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脱欧":蝴蝶的翅膀动了过去三年中发生的一切,使本来仅是一场政治投机的“脱欧”公投,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爆炸性国际事件。在笼罩全球的焦虑气氛下,一只蝴蝶的翅膀扇动,可能引发一场前景凶险的大风暴。 被一场暴雨改写了国家历史的行程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对内心抱有谨慎自信的英国“留欧”派人士来说,6月23日的这场暴雨差不多是最坏的预兆:作为“留欧”派票仓之一的东南部地区的暴雨将会持续到下午,伦敦等7个地区也接到了环境署发布的洪水警报。选情分析专家、思克莱德大学教授约翰·柯蒂斯据此推断:大伦敦地区“留欧”选民的投票总数将比前一天的预期下滑2%到3%,从而对公投结果产生极其微妙的影响。 事实证明,柯蒂斯教授的估计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伦敦地区投票率的个位数百分比差异对全英民众的“脱欧”倾向起到的影响微乎其微。从开票进行到全部选票数的5%开始,“退欧”派始终保持着15万票以上的稳定优势,并最终以1741万票对1614万票、领先3.8%的结果宣告了“退欧”成为事实。这是1992年以来全英国投票人数最多的一次选举,最终的投票率达到了71.8%,有超过3300万人参与。那些被暴雨困在屋中的大伦敦“留欧”派选民,和遍布整个乡村的农民、老年人、体力劳动者相比显得势单力薄,独立党领袖法拉吉甚至公开表示:“这是一场庶民的胜利。” 与其说是突从天降的暴雨改写了公投结果,倒不如说“留欧”派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真实支持率信心不足,以至于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他们心神不宁。同样估计不足的还有戴维·卡梅伦首相——公投结果出炉后,这位首相已经宣布将在10月保守党大会选出新的党魁后正式辞职——当他在2014年9月率先玩弄起“退欧公投”这个投机伎俩时,初衷不过是走个过场,利用一次在他看来注定要失败的插曲完成党内力量的再统合,从而继续安然执政到2020年。到那时,他在唐宁街10号的停留时间将与伟大的撒切尔夫人齐平,保守党也将开创进入21世纪以来,第一个稳定执政的10年周期。
我们可以为英国民众的“退欧”抉择找到无数历史和宏观方面的理由:大不列颠的“光荣孤立”传统,戴高乐对“英国是美国送进欧洲的特洛伊木马”的诅咒,英国在货币和签证政策上的一贯独立性,甚至真实性待考的女王本人对“留欧”必要性的质疑。但“退欧”公投会在卡梅伦任内发生,的的确确是一桩自作聪明的政治投机的产物:当保守党在2010年借金融危机之势卷土重来、颠覆长达13年的“工党王朝”之际,党内正围绕经济政策和针对东欧移民的态度发生分歧。2011年,保守党中的“脱欧”支持者公开表态赞成由民众联署的就“脱欧”问题举行全民公投的提案,令执政伊始的卡梅伦大感吃惊。新首相要么是对自己一贯的运气太有信心,要么是认定可以借助宫廷政治手腕化解这次不大不小的危机,居然真的企图将这次公投变为现实,来兑现他统合党内派别的小算盘。 那时的卡梅伦有着相当充足的自信:在英国对欧盟的政治和财政义务已经小于德、法等国的前提下,他决心继续借重“退欧”的汹汹民意,迫使柏林和巴黎在预算贡献份额等问题上做出进一步让步。实际上,今年2月19日英国与欧盟达成的“特殊地位”协议,正是卡梅伦预设的一着“保险”。他满以为这项具有实质性获益的协议足以安抚党内的激进派,并对公投结果产生预期的积极影响。这样一来,公投就成了走过场——大部分中间派和少数激进派保守党人将在新协议的安抚下转而支持首相,民众也会在意识到他的良苦用心之后,用“留欧”选票表达对政府的信心。这样一来,投票就成了走过场,而最激进的那部分党内反对者将在公投之后自行引退,首相的支持率将达到新一轮高潮。 但卡梅伦的潜在竞争者们似乎也企图利用这次机会。实际上,对公投结果乃至整个英国政坛产生最深远意义的并不是长期秉持孤立主义姿态的极右翼独立党人——受限于单选区“多数全得”的选举制度,他们在去年的大选中只拿下1个下院席位——而是保守党内企图借助民意实现上位、把卡梅伦搞下台的那部分幕后大佬,首当其冲的便是卡梅伦曾经的多年校友、前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既然卡梅伦可以通过搬弄民意、投机公决来达成个人的政治目的,约翰逊当然也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实现争夺党魁位置的“搭车”。和因为身处首相地位而不得不表现出一副中肯立场(至少在表面上必须如此)的卡梅伦不同,约翰逊和他的支持者只须亮明态度,明确告诉选民执政党在“脱欧”问题上存在分歧;对基层特别是乡村和蓝领民众的鼓动,却可以借用独立党等极端脱欧势力的动员和宣传工具来完成。一旦公投结果与卡梅伦的预期不符,约翰逊等反对派便可群起而攻之、孤立卡梅伦及其支持者,继而实现保守党领导层的变更。实际上,在公投前夜,约翰逊派(包括司法大臣戈夫、前养老大臣史密斯)已经争取到了党内下院议员总数的40%,使卡梅伦事实上处在了众矢之的的位置上。 鲍里斯·约翰逊 更重要的是,从卡梅伦同意诉诸公投的2014年9月到公投正式揭幕的2016年6月,整整21个月时间里,欧洲范围内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都在冲击着英国民众甚至全世界对欧洲一体化的信心。欧盟和美国无力阻止俄罗斯合并克里米亚以及介入乌克兰局势,明白地显示了欧洲对自身影响力的认知和实际效用之间的差距。希腊债务危机历经诸多波折方达成妥协案,虽然没有直接影响到货币政策独立的英国,却使英国民众直观地感受到每年输入欧盟的巨额财政贡献正在被浪费;在希腊之后,西班牙、意大利、葡萄牙、爱尔兰这四个“欧猪”国家的巨额赤字似乎也需要英国纳税人来贴补。叙利亚难民问题造成的意见分裂,更是让欧盟的实际领导者德国与素来关系密切的东欧新入盟国家直接陷入准冷战状态。其间还夹杂着“伊斯兰国”恐怖组织的崛起和遍布全欧、层出不穷的暴力恐怖主义活动——《查理周刊》,巴黎,布鲁塞尔……一切都在唤起英国人对11年前伦敦“7·7”爆炸案以及近年来屡屡发生的外来移民与本地居民冲突的负面记忆。他们对欧盟的未来不再抱有信心,同时更倾向于将目前的一切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归咎于“留欧”,如此一来,公投的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一场原本只是拙劣政治投机的公投,最终引发了全世界的关注,背后则是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始终未曾消散的全球普遍焦虑。俄罗斯自行其是的单边主义,美国的战略收缩倾向和极端保守派特朗普的崛起,欧盟的虚弱和内部分裂,全球大国在应对叙利亚内战和恐怖主义问题上的迟缓犹疑,都在加深一种印象:后“冷战”时代以加速全球化为核心的世界秩序在运转超过1/4个世纪之后,已经走到了总崩溃的边缘。壁垒正在重新竖起——这一点和1929年大萧条之后席卷全球的自利主义、孤立主义浪潮毫无二致——首先是在大洲和大洲之间,接着是在大洲内部,最后侵渐到国家本身。在英国“脱欧”成为定局之后,秉持“留欧”观点的苏格兰和北爱尔兰领导人已经声言将尝试举行独立公投,作为独立国家重回欧盟:当自利的壁垒主义兴起之后,壁垒在不列颠之内诞生也是正常现象。
我们当然可以为公投结果找到一万个宽心的理由:从投票结果出炉到英国实际“脱欧”之间还有整整两年的谈判时间,具体的技术问题在每一个环节上还需要磋商和妥协;英国在欧盟内部历来较强的独立性意味着“脱欧”造成的实际冲击并没有那么不可忍受,鲍里斯·约翰逊关于英国可能就具体经济和贸易政策举行“二次公投”的说法似乎也在为各方留出回旋余地。但作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传统强国、安理会五常之一和欧洲第二大经济体,英国诉诸“脱欧”的决定正在成为这个焦虑时代的风向标。法国和西班牙可能接踵效仿,自利主义和单边主义的国际行动将变得越来越频繁,关于“世界是平的”、普遍繁荣和均质社会到来的愿景正在迅速消融。若干年之后,我们或许会意识到在2016年6月24日,英国脱欧这只蝴蝶扇动了变更世界秩序的第一下翅膀。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 (下周三面世的新刊内将会有关于英国脱欧更精彩、全面的封面专题报道,敬请关注;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