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跋涉
-- 话剧《百合花》三人谈
李旺 毛一杰 张逸夫
今年感恩节当天,华府地区的佳音艺术事工团在Rockville社区剧场第三次免费展演了他们自导自演的话剧《百合花》。我三人得幸观赏了此剧,事后有良多思考和讨论,且录如下。
李旺(下称L):很不容易啊,我们三人能聚在一起来聊这个话剧。
毛一杰(下称M):你找我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有必要吗?我完整地观看了这场话剧,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作品。我们谈什么?艺术性?思想性?
L:都可以谈啊,艺术、思想;还有历史、道德伦理等等。我其实更看重话剧所体现出来的历史背景和主角在整个历史过程中的经历,是具有典型性的。而且,这当中涉及到基督教在中国人中的传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这也是我找张逸夫来的原因,他和我都是基督徒,而且他是福音教派的,比我更虔诚。
张逸夫(下称Z):L兄过谦了。比较合适的说法,是我持守的宗教立场比较保守。但这并不妨碍我从客观的角度来评论这个剧目。你说到基督教在中国人中的传播,这是个重要的话题;我们还可以从更广阔的视角来谈基督教在现代社会的传播。其实,今天有M来参加,可以让我们的讨论更有挑战性。
M:挑战性不敢说,只不过我们的立场不一样,我不是基督徒,可能让这个讨论更有趣。我倒是觉得L提到的历史问题,比较有趣。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你把我们讨论的主题定位“中国人的跋涉”的原因吧?
L:呵呵,聪明!我比较喜欢话剧展现的长幅历史跨度,还有主人公路得在其中走过的道路。我对这一部分特别着迷。主人公从小跟随家庭,由于时局的动荡,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上海、武汉、贵州、重庆、北京等等地方都呆过,然后又横跨太平洋,来到美国,在美国又是从西到东两头跑...
M:嗯,而且她的生活经历跨越了抗战以来中国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抗战、解放战争、三反五反、反右运动、文革、改革开放...她不仅是经历了这个几个阶段,而且她的遭遇比较典型地反应了每个阶段的历史特征。比如:49年国民党撤出大陆,主人公的先生,曾经的国民党军官,决定留在大陆,而她的父亲则选择去台湾,一个完整的家庭从此分隔两地;还有,在文革中,她先生被关押,她本人在单位也被整肃;改革开放后,因为父亲的原因,一家又移民美国,年过花甲却打工求生等等。很难在一个艺术作品中看到一个角色有如此丰富的经历,更别说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了。从这个方面讲,这至少是有美感的。
L:这个作品是根据原型尹楊培蘊女士真实的经历改编的,我问过他们的编剧,说里面的细节都是真实的。但是,我想提示一下:我们现在讨论的还只是作品及作品中的角色,而不是这个真实的人物。对于个人的评价,我们是要回避公共讨论的。
Z:L的提醒是对的。但这个话剧又有它的困难,因为其细节都是真实的,包括最后的遗书。
L:即使如此,我们讨论的仍然是剧中的人物,因为我们所见的只有角色。虽然剧本根据是真实人物、真实经历,但一旦进入戏剧后,你就不再是本人,而只是一个角色,是文艺批评的对象。对于真实人物,我们其实是没有资格去评论的,那是道德评价或其他的什么。我特别想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中国人特别分不清楚这些东西。
Z:好,没问题。我自然是清楚的。刚才M讲了美感,我自己比较受感动的是作品呈现的主人公贯穿一生的信仰。在那么多的苦难中,支撑她走下来的是信仰:尤其是夫妻之间因为政治压迫分隔30年,她坚守了在上帝面前的婚姻承诺。这在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我觉得是一个信仰的力量在那里。不仅如此,剧中很多场景所表现的,都是因为有了信仰,使得她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这对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有很重要的提醒。生活有了标准,你就知道该如何去走;并且坚持正确的标准走下去。今天这个时代,其实很缺少这样的东西,多元化的价值理念常常让人莫衷一是,甚至基本的道德观念也颠覆。你看看中国大陆现在的社会状况,基本的道德底线都被突破了,你还能信谁?
M:你说的这点我部分同意。人们确实需要一个信仰,我觉得,这可能也是本剧最核心的价值。我也同意你对大陆社会的判断。这要从历史上去找原因,文革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文革对这个国家,不,应该说是这个民族心灵的伤害是巨大的。那个时候的信条,比如对敌人有如冬天的无情,对同志有春天般的温暖等等。这种以政治立场来区分人群,并决定人与人的关系和命运归属的作法,还有诸如此类的一些东西积留在民族意识底部,造成人与人的彼此仇视,社会充满戾气。当然也必须从现实的体制,包括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找原因,这部分原因也同样深刻,这里暂且不说。
对Z的说法我还是想提出一个诘问,女主角坚持了30年,没有和先生离婚,为什么一定是信仰的原因呢?这么提问似乎不大尊重,我想谢谢老L的提醒,我们讨论的是一个角色,而不是真实的个人。我想说的是,人的思维情感那么复杂,为什么剧本单单要强调信仰的因素呢?为什么不可以就是爱情本身呢?或者其他的因素,比如守旧的道德倾向等等?
L:M提到非常好的一个问题。我是基督徒,我常在想一个类似的问题,当我们在祷告的时候,我们是借神的名在说自己的欲望呢,还是真的在求神的旨意?很多时候我们自己是模糊的,或者不愿意承认其实我们只是在贪婪的自我欲望上面加了一层上天旨意的锦衣。所以,剧中女主角说她遵循神的教导以维护婚姻,观众却可以从其他的角度来想这个问题。但我必须说,剧本提供的仍然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M:我借此想说这部话剧的概念化倾向。这不仅是我,还有其他几位看过话剧的朋友共同的看法。概念化痕迹比较重。比如:大幕拉开,女主角女儿的大段念白直接使用了很多基督教的概念,以及平日祷告中的用词,比如:新天新地、爱神爱人的馨香之气等等。很简单的道理,女儿对母亲的怀念,并且是内心活动,会用这么抽象的大概念吗?
L:我有些同意M的看法。这部剧在表现苦难以及人所经历的痛苦等方面还是不错的,主要演员的表演也很动人。我觉得这些方面都有一定的专业性。这部剧的缺憾是对人物内心世界挖掘的深度不够。人物经历了那么多痛苦;那么人在有了痛苦之后,怎么办?痛苦的原因是人内心的欲望,和旧有的习惯及思维方式,这些东西在内心起作用的时候,又是如何与自己的信仰协调的,如何与上帝对话的,内心的斗争如何?剧中缺少交代。所以,我从这个话剧中能看到历史,看到经历,看到宗教规范,但看不到“人”。或者说有个概念化的人物形象,显得不够立体,不够真实。换个说法,因为这部剧是根据真实人物的经历,所以它是有生活的真实,但缺少艺术的真实。
M:其实可以说的更简单一点。我当时在想,这么多的苦难,这种变幻无常的生活需要多么大的韧劲啊?仅仅用几个宗教的概念就度过去了吗?人物自身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你是想表现宗教对人的精神的支撑,可是这种氛围营造得不理想啊。就是还缺少那个最能打动人心的东西。大概念用得过多,容易让人走神,而不是专注于人物自身。
Z:你们说的是艺术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同意的,这个剧在艺术上确实有粗糙的地方。你们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卡拉马佐夫兄弟》吗?其中的主人公,卡拉马佐夫家族的小儿子阿辽沙,也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物,实际是寄托了作者宗教哲学思想的灵魂人物。但你在读的时候,并不会有象M说的那种不自然的感觉,反而是可爱而深刻的。
L:你说到《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小说,我也非常喜欢。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宗教大法官”那段,我认为那是对现代基督教信仰状态最深刻的揭示了。我这里说到“现代”。陀思妥耶夫斯写作这部小说的时代是19世纪末,到今天也有一百多年了,但小说所揭示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尤其是宗教信仰上的东西,和我们今天的差距并不大,可以说都是处于“现代”这个范畴内的。
Z:你说的非常好!我也很同意你的判断,我最近在读德国神学家特洛尔奇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叶写的一些文章,其中所揭示的现代精神的本质和信仰状态几乎就是今天的一个写照。我非常惊讶,一百多年过去了,原来我们思想意识的底部很多东西并没有变化。其实,我就是想借这个话剧说一下我们在现代面临的信仰状态,由此也可以澄清对这部话剧一些理解上的问题。
我尤其想说这部剧核心的东西,就是它所展现的基督徒的敬畏和献身精神,这是基督教在当代的主导性特征。这是通过男女主人公的种种作为体现的。男主角大卫在监狱险恶的环境中坚持传道,这鲜明地表现了基督徒的献身精神;女主角路得在夫妻分离的三十年漫长岁月中对婚姻的坚守,体现了对神的旨意的敬畏。
作为本剧的一个重点,就是要表达对神的敬畏,因为两人的婚姻是在上帝的面前缔结的,是神的旨意;由于路得有了对神的敬畏,才能有三十年的坚守。为什么要突出敬畏呢?敬畏是现代尤其值得一提的话题,因为它是现代种种思潮中最缺乏的东西。现代的精神世界很混杂,但其中有个总的趋势,就是现代所形成的科学性的世界观不认可一切“非科学的”东西。普罗大众由此受到影响产生了过度反思的倾向,使得怀疑一切成为时尚,渗透到现代人精神的底部。所以,你很难让现代人去对什么东西产生真正的敬畏,而没有敬畏,就无法有信仰。
M:我倒是同意你说的“敬畏”和“大众”两个词。首先,区分出“大众”这个词很关键。你说到,大众过度的反思,我不知道这个判断是否对。但大众的一个特征是,他们缺乏足够的思考能力,体现出对潮流的顺从、适应,无论这种潮流是道德、宗教、政治或者科学。
另外要讲的是敬畏,的确如Z所说,现代的思想背景不是以敬畏为特征的,现代大众的道德意识不再以敬畏为基础了。但他们还是保留着一种能意识到普遍道德义务的思维框架,而帮助他们意识到这种东西的可能是旧有的道德秩序、自然良知道德、或者是政治、社会的荣誉感等等。这是现代普遍的状况,中国人呢,又是比较特殊的一个群体了。在中国旧有的思维传统中,并不缺乏敬畏,他们敬畏的是先人。以新文化运动为标志,中国文化开始进入现代,但49之后一系列的文化运动,革了文化的命,几千年文化中蕴含的东西包括敬畏等等因素被破坏了。这可能是中国人今天很难有信仰,甚至比世界上其他民族更甚的原因了。
话说回来,Z说到这部话剧要体现对神的敬畏,我感觉到了一点点,但剧本强调不够。
Z:剧本对这一点的表现见仁见智。如果真要提出批评,从基督徒的角度,我觉得这部剧对人的罪感表现得不够,剧中缺少人物悔罪的对话或独白等内容。在基督徒每日的功课中,在上帝面前认罪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从艺术表现力来讲,必须体现出人物内心对罪恶的认识,才能达到最丰富的心灵层次,才能把一个感人的基督徒形象凸显出来。
表现罪感这一点对中国人来讲可能有点难。中国的文化是一种耻感文化,罪感文化对他们而言比较陌生。虽然中国人的教会中一般要教导认罪、忏悔,但从中国社会成长起来的人对“罪感”其实是不容易真正进入的。放到一个更开阔的背景下,现代世界缺少罪感,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我实际希望这部剧能够重构,以“罪感”为核心来重新书写。剧中那么多的哭泣和痛苦,剧中人都表现得很好,是有动人的力量。可是,这些泪水似乎只是针对苦难的经历,而不是针对“罪”。这就有点偏了,给我的感觉似乎是,这个剧表现的还是“人”,人对神的顺服,人对苦难的忍受等等。我认为,作为这样一部以基督教为主旨的剧来讲,你应该让人们从中看到的不是人,而是神。要做到这一点,应该把“罪”的因素突出。从基督教来说,人只有认罪,才能真正来到神的面前,也才能让外邦人知道,你所认的是这个独一真神。
L:我很惊讶,呵呵,没想到最后,最尖锐的批评却来自基督徒。你说的有些道理,其实不需要把真实经历原原本本搬上来,重要的是你表达的目的。正象你说的,要表达的是神,而不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