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是最有少年气的饮料━━━━━ 我坐最晚的航班从上海回到北京,在摇摇晃晃的摆渡车上,时间过了凌点。这几乎成了常态:当天往返京沪,开一天的会议,跟不同的人聊不同的事,口若悬河,喋喋不休,没空吃饭,早餐和晚饭都在机场吃快餐解决。 以前不是这样,每次去上海,总是惦记着几个朋友,提前几天就约饭,喝酒总会到深夜,最多是在静安寺,也会在武康路,或者在巨鹿路。街边的小馆子里,几个男人聊到萎靡,这时候竖就会在杯子里倒满酒,斜斜地举向我。是的,我们又喝了一杯。 竖,一个天才诗人,我曾经的同居密友,在十几年前,我们喝过的酒有一卡车那么多,或者有一个游泳池那么多。竖是笔名,在写诗的小圈子里赫赫有名,他本叫侯献波,上海人,比我年长几岁。大概2000年前后吧,我刚刚混论坛写诗,看到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关注后被他的诗深深打动。生命的交叉小径上,有些人注定相逢。很自然的见面,聊天,喝酒,厮混。回想起来,那时似乎是一个黄金年代,那些灿若流星的人们用分行的文字互相温暖,网上板砖横飞,线下酒肉横飞。 年轻时候的竖,是个落拓的帅哥,长得瘦高,笑起来一口四环素牙,早年间做乐队,可以唱抒情至死的歌。一群因为文字互相取暖的年轻人,都把自己当成木柴,凑在一起,似乎可以度过寒冷,现在往回看,木柴早成了灰,只残存着一点理想的烟。 平时的饭桌上,似乎只有诗这一件事,反复打磨,耐心争辩,在酒精的浸泡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有一次在通州的一处小馆子,我们从中午一直吃到凌晨,十几个小时漫长的饭局,只聊诗一件事,所有人都兴致盎然,火车从旁边经过,带来微微的震颤。 那些年,或许是饭局满天的年代,许多神人异士在饭桌前走动,和尚、喇嘛、基督徒、江湖骗子、落魄导演、十八线演员、书商、民谣歌手、刚刚有点钱的艺术家、光头、脏辫儿、说北京话的老外、酒吧老板……这群人聚在每一个可以耗过零点的小店里,虽然没有钱,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 那也是一段乌托邦的时代,诗人总会住在一起,一群年轻人,似乎劣迹斑斑,似乎游手好闲,每天聊一些别人不以为然的虚幻的事。2006年的时候,我和竖搬到了一起住,是在西直门的一处院子,两间平房,我们一人一间。两个单身汉,偶尔会吆喝朋友们来聚餐,竖做饭也是一把好手,不费事就可以整出一桌秀气的菜,啤酒买够。 我至今觉得啤酒是最有少年气质的酒精饮料。只有啤酒,在欢腾的餐桌上,陪伴在你身边,可以细水长流,一杯一杯复一杯。绿色的啤酒瓶如同栅栏,分隔开白天与黑夜。在微醺中,这些绿色的啤酒瓶犹如一只温驯的小马,可以载着你到任何地方。一群人在一起喝酒,我觉得最美好的时刻是:起身去卫生间走肾,恍惚间,不小心碰到了地上堆积的啤酒瓶,它们发出叮叮当当互相撞击的声音。 竖在那个时候除了是一个天才诗人,也是一个天才酒鬼。有时候我们各喝各的,在夜色阑珊中奔赴各自的饭局,我回到小院沉沉睡去,他还在饭桌上酣醉,他清早起来去一家图书公司上班,我还没有醒来,以至于虽然住在一起,却一周见不上一面。有时候会一起赴约,饭桌上来来回回的老脸,相看两不厌。 日子总是陷入虚无,再从虚无中挣扎着出来。嗜酒之后狂欢和表演似乎可以释放一些什么,人们相互刻薄,以展示才华。2007年,竖离开了北京,借口是父亲得了喉癌,需要照顾。他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水手,也是一个文艺的酒鬼,这一点他和父亲一脉相承。年轻时互相怨恨,当死亡悬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两个人开始和解。 我也慢慢地学会和生活和解,从竖离开之后,荒唐的岁月戛然而止。我买房、上班、写软文赚点散碎银两,谈恋爱,结婚,当父亲,居然还开始创业……那些酒肉狂欢的岁月消失得不着痕迹。其实不过是从一个烂醉的酒局转移到一个更加虚无的人生酒局罢了。 我每次去上海,都会惦记着找竖喝酒聊天,许多无法对人言的话也找他倾诉。他的父亲终于还是去世了,他终于找了一个稳定的女朋友,居然还学会了开车,后来结了婚,当了爸爸,跟我一样,生的都是女儿。他终于还是辞掉了工作,转身成了一个手艺人,在嘉定的上海工艺美院学习雕版印刷,用一把刻刀在木板上屏息凝神地刻字。这几乎是一种快要失传的技艺,竖住在学校,不用交学费,还有一些微薄的补助,到现在已经可以教授学生了。回到上海的竖,似乎变了一个人。他信了佛,戒过几次酒,也戒了烟。从北京乌烟瘴气的饭局上彻底消失了,有时候还会有人提一下,但是下一杯酒就忘记了。 原本我们都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荒废,可以去很多地方,可以写很多诗,可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实见一次少一次,见一次老一次,竖越来越瘦,剃了头发,像一个老僧,我越来越肥肿,扮演一个二流的美食家,因为一篇专栏文章在网上被群殴,沦落到猥琐中年的境地。 其实越见越少,我们仅仅是曾经交叉的小径,终于各奔东西。他最近一次来北京,是因为他主演的一个电影要去欧洲参加影展,是十几年前他和导演雎安奇在新疆拍的,讲述了一个诗人闲逛的状态,其实没有什么情节,只是用竖的诗串联起一种情绪。电影的名字叫《诗人出差了》,拍了十几年之后,雎安奇重新翻出来,剪辑,加工,成了一个不一样的电影。这个独立电影得了不少奖项。 那年冬天,我看了这个片子。看朋友拍的电影总会出戏,那年竖30岁,我认识他不久,他还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在影片里,他闲逛,吃饭,喝酒,嫖妓,念诗,仿佛旧日重现,仿佛回光返照。 在那个电影里,竖用上海话念自己的诗: 《轻轻的五十克拉》 放在那 轻轻的 五十克拉 昨天 在月光下 我捡到它 晨光里 我亮出它来 满满的一把 ━━━━━ 撰文:小宽 插画: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