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委康震:以平常心看待诗词大会康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两季中国诗词大会评委。 评委康震:以平常心看待诗词大会 文|刘爽爽 (财新记者) 元宵节刚过,北京白天的气温还在零度徘徊。康震拿着俩厚厚的红色坐垫出现在小区门口,歉意地解释:“早上孩子刚从老家回来,屋里摆的全是箱子、行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在他家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下。他与在《中国诗词大会》节目里一样健谈。从对点评的理解、节目的题目设置、节目未来的可能性、古诗词大众化的争议,到整个传统文化的普及传承问题,抛出什么话头,他都能接住。 采访的后半段是在康震的书房完成的——小区里出来遛弯儿的人越来越多,连着有两家人认出他来,请求合影。 从小“爱说话”和“不务正业” 康震喜欢打比方、举例子,在诗词大会点评辛弃疾的“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时,康震引用《中国好歌曲》中歌手戴荃的歌词,说辛弃疾的心情就像《悟空》里唱的“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怀才不遇。 在网上看诗词大会,轮到他点评的段落,屏幕上常飘过“欢迎收看中国相声大会”的弹幕。 “我小时候没有分享这个词,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是个爱分享,爱表达的人。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缺点。” 康震的父亲是大学的哲学教授,母亲在大学出版社工作家里往来的叔叔阿姨也都是大学老师。他从小就喜欢读书,看完还特别爱给别人讲。“我身边永远有一帮小朋友,一吃完饭就来听我讲故事。讲完书上的,就开始自己编故事讲。讲完《三国演义》里刘关张的故事,就开始讲刘关张的孩子怎么回事,他们的孙子怎么回事。不管我讲什么,他们都听。”父母说他,“整天就知道说,这孩子太贫了”。 受父母影响,他喜欢哲学、文学和历史。如今他的书房大概十平米,几乎被书淹没了。《左传》《资治通鉴》《中国儒学史》《中国美术史》《唐诗纪事》《宋诗纪事》等书塞满了书柜。案头有一本夹着两页书签的小书,是一本《蔡志忠中国古籍经典漫画》。康震说,这是前些日子儿子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打算临摹其中一幅插图。 他喜欢画画。《诗词大会》里,他画图,选手猜诗,画得有模有样。但他没接受过一天正规的美术教育。小时候,画画被父母称作“不务正业”,他的课本上“天头地脚都是临摹的画”。一次母亲拿起他的课本,吓一跳,“怎么回事,上生物课也不用画这么多手、脚、眼睛吧?”考试答完题,他就在卷子的空白处画画,看着同学的脚踝写生,明知道会被骂,还是忍不住。 康震在点评中妙语连珠。 考大学时,他本想报哲学系或美术系,后来在家人的建议下还是学了文学。1989年,他考入陕西师范大学。其后又师从著名古典文学专家霍松林学习古代文学,获得博士学位。2002年夏天,康震从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出站,来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后来,他开始在央视《百家讲坛》讲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唐宋八大家,《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诗词大会》也频频出现他的身影。 不同于电视上的开朗外向,采访中,康震更多流露出一个学者的忧虑。他说,诗词大会是一个带有综艺性质的文化节目,它当然会掀起人们学习传统文化、古典诗词的热潮,但说到底,要真正持久推进传统文化的传播普及,还有待于建立完善的传播普及体制机制。 “从诗词大会出发,我们可以反思很多问题。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如何进行传统文化的教育,如何进行文化治理?这是很紧迫的问题。” 第三季可以提高难度,扩大范围 财新记者:再办第三季诗词大会的话,你觉得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 康震:我觉得节目内涵还可以进一步拓展。今年的重点好像还是在唐诗宋词。明年如果办第三季,可以早点做预告,像春晚一样,早早把大会的节目单公布出来,给观众放话。 第一,大会的难度要提高了,广度要拓展了,有本事的尽管来参加;第二,我们的诗词量要进一步增加,不会只将重点停留在唐诗宋词中,《诗经》、楚辞、汉魏的乐府民歌、明清和元代的诗词曲赋,都要大大的增加。近现代一批杰出诗人创作的优秀古体诗也可以加入。 这个预告一打出来,报名参加诗词大会的人肯定踩破门槛,人们对中华优秀诗词肯定也会越来越熟悉,越来越喜爱。当然啦,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 财新记者:会考虑诗词创作吗? 康震:要在现场即兴创作、评判,还是有难度的。但可以考虑相近的方式,比如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将“怯”字去掉,请选手在规定时间内换一个字,然后让评委或者百人团投票看看哪位选手换的字最佳。一般而言,选手换的字当然比不上原作者的字,但通过这种方式能够让大家更深切的体会原作用字之妙、用字之巧,对优秀诗人的创作艺术会有更深的理解,这也是考察创作力的一种方式。 还可以虚拟或再现一个场景,或者相逢或者别离或者邂逅,展示场景之后,请选手说出最契合这个场景的诗句等等,这都是加深大家对名篇佳作创作理解的方式。 传统诗词的内涵,与音乐、绘画、山川、风俗、乡村等等有很密切的关系,跟生活中很多元素都有关。这些将来可以无限挖掘。 传统文化的热度在回归常态 财新记者:诗词大会引起很多观众的关注和讨论,在节目之外,你建议大家怎样学习古诗词? 康震:学古诗词确实有一个渐入佳境的过程。青少年读古诗词,首先要喜爱。如果一个人真的不爱,则真的不必强求。 学习古诗词有几个方面,一要勤于记诵,背诵是学习古典诗词的基础功夫,背诵大量的诗词,记在自己的心里,慢慢积累起来,古典诗词短小精悍、内容广泛,你背诵完就等于在心里建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和数据库,它们会潜移默化的优化着自己的知识结构与语汇系统,这就好比我们在不停地更新输入法的词库,之后只要一敲就联想起来了。我们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只有把诗书内化于心了,才能外化成语言。 二要大声朗诵、朗读,诗言志,诗词写出来,本来就是用来朗读、歌唱的,只有朗诵朗读出来,才能真正将这首诗的内在情感充分的释放出来,才能打动读者和听众。这是诗词与小说、戏曲等文艺形式在表达上一个很大的不同,也是一个优势和特色。 三是理解。我经常爱举个例子,一首诗就像一个U盘,装在口袋里就这么大,但它的内存可能有十个G。一首诗虽然短,但往往凝练着极为丰富的人生内涵和社会内涵,背后有很大的信息量。 在《百家讲坛》中讲解诗词的康震。 我们读李白的诗,可以想象到李白的个性、家事、人生道路,还可以从中看到盛唐社会开放的风气,千帆竞发、人才涌现的局面;我们看了杜甫的诗,就想到安史之乱的大变动带给民众的苦难。为什么李白的诗这么浪漫?为什么杜甫的诗这么写实?为什么王维的诗这样静谧?每个人的创作都是有来历的,需要我们去寻找。 所以要想真正学好古诗词,了解背后的东西,就要去认真全面的阅读这个作家的作品和人生传记。如果觉得这些还不足,那可能就需要去读这一段的历史,读《资治通鉴》等相关史书,了解这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是历史背景。 财新记者:从《百家讲坛》算起,“国学热”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这次诗词大会似乎又带动起了新一波“国学热”。你怎么看? 康震:我一直不太同意“国学热”这种说法。中国人喜爱、弘扬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传统文化长期哺育中国人,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它既不热,也不冷,就像一个人的正常体温一样。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历史上遭遇过非正常状态,如果说现在是所谓“国学热”,我觉得是针对非正常状态而言的。从改革开放以来到现在,中华的优秀传统文化,在遵循文化发展繁荣的规律,一点一点地回归到它的本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一个非常欣喜的现象。传统文化的传播、普及、教育终于开始良性循环了。 警惕传统文化教育中的复古 财新记者:传统文化在国内的普及和继承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现在陷入争议的读经班、女德班。 康震:我们要尊古、敬古,但不能泥古、复古。这是两回事。 尊古、敬古好理解,就是我们尊重历史,尊重传统。但是不能泥古,照搬古代更不能复古,不能认为一切都是古代的好。传统文化在当代发挥作用,也要与时俱进,要进行创新和转化,才能真正古为今用。比如说两千年前的服饰不可能完全合乎当代人生活的需要,我们可以借鉴古代服饰美的元素,用于现代服饰设计,但要让现代人直接穿上古代服饰去买菜、扫货,去上班,就勉为其难了。 即便是在古代,也不是说一个人仅仅读经就能成才,就能为时所用。科举考试里,有考经学的部分,也有考策论,考诗文,考时事,考各种实用文体。比如晚清的科举考试题目,有好些都是理论结合实际的,是由古及今的,是服务当时的国际国内局势的,并不是一味的考背诵经书。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这些人都是科举考试出来的,如果只是一味读经,考经文,不可能成为治国平天下的栋梁之材。 财新记者:你说从诗词大会出发可以反思很多问题,比如如何进行传统文化的教育。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康震:其实只说传统文化太窄了,可以扩大到文化治理。在中国这样一个地域如此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需要进一步完善文化治理的体系、机制。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应该有层次、有梯度。政府应出面扶持,做公益性的事业,出台一些引导政策;由社会团体支持,慈善人士提供资助或赞助;媒体配合,动员文化学者、高校教师,走向社区、走向城镇。利用相关的扶持政策,有组织分批次地做推广和普及工作。要设计好的机制,要先调研,了解现实情况。 比如,现在有广场舞和公园里的大合唱,我们要善于发现这些自发的社区文化,然后加以引导规范,真正在公共空间建设文化。总之文化传承要以群众为基础,社会来支持,政府来引导。 刊于财新网文化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