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厨 96年的夏天,我在大学毕业两年后,一个人漂洋过海的来到美国读书。博士是在堪萨斯大学念的。学校所在的大学城叫劳伦斯,往东开半个小时是州内第一大城市堪萨斯城,西去二十分钟是首府托皮卡。沿着70号高速再向西再开一个小时是曼哈屯,是州立大学的所在地。州里除了这几个城市和南部的工业重镇威起托,其它几乎都是广袤的农村了,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和大豆的农田,牛比人还多。州花是金黄的向日葵。在卫星地图上看,两岸是灯光灿烂,中部却是一片漆黑,而堪萨斯就在这漆黑一片的正中间。因为如此,头一次在夏夜里看到了群星璀璨的银河,壮观的根本不用辨认。 大学城里没有中国的菜店,买菜都在一个叫checkers的美国店。周四的时候打折,牛肉还不到一块钱一磅,香蕉只要一毛九。一星期的菜金超不过二十。偶尔才去堪萨斯城的中国店采购。大学城里有几家中餐馆。那时候中国学生还少,经济也拮据,所以顾客大多是本地人。偶尔有留学生在里面打工。学会开车后想赚些外快,便找了一家叫华厨的餐馆去送外卖。认识了一些跟留学生迥然不同的人和他们的生活。 华厨坐落在校园南面的23街上。独立的一幢房子。里面有大小二三十张桌子,能坐七八十人。中午吃自助餐的多,晚上是点菜。平时人少,只有周末才会有翻台的情况。一个月三四万的生意,在城里算是很惨淡的了。哪像现在,大小餐馆都生意红火。因为蜂拥而来的中国留学生,人多,钱多,又不爱做饭。 餐馆生意好坏主要看老板。华厨的老板叫王舫,是个非典型的中餐馆老板。他既不是台湾人,也不是福建人、广东人。是个跟父母移民过来的南京人。正儿八经念完了高中,上了大学。学的是数学专业。在堪萨斯城的公司里干了几年,呆的不爽。辞职到中餐馆里干。小伙子长得精神,语言又好,很快做到了经理。然而好景不长,供职的饭店因为员工失误,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老板没有买保险,只好关门。王舫就回到了母校的大学城,从别人手里盘下华厨,自己当起了老板。王舫从小没受过苦,也从不缺什么,所以没把赚钱看的那么重,悠哉悠哉的经营着华厨。不像别的餐馆的老板,个个都跟黄世仁似的。王舫没事儿了自己调个小酒在柜台后面喝着。来了熟客了,过去招呼一下,忙了也能下厨炒个菜。生意主要是靠一些常来的回头客。 我的工作是送外卖。底薪很少,主要靠小费。我是有奖学金的,不指望餐馆打工赚的钱过日子,更像是来体验生活的。另外,那时候对开车上了瘾。这工作又能开车,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刚开始,我对送外卖还不熟悉。那时候没有汽车导航,全靠纸质的地图。预先看好了,一路摸过去。好在城不大,街道也规整。慢慢就摸出门道来。东西向的街是数字,从一到四十几街;南北的街道是地名,什么Massachusetts, Vermont, Kentucky等等。门牌号也有讲究,单数在路东,双数在路西。如果是1834,那就是在18街和19街之间,离18街34码的路西。天黑的时候不用看门牌号,也能估摸着把车停的八九不离十。叫外卖的人家经常把门灯亮起,那就更好认了。 晚上十点收工,员工在一起吃个工作餐。大厨随便炒个家常菜,都香的很。就是这个工作餐把我吸引到华厨来的。那时候老婆还没来,单身汉的日子过的跟大学差不多。做实验,踢球,打牌,钓鱼。不爱自己做饭。烧一顿饭自己一个人吃,不够麻烦的,还不如去买个一块九九的炒米饭简单。这天去球友小丘家看球赛,在美国第一次吃到了炒空心菜,是他老婆下班从华厨带回来的,着实让我已经退化的味蕾大大的兴奋了一把。小丘是物理系的,和老婆住在已婚宿舍楼。小丘的老婆叫李倩,白天在家准备托福,GRE的考试。晚上去华厨做收银。那天晚上她带回来的空心菜,让我这个天天吃炒米饭的羡慕不已,连个工作餐都做的这么美味。李倩就趁机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华厨干。给经理王舫一说就成,连个面试也没有。甚至连我的驾照都没看,我可是驾龄只有几个月的新司机啊。 那一阵儿我可是把城里的地形给摸熟了。单行线,阴井盖,摄像头,警车蹲的点儿都门清。连城郊盖的新区也去过好几次。最远的有一个10号高速路旁的工厂,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要左转上高速,两边的车开的飞快,每次都搞的我心惊肉跳的。所以那时车技也涨了不少。除了小道左拐上高速,最害怕的是狗,最恨的是不给小费的,最尴尬的送错饭的。那时候没有手机,往往是回来后才发现,只好再跑一趟,还得落顾客埋怨。以后倍加小心,菜要包好,后备箱里放个有隔板的篮子,防止菜倒了,零钱事先准备好,等等。慢慢就成了送外卖的熟手了。 不送外卖的时候就在后厨呆着,有什么杂活也帮一把。洗碗是最经常的。洗碗的主力是个老墨。敦敦实实,吃苦耐劳,专门对付残羹剩饭。戴一副橡皮手套,动作干净麻利。后厨的器具都是专业的。冲洗的喷头像洗澡的蓬蓬头,压力更大。冲完了就码到洗碗机里。洗碗机容量惊人,好几道程序,冷水,热水,洗洁精,再冷水热水,烘干好几道程序。我的任务是把那些洗好的餐具拿出来,分门别类的放到各自的架子里。后来又加上了摆餐具的任务。一个杯子,一个盘子,刀叉放两边,餐巾纸放在盘子上,底下还铺有一张印有十二生肖的纸。餐馆里的活是干不完的,我和老墨还负责倒垃圾,发现垃圾箱旁边有熟透的blackberry,洗一洗很好吃。慢慢的收桌子也成了我的工作内容,然后是摆台子。有一天,王舫对我说,你做busboy吧。我的职责就又多了领位,倒水,和续水。每天说的最多的就是“how many?"和"smoking or not?"。忙的时候我也接待客人点菜。左宗鸡,甜酸鸡,青椒牛,芙蓉虾,全美国的中餐馆都是这几道菜。写下菜名来,一联送后厨,夹在备菜的案板上面,大厨按顺序一个一个炒;另一联送给李倩,结账的时候用。 厨房里有两个厨师,都是福建人。大厨年轻些,不爱说话,只负责炒菜。不炒菜的时候就抱着膀子,蹲在灶台前的过道里养精蓄锐。因为天天掂炒锅,左胳膊明显比右胳膊粗一圈。厨房的灶头烧天然气,火力强大,保证两分钟能炒好一个菜。不同的菜有不同的工序,大多是炸和炒,油都很宽。大厨的右手拎一把炒勺,灵活的像一个万能的瑞士军刀。加炒菜油,下肉,下菜,翻炒,加各种调料,全是用炒勺。全然不像电视里的餐饮节目,每个调料里都有一个小调羹。连开水龙头,刷锅,调节火力用的都是炒勺。二厨的武器是刀,一把菜刀使得炉火纯青。后厨里的料都是他备的。一天下来不知要切多少,右手虎口上有一个厚厚的茧子。肉片切好了要上浆,拌匀。一大盆的肉几十斤,全靠手工搅动。二厨说机器搅的不好吃。二厨的拿手手艺是徒手撕鸡。一整只生鸡几秒钟就给大卸八块了。剥鸡皮像剥糖纸一样轻松。二厨话多一些,没事儿的时候蹲在后门口抽烟。跟我说厨师的鞋最重要,要防水、防油、还要防滑,菜刀掉上去也没事儿。这种专业的鞋,一年要换好几双。他还掀起袖子让我看他的纹身,跟我说他是福清帮的,在纽约有一大帮兄弟,谁都不敢惹他。我脑海里就出现二厨拿着一把菜刀狂舞的景象,跟拿着炒勺的大厨乒乒乓乓的打在一处。 李军是企台,也就是waiter。小个子,头发已经开始有点儿秃了,还戴了副斯斯文文的眼镜。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在华厨干了八年。从洗碗做起,到busboy,然后是接客的企台。"how many" 和“smoking or not”这两句说的最纯正地道。客人再问就只有yes和no了。呆的时间长了,看客人奇准。有一次跟李倩打赌。客人进门时猜小费是多少。一晚上只猜错了一回,把李倩惊得叹为观止。后来李倩干久了就不以为奇了。客人一进门就知道要点什么菜了。熟客都有外号了。甜酸鸡是个膀大腰圆的白人男的;蛋花汤是个白人老太太;有个黑人总是拿他钓的鱼来换炒米饭吃,他的外号就是“钓鱼的”。李军自称是上海人;王舫说他是上海郊区的。不过李军确实有着上海人的精明,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理发。理一个头十块钱,比外面的理发馆都贵。因为干餐馆的白天工作,没时间理发;另外语言也不通,就让李军占了这个便宜。附近几个餐馆的都找他,一年也能搞个几百块钱的外快。 在华厨,李军还有两项特殊的职责。一个是照看店里养的一条银龙鱼。华厨正门有一个小小的衣帽间,有椅子供等菜的客人坐。墙上贴的有报纸对华厨的报道,本校球星和王舫的合影,和一些证书等等。还养的有几盆植物和一条银龙鱼。这鱼可是镇店之宝。养了好几年了,在李军的照顾下神采奕奕,天天欢实的在水族箱里游来游去,吸引了好多小朋友的眼光。鱼缸旁边有一个给白血病募捐的广告纸板。上面有一个小女孩的头像,因为化疗,头发都没了。头像下面有一格一格的可以插25美分的硬币。好心的小孩看完鱼总要缠着父母去捐一个quarter。我知道那钱其实都给银龙鱼买鱼食儿吃了。李军的另一个职责是打扫厕所。饭店里唯一的女职工李倩是不会去干这个活的。所以李军要打扫男女两个厕所。这个是让李军非常恼火的事情,尤其是碰到一些血光之灾的东西。总要骂骂咧咧一番。其实华厨里的这几个人,个个火气都很大,不得已同处在一个屋檐底下,全靠王舫居间调和。 晚上下班时,王舫一车把员工拉回驻地。我有时也跑去玩耍。王舫有一幢独立屋。四室两厅,住了王舫,李军,大厨,二厨,四个大男人。一人一间。因为在饭馆吃饭,所以厨房基本不用。厕所有三个,大厨、二厨伙用一个。室内铺的地毯,走的多的地方都已经发黑了,王舫也不说找人洗一洗。四个人里有三个抽烟,满屋子的烟味。我是跟哥哥学的习惯,抽烟不走路,走路不抽烟,站起来就要把烟掐了,烟灰要弹到烟灰缸里。当我捧着烟不知道往哪里弹时,王舫递给我一个空的啤酒瓶。我说你这里这么多人抽烟,防火安全一定要注意啊。王舫说没事儿,有警报器。李军满眼深意的看了我一眼。 客厅里有电视沙发,王舫爱看NBA球赛,有时也赌一把输赢。急了,骂人的南京话就蹦出来了。二厨屋里自己有个电视,总是和大厨一起看些国内的电视连续剧,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面是不相干的。生活的目的就是打工、挣钱。挣够了自己开一间中餐馆,把老婆、孩子接过来。长乐的水土不好,长不出粮食,海里的鱼也快打没了,只能靠偷渡到美国,像南极的企鹅一样,长途跋涉,劳燕分飞,才能在福建那一片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来,养育下一代。村里没有成年男子。结了婚,还在村里游手好闲的晃,被看做是一种耻辱。偷渡过来头三年基本上是在给蛇头打工。后面赚的才是自己的。大厨一个月一千三,二厨一千一。他们基本是没有花销的,省下的钱除了寄回家里,都存下了。有一项支出是电话费。纽约有卖电话卡的,才几分钱一分钟。二厨经常煲电话粥。听不懂他的方言,应该是老婆和孩子通话。大厨房间里有一个关公的塑像,他常对着关公烧香祭拜,虔诚的让人看着心酸。 王舫的家里人给他介绍了个南京的对象。两个人在email上联系上了。王舫并不上心,另外他的中文已经退化的不行了,所以情书就靠我来写了。对方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学财会的,发来的照片我看过,白衬衣,牛仔裤,扎一个马尾辫,很清纯的样子。我也就很负责的跟人家鸿雁传书,把王舫的活动以第一人称的角度讲给人家听。才发现王舫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跟他相处很轻松。他对自己要求不高,对别人也不苛刻,心里面没有那么多小算盘。散漫的不知道他要追求什么,这种慢悠悠的生活也许就是他所追求的。你就可以想像华厨的生意为什么不温不火了,因为王舫就是这么一个不温不火的人。可是南京的小丫头已经是烈火熊熊了,email里盼着能早点儿来,好和这么一位事业有成,文学气质浓郁的情郎相会。 我帮王舫写好了情书,接着就要辅导李军的英文了。李军没有一点儿基础,但很勤奋的自学英语,晚上苦读《英语八百句》。还经常抓我的差给他申请信用卡。信用卡公司的这种信,我通常都是当垃圾直接扔掉的。李军却当宝贝似的认真填写,希望信用卡公司给他开个新户。我问他你要那么多信用卡干嘛。他说新开的账户有优惠期,不用交利息。开好了,他就把所有的欠账都转过去,能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然后再寻思着开下一个账户。他的这种拆西墙补东墙的办法越来越难搞了。信用卡公司也不是傻子,本金加利息是越滚越多,都上万了。我看李军是不准备还这钱了。到时候拍屁股走人,你还能去中国抓我?李军在国内有老婆和孩子。一次酒后痛哭流涕的跟我说,要不是每个月往家里寄钱,老婆早跟人跑了。儿子上初中了,照片上的小伙子依稀有李军的影子。李军给儿子买了双球鞋,托我去邮局寄回家。说八年了,鞋号都从3号涨到8号了,人却从来没见过。再见面还会认识我吗? 李军是被人骗来的,中间还去过帕劳和墨西哥。身上的钱被骗的差不多时,一个人被甩在了这个中部小镇上。那人说是去加油,可是开车上了70号高速就跑了。李军从加油站厕所出来都傻眼了,护照,钱,行李,什么都没了。语言又不通,在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李军步行顺着Iowa 大街走进了劳伦斯的市区。终于在23街的拐角看到了熟悉的汉字。一头扎进王舫的华厨,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按说李军这样的做企台是不够格的。其它饭店的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女的,英语也好,小费挣得也多。王舫心思不在经营上,又和李军臭味相投,所以容他到今天。李军知道自己的处境,脏活,杂活也就捏着鼻子干了。 王舫和李军的共同爱好是赌。两个人经常一下班就开车去堪萨斯城的赌船。赌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回来上班。王舫坐在吧台后面打盹;李军哈欠连天的干活。王舫已经赌到是赌船的VIP了,吃住都不要钱。李军也跟着老板蹭,另外还负责开车。某天晚上出车祸了,李军把车开到了沟里了,车毁了,人也受了伤。王舫那一阵儿头上绷着纱带,胳膊也吊着。李军在家躺了一个多月。没了李军,可把李倩给忙坏了,又要收银,又要做waitress;连我也要客串waiter 了。 这一天晚上看见系里的莉莉挽着高师兄走进来用餐。莉莉跟我同年进的系,而其后的路径却大不相同。我早来几天,迎新的高师兄很爽快的答应把他的旧自行车给我。可是后来就没有了下文。没过多久,就发现莉莉在骑那辆车,心里好生埋怨。从小到大我都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现在发现没人对自己偏袒了,不禁心生切切。随后的事情更是越来越出乎我的预料。高师兄带我买过一次菜之后,就再也没上过门,到是每周末都带莉莉她们几个女生去checkers买菜。后来就只带莉莉了。莉莉暑假口语没有过,高师兄指点她去资金最雄厚的托马斯教授实验室里做助研。我过了口语,可以做助教,最后被分到了没钱的几根汗毛教授的实验室,靠教大一的基础实验课,自己养活自己。常感叹为什么女生的日子就这么好过。没过多久,莉莉竟然搬去和高师兄同住了。高师兄住的是section-8的廉租房,从更高的师兄那里继承过来的。楼上楼下,三室两厅。住的是连体别墅的房,交的却只是公寓的钱。我这时候已经习以为常,不再嫉妒了。莉莉连开车也不学了,反正有高师兄做司机。对外号称是租人家一间房,谁知道房租是怎么交的。进了华厨,两个人挑了一个靠窗的火车座儿。人家两个人都是一人坐一边;他俩却挤在一条bench上。当我把菜给他们端过去的时候,那交股叠肩的样子,肯定是韵事已经发生了。莉莉在高师兄的劝说下,转成了硕士,和高师兄一起毕业去了东部。我还坚守在劳伦斯,洗我的菠菜,提我的酶。 王舫身体修养好了,这赌瘾也就没了,但色瘾又上来了。王舫一表人材,又有固定产业和餐馆,应该不难找对象。也许是太容易了,所以王舫一点儿也不着急。三十多的人了,连个正式的女朋友也没有。相好的倒是有好几个。李军给我透漏过,城北河边脱衣舞馆里的一个舞娘就是。还给我看过她的照片,是去年圣诞节送给王舫的艺术照,金发碧眼,半身全裸,搔首弄姿的。舞娘是个单身母亲,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偶尔过来吃饭,从来都是王舫亲自招待,不收钱的。因为这层关系,脱衣舞馆经常从华厨叫外卖。第一次去的时候让我大开眼界。到的时候天已擦黑,门口画了一个粉红的火烈鸟。黑人保镖体格健硕,是我们学校退役的橄榄球队员。舞娘们在化妆室,白的,黑的,黄的都有,晃来晃去的让人不敢直视。舞娘们给的钱都是一块一块的,皱巴巴的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还让我白看了一场脱衣舞,是一个从夏威夷新来的姑娘,棕色的皮肤显得很健康,牙齿很白。我在她的比基尼里塞了一块钱,就赶紧跑出来了。 王舫开始拖欠工资了。李军和李倩是靠小费的,工资对他们影响不大。两位厨师可就不愿意了。大厨开始明目张胆的去各地面试。坐灰狗去,两三天之后才回来。成不成的,都能捎回来些好的食材,晚上的工作餐就很丰富。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下家,来问王舫要拖欠的工资。王舫还想找借口,大厨是个老江湖,拿出一张小纸条,说我这儿有三个电话号码,移民局,卫生局和税务局的,你想让我打哪个。王舫乖乖拿钱打发人走。然后打电话给芝加哥的中介,再发个厨师过来试工。试了几个都不满意,有手艺不行的,有手脚不干净的,还有跟二厨合不来的。有一个看着病恹恹的,直接就给打发走了。最后把二厨升做大厨,忙的时候王舫也去后面帮忙。熟客已经尝出来不同了,生意又往下掉了些。这时候有一个人闯进了华厨的大门。 这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头,银白的头发精致的梳在脑后,还拿着一个小行李箱。气派的外表掩饰不住他身上的油烟味,一看就是个做中餐馆的。这人一进门就喊王舫拿三百块钱给门外的出租车司机。王舫倒也没犹豫,照办了。回来请来人坐,倒茶。听谈话知道来人叫老鲁。原来老鲁就是王舫以前的东家。落魄了被老婆赶出了家门,要送回台湾。谁知道老鲁上了飞机又在最后一刻要求下机。然后打一百多公里的出租从机场来到了华厨,说干什么都行。王舫收留了老鲁,让他在后厨干活。谁让是王舫抽烟不小心把人家以前的饭店给烧了呢。 老鲁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这一点是我当时没有料到的。系上围裙,戴上袖箍,老鲁就是中餐馆后厨里一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子。没想到他还有那么传奇的历史。刚开始接触时只知道他喜欢读书,这一点儿和我甚是相投。就读的大学里有个东亚图书馆,里面藏书丰富。我来的第一个学期就把以前一直想看的禁书,像《火船》,《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什么的给看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啊。然后把打倒四人帮前后的《人民日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包括那个著名的有两个版本的天安门照片和发丧那几天的报纸。老鲁也是个爱看书的人,每次带他去,都借一大堆小说,杂志,报纸什么的。害的我跟他一起也开始看繁体字的台湾小说。看过几本后,对繁体字就没有什么障碍了,看竖体也不影响。顺便还借了台湾的电影看,侯孝贤的《恋恋风尘》很有味道;李安那时还没有那么大红大紫,但讲故事的功力已现。《活着》,《蓝风筝》,《蓝雨》这些国内的禁片随便借。想着提高华厨员工的 艺术欣赏水平,把《活着》借给二厨看了。第二天,二厨青着脸训我以后不要让他再看这种影片,害得他一晚上没睡着觉。说“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啊。”他更愿意在无聊的肥皂剧里麻醉自己。他是对的,人总要活下去,而生活经常是不忍直面的。但老鲁不一样,对我掏心置腹,有一说一的。 老鲁是国民党败到金三角的残兵。苦撑了多年,辗转回到了台湾。旋即被当作英雄般对待。招待会上邓丽君都去了,还和老鲁共舞了一曲。说到此,老鲁还自己碰擦擦了一段儿,在油黑的客厅地毯上,搂着虚拟的邓丽君旋转,旁边是NBA的解说和飘过来的闽南话询问儿子的学习情况。但这并不妨碍老鲁去回忆和邓丽君当年的场景,眉毛和鼻子都是笑咪咪的。回到台湾后老鲁就参政了。官也做的不小。娶了一个苗栗姑娘。婚礼的照片给我看了。黑白的照片,年轻的老鲁很精神。新娘绝对是位美人,眼睛亮亮的,下巴、嘴唇的线条分明。旁边的亲友们都笑的很开心。老鲁在竞选县议员时不知道被对手抓住了什么把柄,落选不说,连台湾也呆不下去了。跟娇妻跑到了美国,在堪萨斯城落下了脚。开餐馆是不二的选择,那个时候,凡是个会掂炒勺的都能赚钱。老鲁老婆人又漂亮,在前面招呼,老鲁执掌后厨。生意好,日子过的也不错,生了一对儿女。谁知天又不测风云。一把大火,把餐馆给烧了个精光,还赔了隔壁的钱。老鲁从此一蹶不振,虽然又开了一家小餐馆,但没法和以前的辉煌相比。她老婆倒是重振旗鼓,去别的店做waitress了 。老鲁整天喝闷酒,唉声叹气。突然老婆说要和别人假结婚,拿到了身份再和老鲁复婚,这样老鲁也会有身份。老鲁信了。可是老婆跟那个白人结婚后就再也没有和老鲁复合的迹象。一对儿女也搬进来了人家。只剩下老鲁,留在老房里,小店也盘出去了。时不时的去叨扰前妻弄几个钱花。连儿女也不待见。这几年越发不争气了,埋汰的事情传到前妻耳朵里,决定把他送回台湾。谁知老鲁在最后一刻跳了机,投奔到从前的伙计,王舫这里来了。 老鲁在后厨做工,有什么干什么,不要工钱,只要些零花钱。他老了,下力气的活他也干不了。二厨对他冷言冷语的。老鲁对我倒是格外的亲热,有一次拿炸的虾吐司给我吃,被二厨看见了,训了他一通,说虾吐司就八个,少一个客人会看出来的。拿客人的菜吃是常事。经常是一盘虾,大厨炒好了吃一个,二厨吃一个,跑堂的李军再吃一个,王舫看一看,觉得再吃就不像话了,忍住没有拿。偷吃还是轻的;我亲眼见过李军往菜里吐口水,然后笑眯眯的端出去给人家。他的人格已经扭曲到了可以和麻花比美的境界了。所以我更愿意和老鲁交往。在老鲁身上还能看到一份难得真诚和善良。然而老鲁的短板很快就暴露出来了。这一天老鲁拿二十块钱给我,让我去买一瓶威士忌。我不知道是哪种,他把我领到前台,指给我看。我去liquor store买回来的时候,老鲁满脸堆笑。把酒藏在冰窟,没事儿时跑进去喝一口。王舫给他的零花钱,大都送给liquor store了。老鲁酒喝的凶,经常要扶着墙才能走路。每次老鲁踉踉跄跄的从冰窟里出来时,二厨都恶狠狠瞪他。老鲁根本不在乎。王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鲁跟我讲过他喝酒的来历。是在金三角落下的根。那个地方毒品泛滥,毒品像茶叶一样普遍。客人来家了不是上茶,而是一块儿吸两口,这才是有面子的待客之道。在那种环境里不吸是很难的。回到台湾,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毒戒了,但落下了喝酒的毛病。这个比起吸毒来已经好多了,所以老婆也没太管。餐馆倒了,老婆跑了,双重的打击让老鲁喝成了废人。不然老婆也不会把他往飞机上架。老鲁只有把自己麻醉在酒精里,沉湎在回忆里,才觉得happy。 在这个酒鬼,赌鬼,和色鬼充斥的华厨里,让我感到了越来越多的压抑和厌恶。我的社会实践也就到此为止。父母马上要过来,我得搬个家准备准备,所以就告假离开了华厨。李倩怀孕了,也回家养胎去了。二厨终于忍受不了王舫的不上进和老鲁的酒糊涂,回纽约了。虽然号称是福清帮的狠角色,到头来还是被王舫克扣了几个月的薪水。二厨走的时候把那水族箱里的那条银龙鱼给捞出来,剁剁红烧了,害得王舫郁闷了好几天。 我搬的新房子是宽绰,可是租金也贵。为了生计,我又回到了华厨,但只是周末干干。二厨走后,华厨又来了几位山西的。说是来种枣树的,想把山西的大枣引进到美国来。枣树生长期长,即便是嫁接,也得两年才能挂果。不知道怎么跟王舫联系上的,平时就在华厨里混着,也干些活,跟玩票似的。山西来的有三位,老孙和他太太,还有就是小郑。他们应该是国内一个单位的。老孙看着是个领导。每当老孙背着手,腆着肚,迈着八步走进华厨时,我总忍不住想要起立鼓掌。老孙是不会干活的。但他老婆却很愿意做waitress。每天挣一沓美金的现钞,很有满足感,而且还上瘾。她老婆好穿一身红色的旗袍,说是有中国元素,唬得老外觉得是天仙下凡似的,小费给的让李军眼发绿。王舫跟我私下透漏说那是老孙的小老婆,大老婆和孩子在国内。老孙两边跑,不知道有什么手段,两边都罩得住。小郑是一心想留下来的。为枣子的事儿操了不少心。跑了不少农场,脸都晒红了。冬天里没有活,小郑就想别的法子。他会拳脚,还会推拿按摩。经常给老孙揉两下。跟一个常客聊热乎了要给人家用针灸治病。那天兴冲冲的去了,却败兴的回来了。白人老太太看见那么长的针,死活不让他扎。小郑这行医的路还没开始,就给堵死了。没过多久就撺掇着老孙给华厨投资。还和王舫谈判,签了合同,搞得很正式。钱进了王舫的腰包就再也没出来,只是把自助餐的盘架给换了。小郑印了好些传单,托我去学生宿舍里发,一心要把生意搞上去。王舫冷眼看着,随小郑折腾。小郑还给自己印了名片,头衔是华厨的副经理。李军根本就不吊他。小郑谁也支不动,像行医一样,干餐饮也是一颗一蹴即失的流星。小郑一跺脚,跑去夏威夷种菜去了。老孙领着小蜜也消失了,半不拉差的枣树全给荒废了。看来山西的枣子一时半会儿在美国还扎不下根。 父母探完亲回去了,老婆硕士毕业找到工作去芝加哥了。孤家寡人的我又搬回了单人宿舍,加紧做实验,赶快毕业。好久没去华厨了。这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听见有人敲我的窗子。迷迷糊糊的我一个机灵,醒了。听见有人在外面叫我的名字,仔细分辨,是老鲁。赶紧开门让他进来。他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衣衫不整,裤子破了几个洞。胳膊上,脸上还有凝固的血。一问,原来是出车祸了。 老鲁想念儿女,想去堪萨斯城看他们。租了辆车跑去,看完了又去找了几个老友喝酒。一喝难免喝多。喝到第二天早上,老鲁就直接往回开。在10号路的尽头,老鲁根本没有意识到高速路已经结束了,没有减速,第一个红绿灯就把前面的车给撞了。警察一测,酒精浓度超标,当场就把老鲁给关起来了。等老鲁酒醒了已经是晚上了。他跪在地上给人使劲儿磕头,才求得警察把他的手机给他。打一圈电话没人接。我低头看我的手机,确实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今天早上警察给他放了,他摸到附近的我家来。前门敲不开,才敲的后窗。 我把我的旧衣裳给他换上。实在不愿他在我这里洗澡,就把他送回到王舫那里了。王舫皱皱眉,又把他接受了。后来因为出庭,我又去陪过他几次,他竟然还央求我给他买酒。我是再也没给他买过,只陪他去Hyvee买过几次生活用品。法庭的判决书下来了,老鲁的驾照被没收,还要去辅导站学习三个星期的戒酒疗程。他这么烂的英文,又没有车,只好我陪他去。 戒酒辅导站离校园不远,在一个山坡上。里面更像医院。还要登记、挂号、填一堆表格。有戒酒的,也有戒毒的。辅导师是个女的,说话很温柔,也很有策略。让人感叹美国社会连老鲁这样的也不放弃,尽量的挽救,起码让他不对社会再做出更大的伤害。辅导师了解了老鲁的情况后,首先肯定了老鲁爱看书的习惯,说美国人很多都是文盲。还说老鲁关心家庭,吃苦耐劳。反正就是紧着老鲁的优点夸,让他树立起自信。不知道老鲁怎么想,反正是把我说的幡然醒悟,搞得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塌糊涂,身上还是有些闪光点的,自信心也增加了许多。看来我也需要救治,凡是博士五年还没有毕业的,都需要心理辅导,以防走上邪路。 王舫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老鲁的老婆愿意接收老鲁了,然后麻烦我把老鲁送去。我当然愿意。终于见到了那个苗栗的美女了。看到她真人时,老鲁说的一切我都相信了。这样优雅,有气质的一个女人,只有老鲁口中那个过去的他才配得上。她就那样端庄的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眼光平和,但不容侵犯。看见我们来赶紧起身去把老鲁扶进去,不像是对待丈夫,更像是对待长辈。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对我还表示了感谢。客客气气的送我出了门。看来蓝本本的护照已经到手。白人老公也拜拜了。几个星期以后去堪萨斯城办事,又去看过老鲁一次。夫妻两个人平静的坐在院子的树荫下。老鲁的气色好多了。妻子把他照顾的不错,饮食起居都有规律,戒烟、戒酒,每天在附近散步。贤妻是男人最好的补药,老鲁终于找到了他的幸福。 当我庆幸老鲁有了好的归宿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被老鲁撞的那个人当时问题不大,但是半年后开始出现头疼,然后就卧床不起了。医生诊断是跟那次车祸有关。这起交通事故的性质就变了。新官司还没打,老鲁就自杀了。他不想再给妻子再添麻烦了。也许他觉得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幸福,知足的走了,在一个没有人的河边...... 华厨只剩下王舫,李军,和一个新来的叫老苏的厨子。生意每况愈下。王舫物色着想把餐馆盘出去。有个香港人感兴趣,很认真的去政府查了资料。发现华厨的店址在五十年代时是个加油站。地下埋的储油箱好像还没有挖出来。这是不符合开餐馆的规定的。找来探测人员一测,果真探到了油箱。生意没做成,反到收到了政府的通知,限期停业。那时候我正处于毕业的繁忙中。那还管得了华厨的事情。当我要离开劳伦斯时,才想起来给王舫告个别。车开到华厨时,已是人去楼空,里面的桌椅板凳都没了。只有外面的墙角有一块儿被我撞掉的痕迹。那是我几年前搬家时开的卡车撞的。卡车太高,我停的离餐馆又太近,就撞上了。当时吓得里面的客人以为是地震了,赶快往外跑。王舫也没让我赔钱,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招呼我和朋友们进去吃饭。翻出手机给王舫打了个电话。他已经回堪萨斯城,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了。南京的未婚妻也来了,正在犹豫是上学还是去餐馆打工。李军回国了,据说这小子带回去不少钱。李倩生完孩子,跟着去波士顿做博士后的老公走了。老苏和他儿子小苏去了对面一家新开的buffet店。我跑过去跟小苏告别,送给他一个工艺品的弯刀。小苏的同事都是年轻人,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剥豆角,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扭过头去看街对面的破败的华厨,孤零零的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突然想起《恋恋风尘》里最后那云遮雾绕的山峰和撩动心弦的吉他声...... 生活就像水面,被浆劈开后,又会合上去。望着窗外人去楼空的华厨和23街上的车流,我感慨我的这六年,一晃就这么过去了。终于曲终人散了。我的下一站,是在哪里? 二零一六年七月十六、十七日 后记 离开劳伦斯已经有十几年了。很早就有打算把华厨的经历写出来。本来的标题是《老鲁》,写了几段就写不下去了。只写老鲁,不写华厨是很难的。他们几个人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真没想到这个周末会把它一气呵成的写了出来。从晚上十点一直写到天光放亮。感谢老婆作为第一个读者给我提的意见,因为她的要求,我又多加了一些对人物面貌的描写。那些人的模样一直保存在我的脑海里,但读者并不知道,所以要加上去。但这个不是我的强项,勉强为之吧。 初稿时,对王舫的刻画,面目也不是很清晰。商量后,最后给他定下的主要特征就是什么都不上心。改动后的文章里几次把这一点提出来了。修改稿还给他加了南京女友的一段儿。这个真的有。我的hotmail到现在还是王舫的名字加他的出生年月。但他们俩最后是不是走到了一起,我不知道。 我们对老鲁最后的结局,推敲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述。我确实看见他们两个人平和的生活在一起了,而新的官司也确实要开庭了。我没有看到故事的结尾就离开劳伦斯了。因为没有统一的意见,所以就保留了初稿的结局,写到那段儿时,天都亮了,鸟也叫了,我也已经开始犯困了,就匆匆给老鲁安了个悲剧的结尾。老婆却说那是最好的结局,老鲁和他老婆都解脱了。她认为现实中,他俩会经历更多的磨难。苗栗美女是不会再重新接受老鲁了;老鲁也还会旧病重犯,他不是一个消停的人,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初稿里还有几句自己的内心活动。修改稿里奉命删除了。因为太突兀了。叙述事情就可以了,没必要把自己放在人物的前面。在我的坚持下,保留了“劳燕分飞”那一段儿。我不知道劳燕分飞的原意是什么。在这里的意思是:勤劳的燕子妈妈和燕子爸爸要分开来飞,一个在家看孩子,一个出去抓虫子,才能把燕宝宝养大。南极的企鹅宝宝就是这样长大的;福清,长乐的小孩子更是这样长大的。当我们感慨恶劣环境下还有生物生长时,其实我们人类也有这样的例子。而这篇文章很大程度上是讲这些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