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訪王鼎鈞–10/25紐約行(五)
金大俠
問題九:鼎公的《文學江湖》中分為三組:十年燈、十年亂花、十年一缐天。鼎公書中已說明取《文學江湖》的原因,可以說說為何取「燈」、「亂花」、「一缐天」嗎?
江湖夜雨十年燈:摸索,孤獨,艱難。
亂花漸欲迷人眼:繁榮,熱鬧,迷惑。(王洪鈞曾有文章「四十而惑」)
十年一線天:鬆綁,有展望,不再焦慮、不再注意當下。
問題十:對海內外三地(中國大陸、台灣及美國)中國文化的發展,鼎公有什麼看法?是否樂觀?中國文化能呼應外來文明嗎?
座中沒有余英時,我們用裁紙刀解牛。
即使中國滅亡,中國文化也不會滅亡。
文化不滅,可能衰落,可以復興。
吸收外來文化,文化優生學。不獨身,沒純種、皆混雜。
強勢的文化做新郎,弱勢的文化做新娘,現在中國文化正在交好多個男朋友。
[大俠雜想:文化得開放、多元、尊重、包容、融合、提升。本土或民族主義,很自然,也很好,但若走了極端,搞成了目空一切的自慰自爽,自閉排外的自卑自負,那就得不償失了。]
問題十一:鼎公提過佛教中的慈悲能補基督教的不足之處,可否對這兩個宗教做個簡單的比較,及佛教對您人生詮釋上的影響?
[大俠插播:此時,鼎公要我們自行讀他提供的書面解說,近二頁(如下),他則起身,一個人慢慢地扶著樓梯走向二樓,我與右手邊的小薇互瞄一眼,心想,鼎公大概累了,要走動走動,或上個廁所吧?要不要扶他呢?•••他下來時,給了我們一人一張Julian的文章《弟弟和球球的愛恨情仇》,原來鼎公去了二樓印影文章!我與小薇又對看一眼,我倆的文章都還沒交上呀!]
佛法對基督教義的補強​​​
基督教,佛教,都是高級宗教,都有愛,都有智慧,都設法解決人類遭遇的問題,問題相同,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大同小異,因為大同小異,所以可以互補。
例如,我為甚麼有原罪(大俠補充:原罪論是部分基督教神學家提倡的神學理論,猶太教則無原罪一說),中國人不服氣。始祖犯了罪,為甚麼六千年後還要處罰我。我用一半認真一半開玩笑的口氣告訴他,這就叫前世造了業,他一聽,不說話了。我又很認真的告訴他,佛陀說人造了業有業果,業果永遠不消滅,六千年不消滅,六萬年也不消滅。佛教還有一個名詞叫共業,別人的業果我們共同承擔。他聽了這樣的解釋,就不再那樣強烈的反抗原罪了。
基督徒經常遇到的挑戰是,我為甚麼看不見神?神在哪裡?你指給我看看。對這個問題,我在抗戰時期提供過一個答案,人有五官,視覺僅為其一,看不見並非不存在。後來教宗望保祿二世提供了一個答案,你看見基督徒,就是看見了基督。我現在認為有一個答案也許更好,<金剛經>說,你能看見的都是假相,「真」是看不見的,有人說他看見如來,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如來。
宗教強調感恩,很好,但是基督徒只感謝神,不感謝人,佛教把人跟人的關係看得很重要,按照他們的說法,今天你讀我這篇文章,是我五百年前修來的緣份,可是照基督教的說法,我感謝主,各位都來捧場是主的安排,主的恩典。有人告訴我,你們基督徒是不能做朋友的,你們從不感謝朋友。我認為這是基督徒的弱點,對基督教的發展不利,可以吸收佛教教義補救。
耶穌把佈道比做撒種,他說,有些種子撒在石頭上,飛鳥來吃掉了,有些種子撒在路旁邊,行人來踐踏了,(他的意思是這些都浪費了),有些種子撒在田地裡,長成莊稼。(當然還得老天在該下雨的時候下雨,該出太陽的時候出太陽。)佛教有個說法,「功不唐捐」,你為了宣揚佛法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會白費力氣,直接間接,明處暗處,現在將來,總會發生效果。我覺得佛教的說法更好。照佛教的說法,「功不唐捐」,你殷勤撒種,每一粒種子都不會浪費,即使是飛鳥吃了,也幫助了那飛鳥的成長,即使被人踐踏了,也在土壤裡分解成碳磷鉀,變成肥料,開一些美麗的野花。新聞報導說,中國遼寧的專家發現了一顆種子,是兩千年前埋到地下去的,兩千年後,專家偶然把它挖出來,種下去,它居然活了!它是一棵荷花,這棵荷花已繁衍成一池荷花,南來北往的人都要看一看兩千年的荷花,那地方成了一個觀光的景點。
佛家講「因果」講得很精細,任何一件事情都會引發、都會影響另一件事情,沒有人能夠改變或者消滅。基督教就比較粗疏,因為基督教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一切由他的意志決定,他說有、就有,他說沒有、就沒有,任何事情如果不合乎他的意思,都不應該發生,這就好像每一件事都是單獨的,孤立的,互相之間沒有必然的關連。因此,基督認為撒下的種子被飛鳥吃了,被行人踐踏了,沒有甚麼意義,佛教認為飛鳥行人也都是因果鏈上的一個環節,而且這條因果鏈會繼續延長。
我寫作的時候,佛教的因果鏈給我更多的幫助。
高級宗教都是從一個人內在的改變和提升著力,把談心論性列為核心工作,我也希望從中受到一些薰習,提高作品的境界。在這方面,新約舊約的記述更是太簡略、太粗淺了,我在輸出基督教義的時候,只得用「看破放下」解釋「交托」,用「心無窒礙」解釋「倒空器皿」,用「心即是佛」解釋「天國不在這裡,不在那裡,天國在你心裡」。
問題十二:《東鳴西應》第34頁提及您的志趣是在文學性的散文上,如何在不同的文體中(回憶録、報導文學)就敍實及文學性上掌握分寸?
紀實敍實在大處著眼,文學修辭在小處著手,後者為前者服務。
美文可以相反。鎖窗明,鎖窗幽,鎖窗黑。首重修辭美感。
歷史是個小姑娘,任人打扮。人體,需服飾;房屋,要裝修。
檢舉爸爸駕車時使用手機,可以虛構,寫成書信體、文學性的「小小說」。
「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和尚一本經,一句謠言一陣風,一個天才一顆星。」「學潮:我們振翅時,空中多少网羅,我們奔馳時,路標上多少錯字,我們睡眠時,棉絮裡多少蒺藜,我們受表揚時,玫瑰裡多少假花。」(《關山奪路》270頁)一定要四句,類似句型,有情緒,有節奏,以助說明。又例如,號兵的熄燈號•••「……可是號長繼續在吹,吹了一遍再吹一遍,他不喚回我們的知覺,我們的靈魂,誓不罷休。他用即生即滅的號音和萬古千秋的月魄競爭。一遍又一遍,他吹出那有厚度的聲音,有磁性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號音裡綜合了蕭的聲音,琴的聲音,母親的聲音,愛人的聲音。」(《山裏山外》67頁)
軍號也是樂器,「聲音不是音樂,聲音裡面的感情才是音樂」。孔子彈琴,顏回知音。
太圓滑,不好,生澀、頓挫、樸拙,較好。
長句子讀來較慢,短句、對稱句、重疊寫法,較快、較有節奏感。
此時,12個問題都講解完畢,鼎公準備要「看看」我們各自寫的文章[註一]。我與小薇這才趕快拿出帶來的文章,她的是很久前寫的《再戰鐵馬》,我那時正在編《榕憶•交管道憶/成大交管系74級卅週年重聚紀念集刊》,所以就將整本初稿帶去(實在是太貪心了),也只得快速從中找一篇•••就那篇《柯正益的窩》吧。結果,鼎公拿著我倆的文章,起身,一個人又慢慢地走去樓上,•••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
隨後,鼎公帶著我們欣賞、評論我們的三篇文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唸,一句一句的看,錯字、別字、漏字、字意、隱喻,贅詞累句,不順的句子,一一點出,或提供建議:用字遣詞,思路邏輯,起承轉合,寫作方法;或讚賞所作:《弟弟和球球的愛恨情仇》的轉換不錯,結語俏皮幽默;《再戰鐵馬》的開頭很好,細節處理得當;《柯正益的窩》的獨立小故事,串珠寫法獨特。
有人問寫作方法,鼎公提到:「所有的寫作方法都可以推倒拋棄,而創造出嶄新的寫作方式,每一種寫作方法都不是最好的,也都不是最後的。林語堂曾說:『行雲流水有方法嗎?』」鼎公也問Julian,寫中文文章為什麼要用Julian為筆名呢?筆名的名號、品牌,建立不易呀!令我想到董橋所言[註二]:「書人畫人名字取得典雅了揚名先就揚開了三分,剩下那七分要看本事,看造化。」董橋指的雖是畫家書法家,對作家也適合呢。
《2016年2月18日於華府》
[註一]:來訪前,鼎公就叫我們準備各自寫的文章,我也沒多問,就叫夥伴們至少帶一篇來。
[註二]:董橋,《字裏相逢》,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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