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艺平:父亲的乌坎【平之评】昨天第一次录了语音,大家回复的留言是平时的两倍,看来应该做更多尝鲜。 那是我们唯一一次见面。得知她退休的消息,我心情复杂,决定邀她在《财经》开专栏。 《父亲的乌坎》编发那天,我问同事丁补之,给江老师标什么职务?他是:“报人。” 其实,现在的总编辑已是审查官的代名词,江艺平老师及那一代新闻人,与纸媒的光荣与梦想都完成了历史定格,精英传媒已然不再。 文/江艺平
见过父亲年青时的照片,身着军衣,头戴军帽,长身玉立,英气逼人——14岁参加革命,加入东江纵队南征北战,穿过枪林弹雨走到和平年代,先后在广东的海丰、增城、陆丰担任县委副书记和县委书记。30岁以前的父亲,人生写满忠诚和光荣。 1957年是个转折点。无论于时代,抑或于个人。父亲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原本受命于危难返回家乡收拾乱局,当乱局平复,家乡却成了他的受难地。 乱局发生在乌坎。乌坎位于陆丰。陆丰是父亲的家乡。 假如没有第二次的“乌坎之乱”,我也许永远无从得知父亲曾经的伤痛。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55年后的2011年年底,陆丰乌坎村因土地问题、财务问题和选举问题,村民和村干部矛盾激化,爆发冲突,酿成全国著名的“乌坎事件”。那些日子,85岁高齡的父亲天天翻报纸、看电视,搜寻和乌坎有关的消息。我们做儿女的,也才得以有所了解55年前的父亲,以及55年前和父亲命运息息相关的乌坎。 父亲的乌坎,其实也是我的乌坎,只是父亲从来不曾对我说起过。 1956年9月,我在广东增城出生,父亲时年30岁,担任惠阳地委委员、增城县委书记。我刚出生没多久,陆丰乌坎发生水灾,同时爆发了大规模的群众退社(高级合作社)、毁坝风潮。起因是当地建造大坝破坏了生态,影响了老百姓赖以为生的渔业、盐业、种植业等,加上成立高级社存在“大归堆”、“大呼隆”,引起了群众不满。惠阳地委火速通知父亲,省委决定父亲调任陆丰县委书记,并要求召集一批陆丰籍干部返乡工作,务必平息事态。父亲带着全家回到陆丰。 父亲获得了可以采取强硬手段的授权,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组织干部下乡,听取群众意见,改变简单粗暴的做法,按照群众意愿成立小型生产合作社,通过修建小水库弥补大坝对生态的破坏等。乌坎乡民很快复产、复社,当地秩序逐渐恢复了正常。不久,赵/紫-阳、区梦觉(两人均时任广东省委副书记)带领检查团到陆丰检查工作,赞许有加。 和父亲的乌坎相比,乌坎只给我年幼的生命留下一道极浅的印记。至今健在的家乡长辈还依稀记得,当年父亲、母亲日夜在乌坎奔忙,只好把未满周岁的我托给县城一个叫四婶的女人带。一天夜里,四婶突发恶疾暴毙,清晨邻居听到我的啼哭,把我从死者身边抱进脚盆放在门口,路过的熟人惊奇地说:“这不是江水的女儿吗?”母亲闻讯才从乌坎赶回来把我接走。所谓我的乌坎,就是这一丁点故事了。 乌坎的风潮很快平息,更大的风浪却刚刚开始。1957年底,广东第二次反“地方主义”运动呼啸而至,坚持实事求是,坚持保护和调动当地干部积极性的父亲,被定性为“海陆丰地方主义头子”,受到撤职、留党察看等处分,带着一家老小远远发配到粤北山区。直到1979年,习仲勋主政广东,大力纠正广东“反地方主义”错案,父亲和一大批饱受冤屈的人们才获得平反。 现在和父亲说起乌坎,老人更愿意回味的,是那里出产的海鲜、海盐,还有海陆丰人最爱的擂茶。小贩们从乌坎港肩挑各种鲜货贩运到县城东海镇的热闹景象,是他儿时的记忆,也成为他晚年对家乡的一点美好念想。 2012年9月,我的儿子、儿媳申请到美国梅奥医学中心做博士后,前去和外公外婆告别。对生命科学全然陌生的父亲,希望这对年轻人详细谈谈他们的研究领域。面对年迈耳背又满脸期待的外公,儿子一时没能找到最浅显的言语作答。直到经过一年学习和做了大量实验,有了深入浅出的一些体会,最近,儿子让我转告外公,他研究的学科叫做表观遗传学,说起来很拗口,是指基于非基因序列改变所致基因表达水平变化,简单地讲,就是环境也可以改变基因。而儿子所在的实验室,通过对人类细胞的各种实验、研究,希望从中发现改变癌症基因和衰老基因的环境条件,目的就是找到战胜癌症和延缓人类衰老的基因疗法。 当我尽量不那么拗口地转述这一切时,看起来似懂非懂的父亲不停地点头,连连说“好”。 我却忽发奇想,乌坎曾经的伤痛,以及时代带给这一代人的伤痛,会不会也能够产生一种非基因序列改变?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能不能也因此而多一点人性,多一点理性? (原载财经杂志“法经刊”,今天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