赋予了补气健脾开胃的功效。 作者/赵新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