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胖子

冯小刚的电影《芳华》被紧急撤档，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一般人不理解为什么《芳华》拿到了龙标还不能上映？这是中国这个特殊的国情所决定的，广电总局只是一个小单位，它让上映，某些更强力的部门反对还是上映不了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部影片的撤档让天佑忽然想起了我很少看过三次的电影《蓝风筝》。那是一部很少人知道的电影，因为当年很少有人看过这部电影。而天佑看这部电影也是它拍摄了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记得那是九八年的春天，天佑刚到深圳，正处于前途渺茫，生活困顿的阶段，出租屋里没有电视，能去录像厅看个香港三级片就算打牙祭了。某天，我吃完一个炒米粉，在现在海航城那个位置的村里小巷闲逛，忽然看到一个录像厅，老板在门口拉人，说过了十二点有好片子看，门票便宜，过夜才四块钱，于是，我心领神会地走了进去。【天佑私人微信号：hulanpangzi19】

因为离十二点还有一段时间，录像厅里放的都是武打片，但是，一个武打片放完，老板忽然放了一个国产片，叫《蓝风筝》，周围的打工仔都嚷着不想看，但是，老板说想看三级片就的先看这个，于是，大家也都不说什么了。

这个片子天佑以前听说过，因为似乎因为这个片子在东京获过奖，田壮壮导演，然后就没啥动静了。似乎也公映过，只是我没看到过。现在正好闲着无聊，看看也好。哪知道，这一看，居然让我心情大变。

这个电影的故事是这样的：1953年3月，北京一个普通的四合院。因为一场葬礼，一个婚礼被迫取消了。这一天，本是陈树娟和林少龙大喜的日子。没想到，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斯大林大元帅，偏偏在这一天去世了。陈树娟和林少龙的婚礼，也就只能推迟十天再举行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理解为什么斯大林去世年轻人都不能结婚？其实，这跟那时中国一边倒的政策有关，老毛甚至管斯大林叫“伟大的父亲”。所以，大救星的“父亲”去世了，年轻人结婚那肯定是不行了。当然，大救星去世那年，有阵子全国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自然年轻人也不能结婚了。

婚礼推迟十天以后终于举行了，两间不大的房子里，挤满了亲朋好友，大家都送来了美好的祝愿和礼品，一对新人在拜过毛主席像后，高唱革命歌曲，但林少龙的好友李国栋送来的陶马玩偶的脑袋无声无息的突然断裂。这是个隐喻，预示着这对新人的命运将十分多舛。因为那个时代，中国每个人的命运都跟政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被政治推向何处？很多时候，领导们只是脑子一热，很多老百姓确实要付出人生惨痛的代价，甚至要失去生命。有人这样说过，祖国只是走了一小段弯路，但是对于个人那就是一生。

陈树娟和林少龙婚后的生活，还算平静幸福，儿子铁头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了很多欢乐。但吹枯拉朽的政治运动风暴很快席卷而来，反右开始了。因为一泡尿的缘故，林少龙被打成了右派。那一天，单位开大会，领导说：同志们，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们这么大一个单位，不可能只有一个右派。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林少龙偏偏就尿急了，等他从厕所回来，另一个右派的名额已经定下来了。同志们一致认定：他就是右派。大家看到这里可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样定右派？这还算是民主方式定的。天佑刚参加工作，单位有个老右派，他当年当右派仅仅是因为单位派他去进行篮球比赛，每人发四个馒头，他嘟囔道：四个馒头怎么够吃？的确，那时候人的肚子里没油水，加上高强度比赛，吃四个馒头的确吃不饱。然而，就是因为这句牢骚，他就成了右派。所以，林少龙上个厕所就成了右派绝对理所当然，你不在场，定你是右派，你能怎么着？

当右派仅仅是受批斗吗？不是，右派还不能在北京呆了。不久，林少龙被遣送到东北劳动改造，最终成为了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陈树娟收到信，信上说，林少龙最后是被倒下的大树砸到头，吭都没吭一声的死掉了，像极了婚礼上那只陶马玩偶。本来，林少龙答应给铁头再糊一个风筝的，却没来得及实现这个愿望，便再也回不来了。看到吕丽萍那段戏，天佑不禁泪流满面，而身边那些原来嚷着不看这部片子的打工仔们居然此时也鸦雀无声，甚至有人啜泣起来，我猜或许他们是家里也有人有过类似的遭遇，他们感同身受吧！【天佑私人微信号：hulanpangzi19】

父亲死了，铁头母子艰难度日，就在这时，“三年自然灾害”又来了。幸好，林少龙的好友李国栋时常接济铁头母子。在林少龙被抓遣送以及他的死讯传来后，李国栋一直毫无保留的救济着这对母子俩，尤其在“大跃进”以及后来“三年自然灾害”的那几年里，李国栋更是对这对母子不离不弃，铁头母子总算挺过了这几年难熬的日子。经过岁月的考验，妈妈陈树娟与李国栋结婚了，铁头很开心，因为李叔叔经常带他上公园玩，还给他买“老头乐”（一种烟花）。这一晚，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煮饺子，李叔叔却摔倒在火炉边上。原来，这些年，由于积劳成疾和营养不良，李叔叔的肝病复发了。一个月后，李叔叔死了。很多人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这是当年很多人常见的一种病，主要原因就是饥饿。即便是天佑上了小学，学校里还经常有人得肝病，得病的人脸和眼睛都黄黄的，只是那时没有什么防疫知识，也不知道隔离。想想，也是命大，居然没有被传染。

一晃儿，几年又过去了，母亲陈树娟第三次改嫁。铁头的第三个父亲也是最后的一个父亲，是曾参加过革命如今家境还算优越年龄稍大的老干部吴雷生。吴雷生是一个不苟言笑有些严肃的父亲，铁头很讨厌这个人，因为妈妈陈树娟在这个家庭里，有点像保姆。但吴雷生人却是不错，从未苛刻的对待这对母子，后来，在灾难来临时，因为怕牵连至他们母子俩，甚至主动与陈树娟离婚，还特地为这对母子准备了一笔钱。

吴雷生之所以跟陈树娟离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倒霉。1966年，“文化大革命”以洪水猛兽的姿态席卷全国的时候，他带着心脏病，被一群无知的红卫兵抬着走向批斗场。

陈树娟前去拉扯，却也被一同带走，铁头像一只被惹毛了的狼一样，拾起一块板砖，敲向一名红卫兵的头，结果得到的是红卫兵们的拳脚相加，躺在地上不得动弹。

铁头躺在大地上，看到树上那只被树枝缠绕而不得高飞的蓝风筝，此时，风筝破烂不堪，哪怕是摆脱束缚，也不能飞翔了。这与影片开头的一幕异常相似，只不过那时的风筝是全新的，自由的翱翔在天空之中，而今已是沦落为被挂在枝头的废品了，这其中所表现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在这点上《芳华》这部电影应该没有这类的寓言式的镜头，这不是因为冯小刚没有想到，而是在这个环境里，这种镜头不可以出现。这不由得让我想起白桦的那部《苦恋》，因为有结尾有这样的镜头，一枝风中芦苇在日轮里摇曳，然后画外配以定音鼓的一声强击，一个点就出现了。连续六声强击,六个点出现在银幕上。有些领导干部看了之后，说“这部电影很恶毒，对着红太阳打了六炮”。于是，这部电影就此被毙。所以，冯小刚这样的聪明人绝对不会在《芳华》里出现陶马玩偶的脑袋掉落、破风筝在风中招摇的镜头。

在那种政治气氛非常怪异的年代，命运的厄运并不仅仅只是笼罩在铁头这三位父亲头上，还有陈树娟的那个血气方刚爱“发牢骚”而被打成右派的弟弟陈树岩；还有在“文化大革命”中宁愿受到批判只愿回家能好好面对孩子而祈求不要被剪掉头发最终未能如愿的女校长。

对了，天佑要重点说说陈树娟哥哥陈树生的对象朱瑛，她的命运更是悲惨。朱瑛因为不愿意陪首长跳舞，惨遭迫害。她说：我就是不喜欢去陪首长跳舞。领导对她说：这是一项任务，如果不是可靠的同志，根本就不能参加。据同志们反映，你在谈恋爱，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向组织汇报呢？最后她被被勒令复员到了一家街道工厂当女工，后来还被定性为反革命而入狱。《芳华》里的那些男女文工团员们的经历如果跟朱瑛比起来，又算的上什么？因为，《芳华》的时代背景已经是文革结束的时候了，尽管人们的思想还很左，但是，早不会像《蓝风筝》那个时代，每个人都会被政治风暴所裹挟了。即便是这样，有人还是觉得《芳华》有问题。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不想让年轻人知道历史，不想让人民了解真相。

有一点，《芳华》和《蓝风筝》很相像，两部影片里，都没有出现大奸大恶的反派，那些施暴者也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只是在那样政治的氛围下，他们做出了将别人推向深渊却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当然，《蓝风筝》的深刻是《芳华》难以企及的，这不是因为冯小刚比田壮壮差多少，而是现在这个环境不允许冯小刚深刻。

《蓝风筝》对人性的刻画是中国电影里少有的，在政治的洪流中，人都是在卑微的活着，很多人就像一些被风暴卷起的尘土一样，随波逐流不知所踪。在《蓝风筝》这部电影里，你完全看不到声嘶力竭的抗争，看电影时，你会有很强的无力感。面对着个体无法扭转的政治灾难，你无论做什么都是多余，都是徒劳的。你只能静静的等待着苦难将你淹没，你的命运就像挂在枝头的蓝风筝，在寒风中颤抖。

《蓝风筝》里的人物只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中大体相同甚至毫不起眼的个案，那个时代，谁的命运不是无法把控的呢？在毛的时代，所有人性的善良都会被政治摧毁，所有人格的尊严都要在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中经受严峻考验。在毛发动的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中，人性中的丑恶被无限放大，在为了捍卫毛的路线的口号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的成为了政治运动下的受害者，包括毛本身，包括官员，包括红卫兵们者，包括无数的普通人……在这点上，《芳华》太肤浅了。然而，即便是这么肤浅的影片也被撤档了，所以说，《蓝风筝》导演田壮壮因为此片八年不能拍片我们也应该理解吧。

看完《蓝风筝》，录像厅开始转放三级片，说实话，天佑忽然有种深深的羞愧感，我站起来走掉了。因为，我无法在看过了《蓝风筝》中那么多的悲剧后还去看情色欲望，那不是对历史的侮辱，而是对我自己的侮辱。【天佑私人微信号：hulanpangzi19】

后来，天佑有了自己的房子，家里也有了DVD，我特地买了《蓝风筝》的碟看了两次，说实话，每次看我都有种莫名的压抑。老舍说过：我要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或许，在《蓝风筝》和《芳华》的年代，有太多无耻的笑声，然后，现实中无耻的笑声消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