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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弔蓋茨堡古戰場>
林秀蘭
一個天色陰霾的午後,我們的車緩緩爬行於廣大空曠的平野上。風,暫時停歇了,陽光,悄悄藏匿在烏雲背後,綠綠的草原上點綴著一座座光潤精緻的紀念碑,一隊隊騎馬的遊客欣然暢遊於經過大力整修的古蹟上。這華氏八十度的氣溫,遊山玩水再好不過!
和諧的景象,美好的大地,快樂安詳的人群,這是個多麼安和樂利的小鎮。誰知這塊美麗的平野下,竟埋葬了數以萬計無辜的生靈!
精魂何依?
走進蓋茨堡遊客服務中心底層的陳列室,彷彿進入時光隧道,轉瞬之間被罩入一種灰黯憂傷的氛圍中。每一顆生鏽的槍彈、每一件褪色的軍服、每一個戰場上拾得的軍用品,都飽含著一個個故事,爭先恐後向人訴說那一場慘烈可怖的戰役。
兩張並置的照片,顯示出兄弟倆分別隸屬於不同的軍隊。神情肅穆、軍服筆挺的哥哥屬北軍,分明是受過良好訓練的軍人;瀟瀟灑灑微帶憨氣的弟弟是南軍,看來是個憨厚可親的鄰家男孩。這一對骨肉至親的蓋茨堡兄弟,若在戰場上相遇,不知那尖銳的刺刀可戳得下對方的軀體?
櫃旁幾行文字簡單地告訴遊客:屬於南軍的弟弟據傳死於戰場上,家人得訊四處尋找屍體,然遍尋不得。不知那瀟灑憨氣的魂魄可還飄盪在家鄉的平野上?而那神情肅穆的北軍哥哥在贏得光榮的勝利後,面對傷心欲絕的家人又情何以堪?
一個軍醫的手術箱也被棄置於戰場。望著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刀剪針劑,唉,多少斷肢殘臂曾被它們切割療治,多少傷兵曾輾轉哀嚎於此箱篋旁,而那背著箱篋在戰場上冒險救護同袍的軍醫,此刻又在那裡呢?
一個櫃台展示了北軍致勝的武器之一:葡萄彈 (grapeshot),那種彈莢中裝滿了一串串鐵彈,一旦射出便如勁道十足、四散而飛的流彈,管教敵軍血肉橫飛。據說當時南軍果然一時受挫,整齊雄壯的隊伍頓時慌亂成一團,殘肢與槍械齊飛,哀嚎慘叫聲傳遍四野,然而軍隊沒有停歇,在滿月的藍光下繼續向前挺進。那忍著痛楚與恐懼繼續挺進的,恐怕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具具不容思考、不許後退的戰爭機器吧!
一隻隻沒有主人的軍靴,一頂頂失去色澤的軍帽,一挺挺流落戰場的步槍,一隻喇叭,一個大鼓,一柄軍刀……,所有這些從戰場上拾得的殘跡碎片,在幽暗的陳列室裡蘊釀出一股潮濕鬱悶的味道,娓娓訴說著那一場令人鼻酸的戰役。
血染蓋茨堡
西元一八六三年的夏季以前,美國賓州的蓋茨堡 (Gettysburg) 是一個純樸無華、默默無聞、人口僅兩千四百的小鄉鎮,一八六三年七月三日以後,一舉揚名天下知,它成了屍骸遍野、驚動天下的殺戮戰場;它造就了多少支離破碎的家庭;而美國總統林肯在這裡發表那號稱世上最短、最偉大的演說之一的「蓋茨堡演說」 (Gettysburg Address),更使得蓋茨堡名聞天下。
蓋茨堡戰役是美國南北戰爭中最具關鍵性的一戰,在這場戰役中,南軍的李將軍作了最後、同時也是最大的賭博--他希望藉此戰役迫使北軍與其談判,甚至得到歐洲各國的聲援。經過三天三夜短兵相接、激烈無比的戰鬥,北軍總算抵擋了南軍強大的攻勢。此後戰情便急轉直下,北方聯軍獲得了絕對的優勢,終於迫使南方邦聯投降,使黑奴得到解放。
蓋茨堡戰役同時也是美國所有戰爭中最為慘烈的一役,試想:小小的蓋茨堡一時湧入十六萬餘兵丁,在華氏九十多度的高溫和潮濕悶熱的氣候下,南、北兩軍展開了肉搏戰。三天的激戰後,死亡人數超過四萬,加上萬餘輕、重傷兵,砲火劫餘後慘不忍睹的鎮上建築,光是善後工作便要教人焦頭爛額。
根據統計,蓋茨堡戰役中南軍 (Confederate) 出動了七萬五千大軍進攻蓋茨堡,死傷超過兩萬八;北軍 (Union) 前後派出八萬八千兵力極力阻遏南方的攻勢,死傷超過兩萬三。而無論兩萬八或兩萬三,這些埋骨蓋茨堡戰場上的,都是美國人民,是來自各個不同角落的美國子弟。兄弟鬩牆,骨肉相殘,世上最悲哀莫過於此,敗者固然灰頭土臉,勝者又何所歡悅?總之,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然而世上又有那一場戰爭不是兩敗俱傷呢?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
唐朝李華的<弔古戰場文>憑弔的雖是千餘年前中國古戰場上無辜的生靈,然而對世上所有窮兵黷武者而言,這樣的悼文未嘗不是一種深刻的提醒。
蓋茨堡演說
蓋茨堡戰役之後四個多月,亦即西元一八六三年十一月十九日,林肯總統於蓋茨堡戰場發表他那舉世聞名的演講。短短兩分鐘的演說裡,林肯從蓋茨堡之役出發,簡明扼要地勾勒出南北戰爭前美國社會的輪廓,以及林肯對國家積弊與病根的真知灼見。從他簡潔扼要的言辭中,不難體會出一個偉大領袖充滿大愛與包容的宏偉胸襟。
「八十七年前,我們的祖先在這塊大陸上建立了一個新國家,這個國家是以自由為理念,並致力於人類生而平等的主張。」
演說一開始,林肯便點明美國當初建國的理念是自由與平等,強調這是美國人所應追求的目標。緊接著他把那自相殘殺的南北戰爭定義為「偉大的內戰」(a great civil war),並表示:「那些在此奮戰過的勇者,不論是生是死,都已經將這塊土地變得無比神聖,而世人將永遠記得那些戰士的英勇行為。」
林肯所謂的「那些戰士」是不分南北,無論生死,因此所有參與這場戰役的軍人,無論是勝利的北軍或慘敗的南軍,在他寬宏的襟懷包容下,全都成了可敬的勇者,為了「偉大的任務」而奉獻犧牲。
講詞的結尾仍歸於美國人追求自由的決心,進而提出「民有、民治、民享」的理念,最後並祝禱這劫後重生的民主國家能夠永垂不朽。
「我們決不讓這些死者白白犧牲;在上帝的庇佑之下,自由將在我國重生,而這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將永存於世。」
這鏗鏘有力的結語成了世人傳誦不已且不斷被引用的名句。透過這一篇講詞,南北戰爭兄弟鬩牆的難堪,以及蓋茨堡戰役自相殘殺、屍骸遍地的慘狀,全被轉化為一個意義重大的象徵——林肯一方面賦予戰場上的數萬亡靈「為國犧牲」的重大意義,一方面鼓勵生者須承先啟後,發揚自由、平等的理念,為一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而奮鬥。
短短兩百七十二字的講稿,僅費了大約兩分鐘的演說時間,然而力透紙背,聲震寰宇,成為一篇永垂不朽的範文。無怪乎當天的主要演說者愛德華‧艾佛雷特 (Edward Everett, 1794-1865),對林肯短小精悍的演說佩服得五體投地。
曾任哈佛大學校長及麻州州長,為十九世紀最有名的演說家之一的愛德華‧艾佛雷特,當時年近七旬,德高望重。當天他被安排在林肯之前演講,他的主要任務是詳述蓋茨堡三天戰役的情形,並譴責南方蓄奴的謬誤。這熱愛國家、一生為國奉獻無數心力的老人,為了準備這兩小時的講稿,閱讀了無數官方報導,甚至仔細研究了蓋茨堡的地圖。林肯兩分鐘的演說即緊接在艾佛雷特兩小時的演說之後,事後艾佛雷特致函林肯:「我花了兩小時闡明的要旨和你花兩分鐘所傳達的竟不謀而合。」
這兩篇蓋茨堡演說詞——林肯的 Gettysburg Address 與艾佛雷特的 Gettysburg Oration,同時成為美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文獻。
別讓歷史重演
曾任康乃爾大學天文暨太空科學系教授的卡爾‧沙根(Carl Sagan),在《億萬又億萬:卡爾‧沙根的科學沈思與人文關懷》(Billions & Billions: Thoughts on Life and Death at the Brink of the Millennium,丘宏義譯) 一書中,要求讀者:「想像一下,如果我們真的蠢到 (或者粗心大意到) 導致核戰發生,並在戰後也如法炮製地去造一個類似的紀念碑,則這紀念碑會有多長才能把每一個死於核戰中的死者的名字銘刻在上面?」
是的,一個紀念碑代表了血淋淋、不堪回首的往事,許許多多無辜的生命,以及無數個支離破碎的家庭。蓋茨堡戰役正是戰爭無情的見證,而死於戰場上四萬有餘的南、北軍士兵,正是人類愚昧傲慢的犧牲品。
屍骸遍野的慘況、自相殘殺的痛楚、傷心慘目的戰場,在在成了美國人民的一面鏡子,遊客如織的蓋茨堡古戰場擦乾血淚,揮去悲情,坦然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而那一座座光潤精緻的紀念碑彷彿提醒著世人:戰爭無情,別再讓歷史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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