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为什么喜欢诸葛亮
[摘要]中国人喜欢诸葛亮的智慧,日本人则喜欢他的妖气。 作者:姜建强(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一、“注意你背后的黑影子”】 日本的鬼怪文化,总是让我们联想起那个混沌开与未开,愚智启与未启,人妖分与未分的人类文明的初始期。或者总是让我们遥想那个飘着绵绵细雨的深秋傍晚,在一间阴气十足的白木屋,一个乱发獠牙的女鬼,游走于昏然的阴阳两界。写下《阴阳师》系列,笔名为“梦枕獏”的鬼怪畅销作家,其一个“獏”字,干脆指向了那种吃掉噩梦的怪兽。而写有《姑获鸟之夏》的京极夏彦,更是将日本的鬼怪文化视为是在这块土地上经年累月所形成的珍贵“精髓”。 为什么怀孕了20个月仍然无法分娩?她的丈夫一年半前为什么在密室里消失?记忆是否可信?动物真的比人幸福?非常的诡异与惊悚。而这个诡异与惊悚又与现代人的生活紧密相连,或者说,人界与异界不再迥然二分,而是互为因果。而在上世纪90年代轰动全球的日本鬼怪文化的杰作《午夜凶铃》,女鬼贞子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从电视机里爬出的黑发白衣,与其说是厉鬼的恐怖,倒不如说是神佛重生的美少女可爱之萌态。人最大的恐惧就是怕自己有乱伦的欲望?女鬼贞子显然要报复要弑杀的是她的父亲?你看,人神,人鬼,人妖就是这样紧紧地缠绵着亲吻着,难以分辨何为人何为鬼何为妖。 毫无疑问,日本是个鬼怪大国。四周环海,山峦崎岖,森林茂密,灾害频繁,是鬼怪出没的地理上的逻辑先机。日本多水鬼,山鬼,风鬼,岩石鬼,森林鬼,就是远古日本人心向在地理上的投射。动漫《萤火之森》里自称鬼怪的神秘少年银,就住在山林深处。其身体不能触碰,就是鬼怪之谜的骚人之痒。鬼怪多,打鬼(退治)物语也就多。“注意你背后的黑影子”,“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京极堂系列干脆以鬼怪为发端,构想现代人就是鬼怪们的后裔,但比鬼怪们更坏,干着各种不能再蠢的蠢事。 【二、鬼怪是人间自己欲望的一个投影】 当然,科学从来没有证明过鬼的存在。但科学也从来没有证明过鬼的不存在。科学哲学的大家波普尔说过,科学与非科学的最大区别就是可证伪性。那么鬼是科学吗?如果鬼不是科学,就不具有证伪的先机。而不具有证伪性是否就意味着鬼神不是用来信的,而是用来思考的。摩西真的分开了红海?真的有10万亿极乐净土?人鬼何以并存?鬼人何以冥婚?为什么要借钟馗打鬼?当然还有令人生畏的黑色。“黑色手背套。黑色布抹。黑色围巾。黑色和服。黑色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这是京极夏彦《铁鼠之槛》中的黑色典型。这里,让你的思考力集中在为什么只有一点红的木屐带上? 显然,这里有两个世界。科学世界与精神世界。科学用来发现和解释世界。精神用来信还是不信科学所发现和解释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更为本体的应该是精神。科学有局限性,但精神将这种局限性归零并导入想象与信仰。因此这里的逻辑行程是:如果说没有迷惑就不能产生恐惧的话,那么要使迷惑存在的一个前提就是要有迷信的存在。而迷信存在的一个前提则必须要有鬼怪的存在。从这一意义上说,鬼怪文化恰恰是为了唤醒人间已死的恐惧心而存在的。所谓测鬼神之形状,发人间之幽微,便是这个逻辑的通路。康德为了释道而引入上帝的悬设,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为了释人而引入鬼怪作为一个终极的观察者?我们将点点磷火叫做鬼灯,将凄凄冷雨叫做鬼雨,将悲悲啼鸣叫做鬼哭,将滔滔雄辩叫做鬼才。这样看来,鬼怪实在是人间自己欲望的一个投影。 去年11月30日,在战争中失去左臂的日本“鬼怪博士”水木茂去世。他的畅销杰作《鬼太郎》所要表现的一个主题,就是人类的肆意妄为冒犯了鬼怪,鬼怪们才怨念凝结,不得已生出另类行为与人类抗衡。毫无疑问,这是水木茂对鬼怪文明的理解与敬重。因为日本人始终相信鬼怪一定先于人类而存在,并相信它们仍然用它们的逻辑,静静地审视着与自己有异的世界。或许由此故,宫崎骏的《千与千寻》,构画了一个人类不应冒犯的异界小镇。安达渡嘉的《野良神》,则是在人间与阴间的交界处展开故事。而垣野内成美的《吸血姬美夕》中的美夕,则干脆宣称自己来自于异界的吸血族,其任务是要将魔鬼赶入黑暗的吸血族。 《鬼太郎》中的主要角色 【三、日本人为何喜欢诸葛亮的妖气?】 要问鬼怪为何物就如同问思维为何物一样,不是无聊就是无趣。《土蜘蛛草子》是古代日本人的打鬼传说。在莲台野,源赖光和渡边纲追赶在空中飞行的骷髅,来到了神乐冈。这里有一间290岁老女居住的旧屋,还有各种异形怪物和容色美丽的女妖怪。源赖光和渡边纲首先砍杀女妖怪,刀刃上沾着白血。血流淌至老女的旧屋,再流淌至不远处的一个洞穴。洞穴里有个巨大的蜘蛛。源赖光用大刀砍下蜘蛛头颅的同时,蜘蛛的腹部又生出了1990个头颅,更有数不清的小蜘蛛在一旁蠕动。源赖光和渡边纲最后将蜘蛛的巨头埋葬于洞穴,并烧毁了老女的旧屋。这里,290岁的老女为何物?有着1990个头颅的土蜘蛛又为何物?刀刃上为何沾着白血?会有答案吗? 京极夏彦说过,与其说我喜欢鬼怪,还不如说我感兴趣的是塑造出鬼怪的日本文化,以及生活在这个文化之中的人们。如果以这话为真,那么我们就能理解日本人敬重鬼怪的生活态度。在日本,有七处非常有名的鬼的出没地。它们分别为:福岛县二本松市的安达原鬼婆;长野县长野市鬼无里的鬼女红叶;京都府福知市的大江山酒吞童子;京都府京都市的罗城门茨城童子;鸟取县西伯郡的鬼住山兄弟鬼(大牛蟹与乙牛蟹);冈山县总社市的鬼城温罗鬼;爱媛县宇和岛市的牛鬼。而青森县的鬼神社,传说的故事是鬼为日本带来了稻作技术。秋田县的三吉神社,传承着三吉鬼的故事:只要让鬼喝酒,鬼就会做人的助手。岩手县的三石神社,述说着“岩手”的由来。原来是被神抓获的罗刹鬼,被强迫在岩石上按手形,这块岩石后来就叫岩手。在日本还有鬼的交流博物馆(京都府福知山市大江町)和鬼的博物馆(岩手县北上市)。而宫城县村田町有鬼的木乃伊。香川县高松有桃太郎葬鬼的坟冢。东京都调布市有鬼太郎茶屋。冲绳县的首里城附近有金城御狱,传诵着妹妹让吃人鬼的哥哥从悬崖上滚落摔死的物语。 在日本,姓鬼头的在东海地区就有1万多人。鬼泽的姓在东日本有6千多人。九鬼的姓在近畿地区7千多人。此外还有姓鬼木、鬼首、鬼石、鬼王、鬼原、鬼追、鬼目等的。而鬼的地名,枥木县的鬼怒川最有名。岩手县远野市的鬼原,是柳田国男名作《远野物语》的诞生地。三重县尾鹫市的九鬼,是中世活跃的海贼武士团九鬼一族的发祥地。鹿儿岛县的萨南诸岛的鬼界岛,是平安时代反叛平家的平康赖、藤原成经与僧侣俊宽的流放地。此外还有富山县黑部市的饿鬼山、饿鬼岳等。 鬼怒川 这样看来,空间上尽可能地与鬼怪相接,时间上无限地与远古相连,让鬼怪无时不刻地就在你的身边,在恐惧与敬畏中度过每一天,日本人做得最用心。以鬼为题材的漫画家永井豪,1976年发表传奇惊险漫画《手天童子》,从平安时代到22世纪,超时空的将手天童子郎的身世之谜与鬼的关系慢慢点出。在执笔中,永井豪原因不明地多次生病。日本人说,这是鬼的灵验。或许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么一个问题:同样是三国里的诸葛亮,中国人喜欢他的智慧,日本人则喜欢他的妖气(神秘色彩)。 【四、精神构造的惊人一致性】 日本鬼,其角为牛角;西洋鬼,其角为羊角。显现出农耕文明与畜牧文明的不同。耕地要用牛,而打猎的对象是羊。从妖怪学的角度说,鬼是人与牛的合成,恶魔是人与羊的合成,天狗是人与鸟的合成,河童是人与龟的合成。 日本《西游记》研究者中野美代子说,鬼是二种异形之物合成的想象上的怪物。中国古代地理书《山海经》里有许多与人相似的妖怪,但这些妖怪与佛教思想里地狱狱卒的鬼并不相似。今天我们想象中的鬼的形象和造型,其实渗透了日本人相当的独创元素。人的身躯,筋骨隆起,二根牛角,用虎皮作兜裆,手持铁棒,口角向左右裂开,獠牙爆出,吃人,鞭打堕入地狱的亡者。在种类上又分为赤鬼、青鬼和黑鬼。人们都以为这是从太古时代就存有的人鬼身姿。其实这是相当的后期,由室町时代的狩野元信创作的日本鬼的形象。 除人会变鬼之外,日本人相信器物也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物化成鬼。《御伽草子》说,器物经百年,物化得精灵,狂人心。而鬼又是人所惧怕的,所以日本人在迎新年之前,养成了将不到百年的古器物丢弃的习惯。这个日语叫“煤払い”(すすはらい)。但是这个习惯恼火了被扔掉的古器物。不到百年就被任意扔掉,古器物们将不能成鬼的怨恨转嫁至人间。于是它们开始纠集造反,在夜间的京町排列缓行。这就是物语的开始。物语的年代被设定在康保年间(963年开始)的十世纪中叶,这比酒吞童子一党跳梁早了30年。江户时代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就是这个趣味的集大成。而水木茂的《日本妖怪大全》(讲谈社),则网罗了895个日本人熟悉且喜欢的妖怪。从排列第一的青行灯到最后一位的六所大明神,张张有图,非常形象。从物的大量生产的可能到物的丢弃再到鬼怪的出现,日本人对器物的循环再利用思想(リサイクル)得以萌发,竟然是恐惧于叫做“付丧神”的这些物怪一个结果,想来也令人生趣。 鸟山石燕《画图百鬼夜行》中的河童 日本的鬼,其汉字来自中国,但意思则有不同。中国的鬼,指死者的灵魂。《说文解字》曰人所归为鬼,表明“归鬼”二字同音且同义,即人死归土成鬼。为此中国的鬼有畏惧的一面但少有恐惧的一面。在日本,死也叫入鬼籍,也表明鬼与死是相连的。但日本的鬼最终指向的是活人,是对活人的一个警示一个规诫。 比如狐之鬼,鬼之狐,用我们的视线怎么看也生不出美感,但为什么就能影响日本人的精神心向?就在于日本人将狐视为是女性的化身。最著名的传说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母亲是一只名叫葛叶的白狐。说有一天晴明的父亲在信太森林里救了白狐,白狐便成了他的妻子,不久生下童子丸(晴明)。英雄人物的母亲大多转身于异界,这固然是神话中的一个常套。但白狐传说能在日本流行至今,又具特殊性,表明在日本人的观念中,母亲不可能是一个现世的存在,她永远属于“他界妻”,其构造的底部连接着《古事记》的宏大叙事。生育了全体日本人的伊邪那美,是黄泉国里的女鬼。这让全体日本人吃惊的同时,也让全体日本人患有丧母心病。哭着想见母亲(伊邪那美)的素盏鸣尊(スサノオ),与哭着想见母亲(白狐)的安倍晴明,其精神构造有其惊人的一致性。 野村万斋饰演的安倍晴明 【五、令我们费解的鬼怪日本式】 感到有趣并能引起思考的是,日本人一方面摆出与鬼怪共生的姿态,出版47都道府县的妖怪地图册,示意鬼怪在今天日本的复权;另一方面日本人又在春分时节大搞鬼外福内的撒豆驱鬼活动,表明日本人在现代语境下的心像之结。在人力不可及之处,欲借鬼怪之力,而人已经占有的区域又怕鬼怪的侵入。这就像姑获鸟在夏日里,虽然也可爱,但还是唱着阴森可怖的戏码一样。 1.山姥—游女—鬼 山姥来自于深山的游女?活跃于江户时期的画家长泽芦雪,是圆山应举的高弟。他的《山姥图》,奉纳于广岛的严岛神社,非常的出类拔萃。整个画面是山姥穿着和服,长长的白发垂直到腰,又长又宽的脸部满了皱纹。牙齿外露,大眼横眉,和服的下摆露出草鞋。赤脚,异样的肥大,长长的指甲。拉着据说是儿子的金太郎的手。 长泽芦雪的《山姥图》 非常的恐怖。恐怖来自老姥。夏目漱石在《草枕》中提到这幅画,说理想的老姥一般都非常的可怕,应该放置于红叶中,或是寒月下。日本人对老姥感到可怕的感觉从古就有。物语中经常有鬼扮演老姥的身姿。特别是猎手的母亲,通常都是鬼,她们食儿吐骨。《平家物语》里,被渡边纲砍断手腕的鬼,变身成渡边纲的养母,手腕又被接上了。而当渡边纲打破禁忌在第六天见到了不该见的养母,养母拿着断臂看了良久,突然惊呼道:这是我的胳膊。语毕,作倾城一笑,转眼间变鬼破窗而去。 经典文学作品《更级日记》(1058年)的作者是菅原孝标女。她说她的父亲有一次从赴任的上总(今千叶县)回京途中,宿营于足柄山山麓间。在无月的恐怖之夜,三游女在黑暗中露脸唱歌。在与父亲寻欢之后,三名游女便又消失于黑暗中。对此《鬼的研究》作者马场秋子说,所谓的山姥,或许就是这些栖息于山中的游女,她们老后成鬼。 从长泽芦雪的《山姥图》来看,山姥穿着很体面的和服,令人联想游女的面影。在日本有游女与鬼为同一物的观念。淀川沿岸的江口和神崎一带,常有伐舟唱歌引诱男人的游女。男人们迷恋她们竟然忘记回家。这些游女在男人眼里就是迷人的鬼。或许由此故,喜多川歌麿(1753-1806)在构画《吃奶》(乳吞み)的图中,干脆将山姥点化成一位妖艳的美女。雪白丰满的乳房吸引着怀中的金太郎,他像一位老资格的色情师,故作吃奶状地轻咬着美女的乳首。显然在日本人的眼里,山姥背负着鬼与母的两面:一面是游女(鬼)另一面是金太郎,武藏坊辩庆的母亲。善与恶的并存,美与丑的重叠。 喜多川歌麿(1753-1806)的《乳吞み》 2.鬼的子孙为何给天皇抬棺? 在比睿山西鹿的溪谷周边,有个叫八濑的村子(现属京都市左京区)。这个村子里的人以前都被叫做八濑童子,他们专事朝廷的重要仪式。为什么一定要叫他们去奉仕?原因不明。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在八濑村的居住者从前就被视为鬼的子孙,天皇死去的时候,他们负责搬运遗体。 《广辞苑》介绍“八濑童子”条目,刻意隐去了鬼与葬礼的部分,只强调他们参与朝廷的重要仪式。这是为什么?八濑童子和天皇家有关联是从中世的后醍醐天皇开始的。这位天皇被反叛者足利尊氏追杀出京都,逃往比睿山避难,获得了当地八濑村人的帮助。这一帮助或许感动了天皇家,从此八濑的童子就世代参与天皇灵柩的抬举仪式。如1989年昭和天皇的葬礼,就有6位八濑童子抬棺。担任过东京都知事的猪濑直树撰有《天皇的影法师》(小学馆)一书,里面深入日本人心中的一个细节就是让八濑童子为历代天皇抬棺。这里,一个疑问是:为什么要用鬼的子孙来担当天皇的葬送活动? 可以解释的一个理由是天皇家与鬼家子孙联手,表示神(天皇)与妖怪(鬼)合体。“鬼”的日语发音为“オニ”。但在太古的时候,不是这个发音,而是“モノ”。而“モノ”对应的汉字是“物”。依次推断,鬼=モノ=物?在古代日本人看来,“物”不仅仅是单纯的“物质”,也包含灵的属性。“物”里有神有鬼。 神与鬼,一个现象的表与里。鬼,给人恐怖的感觉,但绝不是邪恶的存在。为此日本学者大和岩雄在《鬼与天皇》(白水社)中分析道:神与鬼,再到天皇与鬼,看上去是一种对立,其实互为依存。鬼在夜半露脸,白天隐身;天皇也是夜半举行神事,白昼归隐。与神接近,是鬼与天皇的共通之处。鬼是天皇的影法师;天皇是鬼的魔法师。天皇等于鬼,鬼象征天皇,不懂得这条日本式原理,天皇制的本质也就无法理解。 《日本书纪》将日本人看到鬼的年月,设定在661年齐明天皇的葬礼上。记载说“朝仓山上有一鬼,头戴大斗笠,来观帝葬。”这个头戴大斗笠的鬼,为何要窥视天皇的葬礼?这显然是日后八濑童子参与天皇家葬礼的一个重要伏笔,更是鬼与天皇关系的神秘展开。鲁迅在《故事新编》讲到明皇梦鬼,说一阵阴风,“许多蓬头的,秃头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现”。这显然是鬼的中国式:用死魂在梦中缠住活人。 3.笑鬼生出的善恶共存 在日本,一寸法师的鬼,大江山的鬼,桃太郎的鬼,地狱的鬼,他们因为不笑才是鬼。但是小胖鬼中摘瘤爷爷唱起了“ベッチョベッチョ”(指女阴),鬼笑了。原典出自《宇治拾遗物语》。不笑的人是鬼一般的人,笑的鬼是人一般的鬼。语言可以如此颠倒着说。 在西洋,鬼是不笑的,笑的是神。希腊神话中的神都会笑。如大地女神盖娅寻找被拐走的女儿,担心得食不下咽。在旁看了心疼的仕女,为逗笑女神,在女她面前表演各种滑稽的动作。女神果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并开始吃饭。日本神话学家河合隼雄说,这里各种滑稽的动作,实际上是女性器露出的想象延长线。但西洋的鬼即便看到了女性器也不会笑。这就与日本不同。 日本文化人类学家关敬吾的鬼怪故事讲一个新娘到男家的途中下雨了,母女二人就在山下躲避一时。这时鬼出来恐吓她们,将河水涨得高高有淹死她们的打算。母女正慌神之际,一位庵女过来提醒她们道:把和服撩起来给鬼看。于是她们三人同时将自己的和服撩起来,鬼哈哈大笑起来,母女俩吐掉了肚子里的水,得救了。鬼大笑的原因是和服下面她们没有穿短裤。笑鬼的存在,表明日本的鬼与神,就其根源性而言有其一致性。鬼有可爱和恐怖的鬼,神也有可爱和恐怖的神。善恶共存的一个结果就是生出柔软性和暧昧性。 4.杀害酒吞童子的是人是鬼? 当然还有一个迷惑。日本鬼文化一直在争论这么一个问题:杀害日本最强最有名的鬼——酒吞童子的是鬼还是人? 虽然主杀者源赖光是日本历史上实在的人物,但是他砍下酒吞童子首级的凶器是同一个鬼族的锻冶师(金工师)铸打的名刀,而锻冶师(金工师)就是鬼在日本鬼文化里是个常识。这是因为锻冶师在铸刀的时候,请鬼当助手。从歧阜县关市南宫大社所藏的挂轴来看,二个锻治师有四个鬼在帮忙。青鬼和赤鬼在打锤,茶色鬼和黄鬼在磨刀。逻辑上说,使用鬼打造的道具,使用者自己也是鬼。这里,鬼的研究者仓本四郎在《鬼的宇宙志》(平凡社)里设问:如果主杀者源赖光也是鬼的话,那么以异(鬼)制异(鬼)不就是权力者的常套手段吗? 歌川芳艳:《源赖光与部下大战酒吞童子》 【六、比起死亡,见到六条御息所更为恐怖?】 日本学者梅原猛在《地狱的思想》(中央公论社)中提出这么一个观点:日本的能剧远比元曲来得优秀。何以见得?原来这个优秀就表现在元曲较多是劝善罚恶,属于裁判剧。而能剧则是聆听被救助对象的魂之呻吟。虽然在元曲里有能剧所没有的镇密的剧情构造,但元曲也没有像能剧一样深刻地体察人的内在。 那么,能剧中的主人公,人乎?非人乎?严格地说为非人。即便勉而为之,充其量也是死去之人,或为鬼为妖为狂。如舞台上有美少女登场,我们并不怀疑她活在现实中。但是随着剧情的展开,暴露出意外。她被两个男人所爱,不可避免的是悲剧的死。原来舞台上的她是死去之灵的化身,在前场作为清纯美少女露面,在后场作为被邪淫之火吞噬的夜叉亮相;或者说前场是白昼的话语,后场是夜晚的话语。在白昼世界,人的灵魂表现出日常性。在夜晚世界,人的灵魂则从日常性中脱出。 舞台上少女魂的深处,是人的烦恼和情欲在激烈的碰撞。少女在黑暗中跳舞,是想脱下日常性的假面,让灵的内面呈裸体状。看来用灵异切入日常,将日常异界化,或将异界日常化,人间以外鬼、鵺、樱、杜若等都可以成为剧本的主人公,这种泛生命观和泛神论是能剧深刻于元曲的一个主要原因。 日本人自古以来就将高山与大海视为异界,是由人类以外的势力来统治的。虽然鬼怪丛生,但它们有它们对秩序的维持手段。人类一旦冒犯它们,就会遭致报复。而鬼怪一旦实施报复,人类就会陷入毁灭的境地。石田翠的《东京食尸鬼》,先漫画后动画,火爆连连的原因在于逻辑的意念超强:器官移植的提供者恰好是叫做喰种(Ghoul)的吃人鬼。 接受移植的金木研醒过来后,感到身体的不协调性,原本记忆中的美食美味全无,数日不食也无饥饿感。但不久激烈的空腹感开始折磨他。更为恐怖的是,当金木研意识到能引起他食欲的唯一对象竟然是大街上擦身而过的男男女女,他(人类)毁灭的日子也就来临了。这里的看点在于:不是鬼怪们自己吃人,如是这样,人类将鬼怪杀了故事也就结束了。深度显然在于吃人鬼将叫做Rc细胞输入到人体内。原本健康人的Rc细胞数量只有200至500,而吃人鬼体内的Rc细胞数量则为1000至2000,是人类的数倍。也就是说将吃人的天性科技化为Rc细胞,再将这个细胞注入人类,人类就会开打人吃人的战争。战争一结束,人类死光光,异界之王便成了地球当仁不让的主宰者。 如果说以前日本民间《五分次郎》的故事,讲五分次郎钻进鬼的肚子里,用绣花针乱扎鬼肚,疼得鬼满地打滚讨饶的话,那么今天《东京食尸鬼》里的吃人鬼则化成Rc细胞流入了人的血液中。这回人类面临的可不是如何讨饶的问题而是灭种的问题。 用鬼怪来直面当代社会的困境,用鬼怪来还原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这样看来,最富艺术想象力的还是日本人。这并不是说西方世界没有鬼怪文化,而是说西方的鬼怪文化似乎更愿意接受像恶魔、僵尸、变态杀手之类的东西,不太愿意接受人鬼同原,死者重生的东洋模式。这或许与基督教讲神信仰有关,非神者岂能轻言重生。恶魔倒反可以堂而皇之地作为神的对立面而存在。 在这个世界之外有着人类无从知晓的世界,异界和灵异带来的恐怖就是无从知晓的知性惊艳。而日本人将这个惊艳用鬼怪的形式予以再现。这就令人想起铃木大拙天才地用“灵性”这个宗教用语,区别既不是精神也不是灵魂的日本人的思考特色(参见《日本式灵性》,岩波书店)。这个灵性是否就是比起死亡,见到六条御息所更为恐怖?鬼怪作家梦枕獏在《秘帖源氏物语:翁》(角川书店)中,将六条御息所的生灵作祟,比喻为笙之音在月光中灿灿飞舞。 葛饰北斋在《北斋漫画》中描绘的六条御息所 笙之音裹着月光,月光裹着笙之音。葵上的死,夕颜的死,向光源氏抛出的谜题是:在迷宫深处的黑暗中,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并哭泣着。这位兽头王为什么要哭泣?原来内心充满悲哀的女人,正是饥饿的兽头王,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说谎,也在不知不觉中说出真心话。梦枕獏说,这才是《源氏物语》的真正价值所在:对鬼物之“物”的破题。六条御息所与鬼怪,光源氏与阴阳师,交错缠结的两大谜团,绝妙地上演着日式生灵剧和死灵剧:只要是生物,就本能地惧怕死。而惧怕死,恰恰是鬼怪文化用自己的逻辑审视自己的一个结果。 ………………………… 本文系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关注《大家》微信ipress,每日阅读精选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