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眾文化不再小眾

金慶松八方面談圍棋人生

                                     --陳小青—

華人愛動腦，自然喜玩複雜的高級智力遊戲，比如數學，比如人際關係。遊戲複雜程度往往可由算數上的倍數或幾何的遞進程度來表達，則19×19的遊戲規格有多繁複、其多如繁星的變幻莫測在人類智力遊戲中有多罕見，吸引華人並為之追崇的程度有多高，可想而知。而這19×19規格的遊戲，正是千古無同局、窮盡人之一生仍難以破解得盡、至今能夠戰勝電腦的人類唯一的智力遊戲---圍棋。

如此高大上，豈非當屬「小眾文化」？然而，從2017年5月20日華府書友會組辦的那場熱鬧非凡的演講會來看，其實未必。

       該日下午，是書友會榮幸請到前書友社社長、現華府作協會長金慶松博士，假馬州洛克維爾雙溪圖書館，做了題為《棋弈人生》的精彩演講，內容包括了圍棋的歷史、文化、競技、藝術、哲思、文學裡的圍棋、詩詞裡的圍棋、科技裡的圍棋等八個方面。

金慶松從围棋的真正起源是幾千年前的中国開始講起。他說，雖有傳說稱是中國古代君主堯創下圍棋，並以此教其長子丹朱以助其長智、并將後者培養为史上围棋第一高手，但最早可靠的文字記載卻是見諸於春秋時期。他進而逐次講解了歷朝歷代圍棋的棋盤棋子及其比賽規格、包括，規則乃至制度的發展與變化，社會受重視程度，各朝代一些代表人物與代表作，向國際的逐漸擴展、包括唐朝時傳入日本而進一步傳到世界、從而常被他國不公正地稱為「日本圍棋」等等。講解中穿插了許多相關的名人軼事；且在前台掛起了大大的棋盤，時不時上前逐一置子進行實例講解；最後還將從古到今一些常用的對圍棋的典型稱呼列了出來：碁、弈、玄妙、爛柯、黑白、手談、方圓、坐隱、忘憂、大棋、木野狐，又進而將其中諸如「木野狐」、「手談」、「坐隱」等的典故也做了生動的講解。這令原本枯燥的歷史變成了可見可感之物，大大減輕了圍棋的神秘感、大大激發了聽眾的興趣。

講到第二個內容即圍棋的競技，深愛圍棋且有相當造詣的金慶松談及此事，不免充滿了激情：「當它被鎂光燈所包圍，凝聚了千萬目光，承載著頭銜名譽之爭，承受著百萬獎金之誘，承擔著國族榮耀之時，每一手棋都是戰戰兢兢、深思熟慮，每一表情都是竭精殫慮、臨深履薄；它，是競技體育、是兵法、是戰爭。」可是對於圍棋的規則，卻「只有8個且都非常簡單。」他由此詳解了圍棋的八項規則：黑先白後，輪流下子；子下在點上；子不許移動；氣盡子死、死子提掉；禁著點；可下的「禁著點」；打劫隔一手；棋終，地域大者為勝。由於現場在棋盤上一一擺子舉例，字面上的簡單明了變成了學習圍棋的簡單明了。他還順口介紹了一些形象而生動的圍棋口訣，諸如「金角銀邊草肚皮」、「立二拆三」、「七子沿邊活也輸」等等。以此為基礎，他向大家詳細介紹了那個二十世紀圍棋界著名的「三三 • 星• 天元」世紀名局, 即19歲離經叛道的華人吳清源，面對權威時，所下出的驚世駭俗之局，而對手是當時日本唯一的九段、被稱為「不敗的名人」、「圍棋天皇」的60歲的秀哉名人。不僅故事講得栩栩如生，他還邊講邊打棋譜，將當年那盤棋佈局時的每步棋都一一逐次擺了出來，邊擺邊講解其技藝與其難得之處，令即使剛剛才知了那圍棋競技八則的與會者，也已能看懂那不可思議的神來之「手」，嘆為觀止。

第三項內容是關於圍棋的哲思。對此，金慶松已經不僅是激情，而是慨嘆：「對局過程中的實地與厚勢、計算與直覺、具體與抽象、微察與宏觀、攻與守、大與小、先與後、死與活、取與捨、虛與實、急與緩、消與長、得與失、勝與負等，恰似生活中的矛盾對立、生命裏的抉擇兩難、生計上的折衝掙扎，是對判斷力的輾轉反思、意志力的艱苦試煉、精神力的嚴峻挑戰；它，是諸行無常、是哲學、是人生。」 「棋如人生」，而且棋也似戰場，所以他對王積新《圍棋十訣》中所言份外感慨：「不得貪勝，入界宜緩；攻彼顧我，棄子爭先；捨小救大，逢危須棄；慎勿輕速，動須相應；彼強自保，勢孤取和。」他甚至親自將其譯成了英語。感慨之餘，他還把試套蘇軾詩的句子也拿了出來，曰：「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圍棋真面目，只緣身在此棋中」。他尤其講述了名譽棋聖藤澤秀行的故事：年輕時還說「如果棋道一百，我只知七」，至下棋積累無數經驗之後的79歲，反而說「如果圍棋是一百，我只知其一。」。金慶松還舉例提到，下棋其實也可令人學習決斷力。他進而介紹的圍棋大師吳清源，則是說明在此人心中，圍棋其實已是哲學。他又介紹了許多由圍棋可處處悟哲理的著名圍棋文著，如金庸的《围棋五得》中所提的「围棋有五得：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训，得心悟，得天寿」，日本棋手的「座右銘」，東漢班固《弈旨》，南朝（梁）·蕭衍《圍棋賦》，敦煌《棋經》，李龍《圍棋銘》等等，舉不勝舉。

「圍棋的文化」是金慶松演講的第四方面內容。他指出，圍棋表面看起來屬小眾文化，但其中僅小小劫爭便無論在優勢還是劣勢之下均有高級戰略,已屬圍棋重要技藝的一部分,且含有很多深刻的理念:「劫，道家又稱劫數，乃注定而不可避免之事；劫，奇、妙、玄、幻，人死不能復生，棋死卻可死裡逃生、死灰復燃的劫活；善打劫之人，直可翻天覆地、倒海翻江、黑白變色，千變萬化俱從劫生」。而且「棋如人生」,恰如上述那位唐朝棋藝高超名震天下的著名棋手王積薪精闢總結出的《圍棋十訣》，「王積薪僅以十條、四十字，極其簡練、準確、又通俗地概括了圍棋實戰中的戰略和戰術；總結了全局和局部的關鍵、進攻和防守的要旨。」所以其所含的深刻的文化內涵，恐涉及任何人的方方面面。

金慶松接著談到了「圍棋的藝術」。琴棋書畫四藝之一的棋，即是圍棋。他提及一系列有關的歷史著述及其主要貢獻或對圍棋的尊崇：曹魏邯鄲淳的《藝經》，首立圍棋一目；劉義慶《世說新語》將圍棋歸入「巧藝」；蔡洪《圍棋賦》稱圍棋「握眾巧之至權」；沈約更稱圍棋「與和樂等妙，上藝齊工」。至於圍棋和棋盤的本身構造，金慶松不僅介紹了歷史至今一些特例、變化和發展，如兩漢時期的17路棋盤、南北朝時擴大到19路等，還現場展示了自己收藏的各種不同圍棋、棋盤等，要么古樸，要么含蓄，要么新穎奇特，令聽眾大開眼界。他進而詳細解說了《藝經·棋品》中所提到的圍棋九品制：1.入神，2.坐照，3.具體，4.通幽，5.用智，6.小巧，7.鬥力，8.若愚，9.守拙。至於棋藝與其他諸如詩品、書品、畫品的相類之處，和與音樂的相通之處，以及其內涵的美學意義等，金慶松都有所闡述。「其內涵，棋技求真、棋藝求美、棋道求善，可是真善美兼容並蓄的一門大學問」。講述至此，金慶松專門提到現代著名職業圍棋手、被稱為圍棋天才、追求棋藝和人生的共同完美的吳清源的傳奇般的生平、出類撥萃的才能、已達玄妙的思想境界；由此還談到田壯壯拍攝影片《吳清源》的種種軼事，讓聽眾體會到了「要拍好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實在太有難度，尤其圍棋本身已是一門靜穆的藝術，要透過電影有限篇幅，將棋手的內心世界娓娓道來，更是難上加難」。

在第六部分演講內容「文學裡的圍棋」中，金慶松一連介紹了幾本有關的出色作品：川端康成的《名人》，張系國的《棋王》，阿城的同名小說《棋王》，堀田由美的《棋魂》、《棋靈王》，安德生的书《棋道》，等等。他對每本書的作者、寫作背景、書中內容都做了解說，之後又從寫作的結構、文字等方面來說明其特點。他尤其介紹了川端康成的《名人》，該書通過描述書中一些極其生動細膩的文字，詳細講解了作者是怎樣將觀戰記改成了小說、變成了其「自己的東西」，將秀哉名人這位圍棋界傳奇人物在人生最後一次公開圍棋賽中的表現，栩栩如生、可歌可泣、帶有史詩能量般地體現了出來。

在講到第七部分「詩詞裡的圍棋」時，由於時間已緊，金慶松主要只是列出一些眾人耳熟能詳的歷代圍棋詩詞來予以欣賞，如唐朝王建的《看棋》，白居易的《池上》及《和春深二十首》中的第十七首，南宋詩人樓鑰的《次適齋韻十首·棋會》, 杜牧《送國棋王逢》，唐朝的張喬《贈棋僧侶卷》，蘇軾的《觀棋》，宋朝李清照的《醉花陰》等，還重點介紹了幾首將圍棋與人生相提並論的詩詞，比如清朝施襄夏的《凡遇要處總訣》。雖佔時不多，卻足以呈現出圍棋在古代詩人生活與思想中的地位。

金慶松的壓軸內容，是「科技裡的圍棋」。他介紹說，自1990年代以來，人工智能（AI）在多個智力遊戲都先後戰勝人類；1997年IBM公司生產的超級電腦「深藍」（Deep Blue）又以3½—2½擊敗西洋棋世界冠軍卡斯帕羅夫；唯獨具有2500年歷史的圍棋，遲遲未能攻克，圍棋成了AI的終極挑戰、「人類智慧的最後避難所」。然而去年，亦即2016年1月27日，傳來驚人訊息：電腦AlphaGo史無前例地在公平比賽中擊敗職業圍棋棋士、三屆歐洲圍棋冠軍、前中國職業圍棋二段棋士樊麾；2016年3月9至15日，又以4：1戰勝韓國的李世石九段。金慶松列出了電腦戰勝人類的一些原因：它沒有人類在體力腦力包括記譜的極限、沒有心理障礙，也沒有年齡或衰老等帶來的其他問題。他還說明，作為特殊電腦，AlphaGo可以進行「深度學習，具有兩種深度神經網絡「策略網絡」和「價值網絡」、從而更接近人類棋手的思維，由許多職業棋局訓練組成的「監督學習」，以及具有與自己對弈的「強化學習」，據說這都構成了該電腦的優越性。然而，一石激起千層浪，與會者情不自禁紛紛發言，爭先恐後談起了自己的看法。有人說電腦再能也是人的智慧的結晶，所以人的智能永遠在人工智能之上；有的說這種電腦用電耗費極大、要用去相當於三分之一弗吉尼亞州的電力，而如無足夠能源它就只是一堆爛鐵，怎與人類的能力相提並論……熱烈的討論一直持續到散會之後。

正如書友會在此次演講之前的通知中所言：圍棋不僅只是遊戲，它「可以當作學問，能夠研究；也可以當作修行，能夠驗證人生。圍棋內涵博大精深，『人生如棋』是對人生與棋道的感悟與印證；『勝固欣然，敗亦可喜』也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捨小就大、棄子爭先、攻彼顧我、不得貪勝』是棋理中的宏觀思維；『眼底誰能知許事，只有雙鳧仙客。一局殘棋，兩窗疏翠，談笑揮冰雪。」道出了千百年來文人雅士淡然世事、蕭然物外的紋秤談笑。」  顯然充分做好了「家庭作業」，金慶松完全有備而來，此次演講雖僅短短兩個半小時，卻已不僅只是給大家上了個淺顯易懂、豐富全面的普及課，他還基本勾勒出圍棋的內涵。整個演講內容深而且廣，講解以點帶面，闡述生動形象引人入勝，令聽眾無論對圍棋會與不會，不僅都聽得津津有味，而且均連續提問。會奕者還提出了許多有水平的問題，諸如三戒循壞及和棋等等。不會圍棋者更是興趣大起、紛紛表示要加入學習的隊伍。「小眾文化」的說法，如此一來似乎更有了已被打破的局勢。

書友會現會長丘宏義以代表書友會向金慶松贈送蘭花的方式，宣布會議結束。然而與會者對圍棋、對人類智力的讚歎卻才全面激發出來，激盪的情緒久久未平。許多人在幫助整理完桌椅、走出已空了的會場之後，仍在遠遠地議論不休。這充分證明了此次演講的難能可貴與異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