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坐月子,是欧美人玩剩下不要的陋习 | 短史记文 | 谌旭彬 近日,据媒体报道称:山东淄博市一产妇在坐月子期间,因家里不开风扇、空调,且穿着长袖长裤,还盖被子,最后中暑不治身亡。① 闭门不出长期卧床、关紧门窗防止吹风、戴帽裹巾厚衣厚被、不能洗头洗澡乃至刷牙、不许喝凉水吃冷饮乃至所谓“凉性”水果……这些都是当代“中国式坐月子”的核心禁忌。据说,如果不按照这些要求去做,产妇必然落下使之悔恨终生的“月子病”。反观欧美乃至日本等发达国家,则没有这种风俗,这些国家的产妇也从未听闻落下过何种“月子病”。 对于这种反差,仍活跃于当代的“中国传统医学界”给出了一种让许多国人点头连连称是的解释:欧美人(白人)不坐月子是因为他们和我们人种不一样,体质不一样。 荒唐的“体质不同说” 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这种说法完全是扯淡。 当代生物学界早已论定:“白/黄/黑/棕色人种”之划分缺乏科学性,无生物学意义可言,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欧美人身体基因的相似程度,很可能大于一个中国人和另一个中国人身体基因的相似程度。② 从历史学的角度而言,这种说法也是扯淡。 史学界早已廓清,“白/黄/黑/棕色人种”这一划分的出现,不是科学研究的结果,而是“一种与客观事实无关的文化构造”,如果当时的“文化”有另一种需要,也许划分的标准就未必是肤色,而是其它特貌特征,比如眼睛的颜色、头发的曲直等。简而言之,如历史学者冯客所言,“种族并不存在,它们是被虚构出来的。”③ 尤其值得特别指出一点是:“欧美人(白人)因人种体质不同而不坐月子”这个论断中,不但“体质不同”是扯淡,“不坐月子”之说也是错的。 事实是: 1、古代欧洲人,和古代中国人一样也“坐月子”,而且有着几乎相同的具体禁忌。 2、经过现代医学洗礼,当代欧美人已抛弃有害的月子禁忌,且证明抛弃之后并不会留下所谓的“月子病”;惟国人仍固执坚持这些错误禁忌,甚至臆造出“欧美人和我们人种不一样所以不坐月子”这种荒唐“解释”。 图:2013年,英国凯特王妃产后第二天出现在公众面前,其“不坐月子”引起国人热烈讨论 欧洲人早年也“坐月子” 英国学者Petrina Brown的著作《Eve: Sex, Childbirth and Motherhood Through the Ages》,扼要勾勒了欧美女性的千年生育史。作者在书中回顾道: “直到公元19世纪末,细菌和感染的联系才为人所知,在此之前卫生环境向来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让情况更加混乱的是,从前人们认为新鲜空气会带来恐惧,因此分娩的房间总是被关闭得密不透风。”④ 这种将房间关得密不透风的“坐月子”模式,与当代中国流行的产妇禁忌高度相似,且在欧洲流行了相当长时间。比如,都铎王朝时期: “随着婴儿呱呱坠地,母亲们至少得卧床九天,因此无法参加孩子的洗礼。但大多数情况是她们的卧床期远长于此。公元17世纪的威敏斯公爵夫人玛格里特就被劝告让其女儿产后15天再离床。……年轻的母亲们被建议平躺在床上,不要移动。但这导致血液凝结,形成致命血块,成为导致产后妇女高死亡率的罪魁祸首。……两三个星期后,如果母亲恢复得很好,她就可以下床洗个澡,换换衣服……”⑤ 进入18世纪,上述禁忌仍在危害产妇的生命健康: “公元1772年欧洲最严重的一次传染病在各大医院开始蔓延,夺走无数妇女的生命。据统计。其中20%是刚分娩的妇女。同年,助产士查尔斯·怀特发表了关于妇女产后护理的书。……(书中)描述了很多新妈妈产褥期的糟糕环境:‘只要条件允许,一生完孩子,妇女就会盖很多的被子,被角都被塞到了床角,门窗之类都被严密堵死,甚至连钥匙孔都被堵上了……为了防止着凉,她们的手臂甚至鼻子都不能露出来。她们总是喝热粥来保持体温,每天就只吃这些。并且每天都保持躺着的姿势,所以粪便和恶露(分娩后的子宫阴道分泌物)都无法正常排出……这样子宫中的恶露和缝合的阴道很快开始溃烂。……房间里又有大火炉,热量和她的阵痛会使她出很多汗,而床的热力和众多人的呼吸会让空气更差,更对身体不利。’”⑥ 进入19世纪,巴黎的医院中仍禁忌让产科病房通风: “公元1864年,外科医生雷恩·李福特拜访巴黎产科病房时,产妇们在医院里遭遇的境况引起了他的高度注意:主病房里有很多张床,顺着房间的每一边被摆放在凹壁中,像英式的马厩。通风几乎是不可能的。”⑦ 以上,乃是现代医学诞生之前,古代/近代欧洲曾流行的种种“产妇禁忌”。其具体内容,与当代中国所流行的种种“坐月子禁忌”,几乎没有差异。 当代中国所流行的种种“坐月子禁忌”,多见载于“中国传统医学典籍”。南宋人陈自明所著《妇人良方》一书(有“我国第一部妇产科系统之作”之誉),可谓“中国式坐月子禁忌”的集大成者。且试摘录书中部分文字: “凡妇人生产毕,且令饮童子小便一盏,不得便卧,……高倚床头,厚铺茵蓐,遮围四壁,使无孔隙,免被贼风。……新产后不问腹痛不痛,有病无病,以童子小便,以酒和半盏温服,五、七服妙,一腊(七日也)之后,方可少进醇酒并些小盐味。……若未满月,不宜多语、喜笑、惊恐、忧惶、哭泣、思虑、恚怒、强起离床行动、久坐,或作针线、用力工巧,恣食生冷、粘硬果菜、肥腻鱼肉之物,及不避风寒,脱衣洗浴,或冷水洗濯。当时虽未觉大损,满月之后即成蓐劳。手脚及腰腿痰重冷痛,骨髓间飕飕如冷风吹,即有名医亦不能疗。大都产妇将息,须是满百日方可平复。……又不得濯足,恐血气攻下,又不得刮舌傍心、刷齿及就下低头,皆成血逆、血运,此产家谨护之常法也。”⑧ 除了喝童子尿之外,上述禁忌几乎被当代“中国传统医学”全部继承并“发扬光大”。 图:今天流行的种种“坐月子陋俗”,都可在这本千年前的《妇人良方》找到记载 现代医学击溃欧洲“坐月子禁忌” 古代东西方世界的“坐月子禁忌”,其目的俱是为了对付导致产妇高死亡率的“产褥热”(泛指产妇身体发热等症状)。 禁忌的具体内容之所以高度雷同,是因为古代东西方医学界对该难题的解读方向,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比如,欧洲古典时期流行的“恶露抑制”假设理论认为:产妇在怀孕期间血液中积累了大量污物毒素,需要借助恶露的排出来清除;而冷空气进入子宫、身体受冷、饮用冷水、受到恐惧惊吓等,都会导致子宫内的血管出口关闭,使恶露难以排出。⑨相同的揣测与假设,也常见于古代中医典籍。明朝人江瓘所编纂的《名医类案》所收录的医案里,产妇分娩后发热,往往会被诊断为“恶露未尽,淤血入络,又感寒邪”。⑩ 当代西方人不再“坐月子”,与19世纪以来“现代产科医学”的突破有直接关系。 1843年,美国医生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发表论文《产褥热的传染性》,认为产褥热可以通过医生之手,从一个病人传染给另一个病人。霍姆斯观察到:不少医生在解剖产褥热病人尸体后,再为其他产妇接生,那些产妇大部分都患上了产褥热。不过,产科医学界不愿意认同霍姆斯的观点,在他们看来,产褥热的发生与瘴气有关,与上帝有关,但不可能与医生有关。主流产科医学界批评和嘲笑了霍姆斯的观点,霍姆斯则谴责同行的无知,称呼他们是“职业杀人犯”。[11] 大约同一时期,维也纳总医院的产科医生、匈牙利人塞麦尔维斯(Ignaz Philip Semmelweis)发现:该院的两个产科病区,死于发热的产妇比例存在明显差异。由助产士管理并训练学生(不参与尸体解剖)的病区,产妇死亡率通常为2%-3%;而由医生管理并训练学生(参与尸体解剖)的病区,产妇死亡率高达10%-13%,在恶性病流行期,甚至会达到20%-50%。当塞麦尔维斯的一位同事因解剖尸体划伤手指而突然去世后,他开始意识到“感染尸体上的物质”很可能是产妇患上产褥热的根源。他要求医生在解剖完尸体后,不能仅仅用肥皂、清水和指甲刷洗手,还须以氯水浸泡。不久,相应病区的产妇死亡率降到了2%。但是,塞麦尔维斯的发现,并没有为他带来荣誉。相反,他受到了维也纳医学界的攻击——要一群产科医生承认自己是导致产妇患上产褥热死亡的元凶,毕竟是困难的。1850年,塞麦尔维斯在维也纳无法立足,无奈离开。1861年,他出版著作《The Etiology,the Conecpt and Prophylaxis of Childbed Fever》,介绍自己的发现,并反驳医学界的批评。该书影响有限,欧洲主要医学刊物大都拒绝刊登塞麦尔维斯的文章。塞麦尔维斯不得不以公开信的方式激烈谴责那些有威望的同行是“凶手”、“参与大屠杀”,呼吁“现在这种杀人的行为该停止了。”1865年,47岁的塞麦尔维斯不明不白死于精神病院,遗体有被殴打的痕迹。[12] 图:塞麦尔维斯 塞麦尔维斯不清楚具体感染产妇、使其死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只能将之笼统地称为“尸体上的物质”。直到法国科学家巴斯德(Louis Pasteur)和德国医生科霍(Rober koch)相继发现细菌,通过大量实验证明感染是由这些病原微生物所引起,进而建立细菌感染学说,塞麦尔维斯在医学史上的地位才获得世人的重新肯定。 彻底让西方产妇告别“坐月子禁忌”者,是20世纪上半叶磺胺类药物以及青霉素的问世。自此,产妇分娩后伤口被细菌感染的威胁解除,欧洲和美国医院里的产褥热得到了彻底控制。告别“坐月子禁忌”后,包括健身体操之类在内的“产褥期恢复”,也变得更为科学。相形之下,留存至今的中国式“坐月子禁忌”,与其说是“产褥期恢复”,不如说是“产褥期迫害”。 ********* 注释 ①《山东淄博一产妇坐月子中暑身亡:家人不让开风扇空调还盖被子》,澎湃新闻,2017/07/16。②刘彦伟,《坐月子无关人种,就是陋俗》,《今日话题》第1735期。③杨津涛,《中国人被定性为“黄种人”,是种族歧视的结果》,短史记第585期。④(英)彼得林娜·布朗/著,刘乃菁、刘剑/译:《夏娃:母亲走过的历史》,辽宁教育出版社,2007,P3-4。⑤同上,P59。⑥同上,P79-80。⑦同上,P101。⑧(宋)陈自明/原著、(明)熊宗立/补遗、(明)薛己/校注;余瀛鳌等/点校,《〈妇人良方〉校注补遗》,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1,P477-478。⑨(美)纽兰德/著、侯明君/译,《医生曾经“惹”瘟疫:细菌、产褥热和伊戈奈克·麦赛尔威斯的奇异故事》,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P16-17。⑩(明)江瓘/主编、焦振廉等/注释,《名医类案》,上海浦江教育出版社,2013,“产后”条,P601-612。[11] (美)洛伊斯·N·玛格纳/著、刘学礼/译,《医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P368-370。[12] 同上,P370-377。另可参见:(美)哈尔·海尔曼/著、马晶 李静/译,《医学领域的名家之争:有史以来最激烈的10场争论》,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P29-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