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是如何“带”学生的?——赵汀阳、刘东、彭富春们的自白李泽厚和他的学生们(1987) 李泽厚(1930-)是当代中国著名的中国思想史家、美学家和哲学家。在八十年代,李泽厚几乎是大陆学界最受欢迎的学者了,太多的人希望成为李泽厚的学生。他并不很想带学生,但哲学所的领导多次找他谈话,他只好答应招收研究生。不过,他就带了两届硕士研究生和两届博士研究生。本文通过李泽厚五个学生滕守尧、赵士林、刘东、赵汀阳和彭富春的自白和编者的介绍,回顾李泽厚是如何“带”学生的,希望能给大家一点启示。 先引用大陆新儒家的代表之一陈明(1962-)对李泽厚的一番“回味”。 “李泽厚这里呢,主要是我对他心存敬意——叫老师先得有几分佩服才行;同时,他有几句话,给我印象深刻。一是要我选择一二个较小的课题做透,成为专家。像他有了谭嗣同、康有为两个人物研究,就可以放言无忌、有恃无恐。除开心理上找个根据地,在一个地方下足笨工夫,得到的训练就像解剖麻雀一样,举一反三,做其它什么即使不势如破竹也胸有成竹了。这虽然是大道理,由他说出来份量就不一样。二是要我尽快明确自己的定位,做学问还是搞思想?最近写的几篇文章他看了说,既不像学术又不像思想。虽然对他的学问和思想的标准不以为然,因为我自己心里定位明确,也知道该如何用作品标明,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他。” 二〇一〇年十月在接受《东方早报》访谈时,他曾批评王元化所说的“要做有思想的学问家和有学问的思想家”,认为:“这讲法意义不大,哪个真正的思想家没有学问作根底,哪个学问家没有一定的思想?王先生的话恰恰把当时那重要的现象给掩盖了。”尽管李泽厚虽然认为好的学问离不开思想,好的思想也离不开学问。但是他在谈问题时常常将学问和思想区分开,我们可以用哲学史的研究和哲学研究的区分来体会他的这一区分。如果按照他的这一区分,在他的学生中,滕守尧、赵士林是偏学问型的,赵汀阳、刘东是偏思想型的,彭富春两者各居其半。当然,二者的有机融合才是善道。李泽厚除了对学生做学术有一般性的要求外,也是因材施教的。这一点,大家可以从以下各位学生的自白和编者的介绍中去体会。 滕守尧(1945-) 滕守尧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成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招收的第一届研究生。现在是美学界的大家,审美心理学和艺术社会学研究的专家。 他在自己的学术价值较高、影响很大的著作《审美心理描述》的“后记”里写道:“1978年,我刚读研究生时,指导老师李泽厚先生就一再告戒我说,研究美学,不要一开始便陷入国内关于‘美是什么?’的无谓争论中,要大量阅读国内外哲学、文艺学和美学名著,在此基础上选择某家某派作深入研究,逐步由点到面。我谨记此话,在读完有关西哲史、艺术史和美学史专著后,便开始研读格式塔心理学和心理分析美学。……愈读下去,愈觉得自己知识贫乏、肤浅和不足,愈是觉得不足,就愈觉得似这等有份量的著作不能随意读过就了事。本书的写成,与李泽厚先生对我的热切鼓励和具体指导是分不开的。李泽厚先生对青年人一向寄予厚望。要求严格,又不求全责备;只要文章言之有物,有新的见解,就支持发表。正如许多青年人所说,李先生真是我们青年学人的好开路人。对于本书,李先生断续读过一、二、三、九、十章和附加篇的初稿,对其中出现的问题,均有所匡正。其中第三章的图表,还是他亲自设计的。”八十年代初的《美学译文丛书》是滕守尧担当实际的操作工作,以后他又针对一些具体的著作或课题潜心研究,一本一本的读过、译出,然后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赵士林(1954-) 赵士林,现任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教授。刘悦笛认为,对于李泽厚的思想阐释得最有哲学高度的是赵士林,《华夏美学》的英译后记提到了他的相关阐发。 1984年,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赵士林在硕士毕业后,报考了李泽厚的博士生。许多考生拿到试卷之后懵了。“他招的专业是中国美学史,考的题是西方哲学史,一道中国美学史的题都没出,没人像他这样出题的!我只得了20几分,很多人都是0分,相对来说,我是不错的了。”李泽厚有两个招生名额,最后只招了赵士林,他成了李泽厚第一个博士生。现在已经是中央民族大学博导的赵士林回想当初,觉得李泽厚那样出题是有道理的:“做关于中国的学问,不懂西方,没有比较的视野,那也是做不好的。”赵士林说,“他对学生既严厉又宽松。我的一些想法他听了以后毫不客气地否决,但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他说,你的论文,爬着写、走着写、滚着写、躺着写,我都不管,只要符合我要求。” 刘东(1955-) 刘东现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副院长,创办并主持了“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人文与社会译丛”及《中国学术》杂志,提倡新“中体西用”,力图“再造传统”。 刘东在一次江苏教育台的访谈中谈起了他的导师李泽厚。 刘东:李泽厚对自己的思想影响是最大的。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第二个人在给我对话时有给李老师对话时候那种神智的快乐!(主持人:我可以理解,就是一种神交。)刘东:是,是! “如果你是一个无形的人,可以不被察觉地坐在中间,见到我和李泽厚两个人对话,那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我们俩是用跳棋的办法说各种各样的问题。你可以跟不同的人谈这谈那,唯独李老师,我可以跟他说所有的事。他恐怕也是这么对付我的。” 近来从李泽厚学习和访谈的刘悦笛也如此感慨:也只有在与李泽厚的当面对谈当中,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思想海阔天空的愉悦,我想,陈明与刘东都曾感受到那种对话后的酣畅淋漓。然而,李泽厚从来不强求你与他的观点一致。他会尽量说服你,但是并不是“以强凌弱”,而是希望你“心悦诚服”。明显的事实就是,他的诸多弟子当中,居然没有一个是“实践派”,从赵汀阳的“无立场的世界观”到彭富春的“无原则批判”,更多都属逍遥自由派。 赵汀阳(1961-) 赵汀阳是当前中国具有原创性的哲学家,在伦理学、政治哲学方面有独特的建树,提出了“无立场的世界观”的方法论和“天下体系”。李泽厚认为他的学生中赵汀阳虽然“不认真”但是最聪明。 在他们师生的正试会面时,赵汀阳跟李泽厚商量说,其实自己想做的是哲学,而不是美学。李泽厚说,那就更好了。“他要我们独立思考,而不是简单追随他的思路,这种态度非常了不起。” “当年考研究生的时候,一个考场居然60人都是考李泽厚的。李泽厚的考试规则也与众不同,他的论述题要求回答不许超过五百个字,超一个字扣一分。这样独特的考试方式,一时新闻。后来他说他这样不讲理是有理由的,他相信如果用500字不能简单地说清楚一个问题,那么5000字、50000字恐怕就更说不清楚了。500字还说不清楚,证明这个人脑子糊涂之极。他是考学生的脑子是不是足够清楚。入学第一天,他给我们讲话说:做学问其实不用上学,既然你们一定要来上学,可以理解,来了也就来了。不过我告诉你们,一定要独立思考,反对我也可以。李老师既是老师,也是朋友,我这样觉得。我和李老师在感兴趣的论题和观点上有很大差别,完全不能互相同意的地方也很多,但在一起交换看法一直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访问者:你从你的老师李泽厚先生那里得到的最大收益是什么? 赵汀阳:自由。当时李老师招的美学专业,但我愿意研究哲学。李老师问那你为什么考美学?我说我考的是您而不是美学。李老师说那就搞哲学吧。我就一直搞哲学。 访者:可不可以认为,个性化的老师能教出好学生? 赵汀阳:不能这样肯定。因为并不必然。不过,个性化的教育显然比较有利于发展学生的创造性。我的导师李泽厚先生就非常有个性。头次见面对我们说:我当你们的老师,对你们有两个基本要求:一是你们不要同意我的观点,你可以反对我。二是你们想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 “李泽厚老师不是一般老师,从不做指导状,只是老谋深算地纵容你去敞开思想。和李老师讨论问题,都是直接切入问题,他也并不在乎你是否同意他的观点,每当我说让我再想想的时候,他就得意地大笑。一个回合结束了,原来讨论的问题没有解决,但收获了更多问题。李老师似乎很满意让问题结束在新问题那里。的确,哲学问题有没有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问题所敞开的可能性。 和李老师讨论问题也不限于哲学。李老师不仅是哲学家,还是历史学家。就在前几天,我还向他请教了有关中国新石器时代和夏朝的一些文物问题,还有《归藏易》的问题,之后又跳到章学诚的历史观点。即使是这些知识性的话题,李老师也更愿意使之问题化。 闲聊的时候我曾让李老师预测未来,虽然不可能真的预知未来,但李老师的卓越史识和历史感使他更能够体会历史之“势”。“势”是历史分析的一个关键词,大概指过去和现实对未来的一种影响力。“势”虽非必然性,却是发现多种可能性的机会。李老师在公开或私下的预言中,几乎所有中长期(10年~20年)的预言都应验了,令人惊佩。” 彭富春(1963-) 彭富春是研究美学和海德格尔哲学的专家,提出了“生活世界欲、技、道的游戏说”的核心思想和“无原则的批判”的方法论,近年来研究国学颇有独到的见解。 彭富春在他的《漫游者说》中对其从学经历有详细的书写: “导师见面会时,我说我想专注于现代西方的哲学与美学,对此李泽厚教授说那至少要懂两门外语。最后他说他接受大家读他的研究生,只是给了大家三年的时间。大家一定要耐住寂寞,方能有所成就。他引用了爱因斯坦的一句话,从事科学研究就是要做一个在孤岛上的灯塔的守望者,如果不能忍受孤独的话,那么人最好就不要当哲学家。他所说的话并不多,但他所引用的爱因斯坦的比喻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 “李泽厚一年给我们开设了两门课。一门课是美学史,大家自学,主要是阅读“英国美学杂志”和美国的“美学与艺术批评”杂志,并要写文章摘要,最后提交一篇论文。另一门课则是他主持的哲学与美学讨论班,他从来没有单独的讲过课,而是邀请北京地区一些中青年学者来讲授他们各自的研究领域,包括尼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人的哲学思想。这在当时中国学术界还相对封闭的状况下给我们描述了一些哲学景观,或者说给我们绘出了西方现代哲学的导游图。每一次讲课,李泽厚教授都会给他们提问题,来引起大家的讨论。比起那种照本宣科而言,这种教学方式更具有创意。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西方大学教育,尤其是研究生教育所普遍采用的讨论班。这种方式改变了我们大家教育中普遍的老师讲学生听的填鸭式教学,让教师和学生围绕问题进行对答式的教学。在这样的教学中可以达到教学相长,使人们沿着思想自身的道路不断前行。” “当时李泽厚在新加坡从事一年的访问研究。在他出去之前我曾和他仔细地讨论了我的毕业论文大纲。我最初的计划是一个人类学哲学和美学的纲要。其结构过于庞大被他彻底否定了。后来我在他的指导下,确定写作德国哲学美学在历史中的结构转化过程,即‘康德,席勒和马克思的审美哲学’。我将论题做了一个详细的方案。李泽厚审查后,觉得非常好。”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李泽厚是如此“带”学生的: 1、做人文学术要一步一步。基本的是多争取自由时间,读书要广。一开始先选择较小的课题做透,严格训练自己。要大量阅读钻研已有文献,了解课题的历史背景和主题。做了专精研究后再由点到面。 2、文章要简洁清晰地表达,言之有物,最好是有新见解。 3、明确自己的个人定位。学术研究与个人的气质有关,要发挥自己的长处。学术研究可以多途径、多层次、多角度。但扎实的基本功是必需的。 4、做关于中国的学问,要懂西方,当前的西方学术动态是不能忽略的,要有比较的视野。 5、要自由独立思考。 也要多和老师,包括同学讨论交流想法。要有问题感,围绕问题进行讨论交流。 6、看问题要有历史的眼光,这样可以看得更深更准。 7、要耐得住寂寞,方能有所成就。 李泽厚和刘再复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是众所周知的,他对李泽厚学术生涯的概括就是李泽厚自己八十年代的随笔集的名字:走自己的路。但是,做到走自己的路要付出多少艰辛,或许只有李自己知道,我们也可以在他如何“带”学生的一言一行中体味一二吧! 作者简介:黄兴华,武汉大学2014级中国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