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我叫李泽厚。 周有光:你好,我是聋子。你写个名字,写个电话,单位。 (看到名字后)周:你大名鼎鼎的,一向景仰。你的书我都看了,真是了不起啊。 李:你最近的书我都看了,我讲你是个奇迹。 周:我的不行,我的肤浅,你的深奥。 李:你牙齿好像很好? 周:我还有两个真牙,不喜欢假牙,就靠着两个真牙吃东西。 李:那了不得。 周:假牙不舒服。 李:一直没坏? 周:我不行了,再有4个月我就108岁了,人不行了。 李:你要活120岁。 周:一个人过了100岁就自然退化,耳朵聋了,就要装助听器,眼睛瞎了,换了两个晶体,就跟好眼睛一样。 李:你能看清楚这个字就很不简单啊。 周:我什么都能看,因为换了晶体的呀。不然我耳聋目盲,科学是了不起的。 李:对对,所以你在书里大讲科学是对的。 周:否则一句话也不能讲了。 李:活到你这岁数就是奇迹,你的脑子还这么好。还能出书,真是奇迹。 周:人糊涂了,因为你看不出来,100岁以后的衰退自己知道,人家看不出来。最糟糕就是记忆力衰退了,好多事情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一步步退化的,自然规律。 李:我80岁就已经在退化了。 周:你那个是退一点点,100岁以后退得不得了。我实际上已经离开世界了。 李:你能活到100岁是先天因素多,还是后天因素多? 周:退化是后天的,100岁以前我比较好。100岁,活到100岁人变成废物有什么意思。 李:你能讲话,还能写书,就不是废物。 周:不行了,你表面上看我活着,实际上根本没有用了。 李:有用有用。 周:睡眠最重要,我之所以还有活动能力,就是每天睡得多,每天至少10个小时,有时还不止。 李:你现在吃东西怎么样? 周:什么都吃,只要软一点就行,就靠两个真牙。 李:好啊好啊,很难得。内脏什么都好吗? 周:现在医生说我满身都是病,但没有重要的病,所以医生说我可以活到108岁。 李:活到120岁没问题。 周:那不行,上帝不同意,你同意,上帝不同意。 李:上帝不同意活到140岁,120岁是同意的。 周:我说上帝太忙了,把我忘了。 李:你现在还能看看字,看看书吗? 周:什么都看,什么都能看。人工晶体装了就跟好眼睛一样。听力不行。 李:很多人装了助听器都不行,你已经不错了。 周:我戴着助听器,但打电话就不行。我买了一个手机,可耳朵不灵不能打,就给保姆,保姆天天发短信,我问她怎么发,她说用拼音,我问她拼音谁教你的,她说我小时候学的拼音就不用人教。 李:这就是你的功劳啊。 周:拼音推广了手机,手机推广了拼音,发挥作用了,现在没有人反对了,以前反对拼音的人多得不得了。 李:对对对对。你的转行是个大胜利,你不转行就麻烦了。你原来学经济的么,转到语言就好了。 周:那个是偶然的。1966年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以后要把我调来,我说我是外行啊,领导说新工作大家都是外行,之后我就不搞经济了。 李:搞经济麻烦的很。 周:那个时候还要重视苏联的那套,实在有点不好干。 李:你现在客人很多吧? 周:常有人来。有的人带着名片来就不用写在这个小本子上了。 李:我没有名片。你了不起啊,还要接待这么多客人。 周:我没有事情啊,我是无业游民啊,谁来我都欢迎的。 李:你的这个房子住了好多年了吧? 周:有人问我愿意不愿意搬家,搬好的房子。我不搬了,新房子是好,但太远,这里方便。我年纪大了,住老房子没关系。这个房子是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批造的,叫简易楼,后来越造越好。 李:对,不要搬,老人换房子不好。 周:我说我不在乎破房子,我人都破了。 李:哈哈哈哈。你讲话还那么风趣。 周:现在就是靠科学,全靠助听器,这是新式助听器,老式的不行,听不清。 李:你眼睛晶体什么时候换的? 周:换了好多年了。中国从美国引进人工晶体,他们说我比毛泽东幸福,毛泽东那时候就没有这个,我们是第一批。当初我本来不知道这个新技术,后来学这个美国新技术的医生是我朋友的女儿,所以我最早就知道了这个技术,在同仁医院做的手术,做得很好,科学是真了不起。现在我看对面房间里的树都看得很清楚。以前真眼睛都没这个假的好。 李:现在能下楼吗? 周:保姆搀扶着,我能下楼,但只能走几步,有时候坐着轮椅下去走几步,还是要做运动。 李:你做什么运动? 周:就扶着这个架子做运动,小运动。上下楼是大运动。 李:你吃饭能吃多少? 周:吃的比较少,大半碗饭,还要吃一顿点心,还要吃水果。接近正常。荤素都吃,软一点就是。我还到外面的烤鸭店吃烤鸭,水饺店吃水饺。 李:还能看书,那不得了,能看多久? 周:每天看书,因为没有事情干嘛,又不能去看朋友,又不能参加活动。看书倒反而比人家看得多了。 李:血压也不高? 周:我就是血压不高,没有严重的毛病,还有我没有很麻烦的糖尿病,所以医生说我满身都是病,但没有重要的病,所以可以活到108岁。 李:血脂也不高? 周:不高。和生命有关系的重要毛病都没有,但有很多小毛病。 李:那你有什么小毛病? 周:我会忽然全身发痒,皮肤发毛,看医生,医生弄错了,给我杀菌消毒的药,后来说我是因为毛囊缺少脂肪,不是细菌性的,擦点凡士林就行了,也建议我中医治疗,我说我不相信中医。 李:我看你超过110岁没问题。 周:电视里我还看到超过100岁的老太太在表演。我没有健康之道,可是人家老问我健康之道,我从年轻到年老,向来不喝酒,不抽烟,这恐怕是重要的。以前应酬,别人喝酒,我只喝啤酒,啤酒不是酒嘛。抽烟是最不好的。我买最好的烟是专门害朋友的。 李:你这辈子吃不吃中药? 周:我补药一概不吃,我不相信中医。 李:人参也不吃? 周:不吃,人家说西洋参好,我也不吃,什么都不吃。我吃酸奶,比补品还好,上午下午都吃。牛奶早上喝一大杯。我现在就是不能出去看朋友,也不能打电话,跟世界已经隔断了。 李:这么多人来看你…… 周:真不好意思,我不能出去看人家。现在每个人口袋里都有个手机。 李:我没有手机。 周:现在我们又换新的政府了。 李:是,中国恐怕要再过二三十年才能真正好,现在还只是经济发展…… 周:改革开放能够开放一半已经是了不起了。中国你只要有好的政策,中国就有希望。可是有好的政策很困难。 李:对对,只能慢慢来。 周:对,有耐心就是了。 李:你经历的事情比我们更多。 周:是的,抗日战争是生死交关,日本人一个炸弹炸在我旁边,把我人炸到阴沟里去了,我旁边的人都死了,我没有死。后来人家问我为什么没有死,我其实是掉到阴沟里去了,那是个壕沟啊,有人说我命大。还有个命大,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从美国回来,我在复旦大学教经济学,后来搞文字工作就调来北京了,这让我逃过一个反右运动,不然我没有命。上海美国回来的经济学家一个个都是大右派,最起码坐牢20年,我都不知道,隔了三年,我才知道,我在复旦大学有一个非常好的博士生后来都自杀了。所以我一生逃过了许多困难,最大的就是这两个。 李:所以我刚才说你改行搞语言学是好了。 周:是的,但是当时不知道。 李:这是很幸运的事。 周:变化是很大。最大的变化是苏联自己瓦解了。赫鲁晓夫到联合国脱下皮鞋敲桌子誓要埋葬帝国主义,结果自己被埋葬了,说明苏联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李:所以你的记忆力很好啊,脑子很清楚。 周:有说现在越南在改革,老挝就可能会跟上来,假如它们都走资本主义道路,那就剩3个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了。古巴的情形不是像我们宣扬的那么好啊,《新京报》上有两篇文章大家都不注意,我没事情所以关注了,两篇文章都讲古巴的情况很不好。报纸登出这样的文章也很不容易,跟过去讲法很不一样。 李:你的头脑清晰之至。 周:我的头脑已经落后了,已经不灵了。人家问我一些东西,我说我知道啊,但我要想想不起来了。 李:有的人头脑不清楚,他们不知道重要的问题在哪里。 周:我每个礼拜都能看到香港的东西,网上的消息也不少,还有笑话,好玩的很。网上说做官的都把家庭和财产搞到美国去了,做生意的人也把家庭和财产搞到美国去了,还有知识分子也都想到美国去,他们调查北京的大学生毕业了想干什么,也是要到美国去。笑话就说做官的有钱的有知识的都想去美国,就一个人不想去美国,就是美国驻中国大使骆家辉。这是很有趣味的。 李:你是看到这100年了,变化好大啊,就中国没有变。 周:这是时间问题,我是乐观主义者,我认为是一定会进步的。 李:对,挡不住。 周:我认为社会发展只有一条轨道,你跑出这条轨道了,还得重新跑到这条轨道上去,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是乐观的。 李:你现在能看书还能想问题,很好啊。 周:我的天下小的不得了,一间破屋子…… 李:但能知天下事。 周:很有意思的。你是了不起啊。 李: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告辞了,半小时已经到了。活到120岁。 周:下次我来看你啊。 李:不不不,我来看你。 周:很高兴。谢谢你。 李:好,我们走了。
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原名周耀平,起先“周有光”是他的笔名,“有光”后来成为他的号。生于中国江苏常州,中国语言学家、文字学家,通晓汉、英、法、日四种语言。周有光青年和中年时期主要从事经济、金融工作,作过经济学教授,1955年,他的学术方向改变,开始专职从事语言文字研究,曾参加并主持拟定《汉语拼音方案》(1958年公布),在他主导下,建立了汉语拼音系统。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中国大陆的语文改革。作家沈从文是他的连襟。
李泽厚(1930年6月-),中国湖南长沙宁乡人。哲学家、美学家、中国思想史学家。曾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德国图宾根大学、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密歇根大学、科罗拉多学院、斯瓦斯摩学院客席教授、客席讲座教授,台北中央研究院客席讲座研究等职。1988年当选巴黎国际哲学院(Collège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院士,1998年获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学位。
来源:凤凰文化,(2012年9月23日李泽厚拜访周有光,录音整理:卢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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