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怀利的母亲王素珍没想到,结婚时购置的缝纫机,以及在上面反复练习的缝补手艺,会成为她进入城市后,赖以生存的基础。
1990年代初,20多岁的王素珍和丈夫从安徽阜阳农村,来到300多公里外的南京讨生活。为了维持一家生计,王素珍在南京新街口摆起了织补地摊。
这条街上,这样的织补女工就有七八位,一针一线,靠着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数年后,凭着手艺和口碑,王素珍成了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在南京城内,都有了名气。
在街头等待生意的织补女工。
1998年,一位杭州的客人慕名而来,请她修补一件高档西装。“在杭州我没见过像你手艺这么好的师傅”,客人对王素珍非常满意,并极力劝说她去杭州发展。
和丈夫商量后,王素珍于当年来到杭州,在武林门落脚,一待就是23年。
千禧年前后,浙江经济处在高速发展的通道上。省会杭州汇集了一批商业奢侈品牌,武林商圈就是主要的聚集地。从那时开始,杭州的奢侈品店与奢侈品消费水平一直排在全国前三,仅次于上海、北京。
这给了王素珍足够的空间来施展她的手艺。
杭州商场奢侈品店门口排长队的景象。
在这个商圈周围,出现了一批像王素珍一样,为商品提供服务的“售后”地摊多年以后,不少摊主开起了门店,有的专门护理品牌包,有的做名表维修,早些年在武林商圈攒下的名气,也作了揽客的招牌。
王素珍依然摆着她的织补摊,早出晚归,日复一日。
不少曾经的摊主,如今已升级为店主。
2008年,18岁的董怀利从老家来到杭州。
在工厂当工人、在商场当导购……两三千元的工资、起早摸黑的通勤、枯燥的工作,让董怀利逐渐对上班失去兴趣,一度在家“躺平”。
那时,他还没想过要子承母业,“毕竟感觉那不是一份适合男人的工作”。
2011年,董怀利的想法开始松动。那年他经历了结婚、妻子怀孕,丈夫和即将到来的“爸爸”身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责任感。
“老婆怀孕了,我没工作,一家人住在出租屋里,生活来源靠母亲织补,我很焦虑”,董怀利不想啃老,“但凭我的学历和能力,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董怀利和家人在一起。
白天没干完的活,王素珍会带回家继续干,董怀利时常帮母亲打打下手,“学了一些手艺后,我提出跟她一起,当个织补师傅”。
母亲没反对,但也没表示支持,她说,“真想做的话,就出门做做看吧”。
母亲表态了,董怀利却又开始犹豫:一个大小伙子,去露天做针线活,面子挂得住吗?
董怀利和母亲在一起工作。
妻子看出了丈夫的顾虑,提出陪他一起去武林门摆摊,两人在一起有个照应,也能缓解他的尴尬。
“那时她刚怀孕,诸多不方便,但有她的陪伴,让我迈出了第一步”,董怀利说,“虽然怕被嘲笑,但啃老的压力更是煎熬,那就去试试吧”。
董怀利在路边接待客人。
董怀利和妻子选择驻守在商场正门口,为数众多的摊贩里,做织补活的男人,他是独一个,也是最沉默的一个,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招揽生意。
开张第一单他记忆深刻,顾客是一位近60多岁的本地男人,修补一件破洞的毛衣。和客人的交谈,打破了沉闷的僵局。
20元的收入,和客人的一句称赞,给了董怀利莫大的信心。那一天 ,他只做了这么一单,用这20元,给妻子买了小零食。
运气不好的时候,董怀利一连几天都接不到一件活。从早上坐到天黑,落寞地回家中,想起即将出生的孩子,他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最简单的工具里,有无数的技巧和学问。
摆摊久了,董怀利发现,自己的客人集中在30至40岁,女性居多。这个年龄层的人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和品位,从他们手上接到的活,不只是缝缝补补那么简单,“很多都是奢侈品,修补起来,就像跟患者动手术一样,非常精细,这是一般织补师做不到的。
以一件高级定制西装为例,“它的缝纫非常精细,线排得特别整齐,没有一个线头。即使一个小洞,修复也很难,如果要得急,就需要赶通宵”。
“他们不太看重织补的价格,只看重织补质量”,好说话,也不好说话,“但只要满意了,他们很乐意把我介绍给朋友”,一来二往,董怀利在这个圈子里有了名气、有了稳定的客源。
董怀利在工作中。
董怀利说,在摆摊初期,他曾许多次想过放弃,一是没有生意,二是难以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有人叫他“伪娘”,有人问他,“哟,你还会女红啊?”
回想过去,他很庆幸,自己还是坚持了下来。
在母亲的教导下,董怀利手艺日益精进,加上织补手艺人的减少,他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回头客越来越多,“很多奢侈品的专柜售后、周围洗衣店的活都交到我这里,经常忙不过来”。
商场不起眼的小角落,就是董怀利的“工作间”。
因为生意太好,董怀利把摊子搬到了商场隐蔽的角落,不是熟客不容易找到。
他专门挑在了一个厕所附近的位置,“我织补的很多衣服价格昂贵,以前上厕所,我要把它们装进包里,背着一起去,现在就方便多了”。
董怀利和顾客在一起。
小有名气的董怀利没想到,自己还有成为“网红”的一天。因为一次“跨省作业”,董怀利母子火了。
一位来自青岛的航运老板联系上董怀利,开出上万元的报酬,并承担来回机票,邀请他们母子前往当地,帮他修补一台宝马敞篷跑车的车篷。
“那辆车据说全球限量20台,车篷剐了几个洞,4S店表示要整个换掉,得花不少钱”,客人嫌贵,想请人精工修补,但没人敢接这个高难度的活,后来经人介绍,才找到董怀利。
董怀利母子乘飞机前往北方,在客人家车库里,开始织补车篷。车篷是灰黑色,破损处位于左侧车篷顶角。董怀利仔细研究车篷布料纹路,根据它本来的经纬线,用三四种粗细不同的黑线,一根根来回补上去。
董怀利和母亲在修补车篷。
《红楼梦》里,有“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桥段。董怀利和母亲的织补手法与此类似,不同的是,“雀金裘”可以翻转,车篷却是固定的,母子二人只能站在小板凳上,趴在车上补,一针一线,尤为不易。
织补完工,客人摸着修补过的车篷,惊喜地说:“简直和损伤前一模一样,你们娘儿俩太牛了!”
其实,董怀利已不是第一次接这样的活,从杭州到周边城市,他前后补过十几台豪车了。但这次跨省补车篷,却引来了大量媒体的报道,“可能是他们觉得,一个露天的织补师傅,和豪车扯上关系,会比较有话题吧”。
董怀利被媒体冠以“织补状元”的名号。
杭州本地纸媒对董怀利表现了极大兴趣,有人为他写过人物特稿,有人写文章研究他的手艺,他甚至成了天气记者的心头好,“杭州明日入冬,武林门小董的生意变好了”、“杭州入梅雨季,董师傅没生意了……”
董怀利自嘲,他几乎成了杭州的晴雨表,“那时候,只要有我的报道,报刊亭的大姐都会给我留一份报纸”。
董怀利曾被媒体报道多次报道。
外地媒体,甚至国外媒体,也找到了董怀利。
2018年底,某国外媒体计划拍摄一部纪录片《寻找中国工匠》,邀请董怀利和母亲成为主角。
“拍摄一波接一波,有的摄制组一待就是好几天”,董怀利说,这也给他带来了一些烦恼,“和我合作的商家和客户,大概出于隐私的考虑,几乎全部拒绝出境”。另外网上的一些评论,也让他倍感委屈,“有人说我在炒作,有人说,那么出名,为啥不开个店?收入那么高,还用摆地摊?”
董怀利参与拍摄的纪录片画面。
面对这些非议,董怀利解释道,为豪车补篷那样的单子,并非天天都有,自己每天收入大约300-600元,算不上有钱,真要开店的话,“商场最小的店面一年租金70万,连巷子里的店铺也要几十万,那不是帮房东打工了吗?”
他有时也奇怪,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关注,他问了几位网友,“你们为什么要看我?”
他们的答案近乎一致,“因为你执着啊”。
“是这样吗?”董怀利也反问自己。但他很快就不纠结这个问题了,“总之有人夸我,我还是很开心的。做一件普通的事,能被认可不容易”。
除开奢侈品业务,董怀利也在帮助客人“修补回忆”。
2018年,浙江绍兴的一位老人找到董怀利,请他修复一件有上百年历史的旗袍。旗袍补好后,老人很满意,又拿来一件祖传的清嘉庆年间的“御赐黄马褂”,说要把上面的两个破洞修补后捐给国家。
董怀利没想到,自己还能干“文物修补师”的活,但他评估之后,认为自己可以胜任。
他花了两天一夜,修复了这件文物。把它交还给老人时,看着焕然一新的黄马褂,老人一度感动落泪。
也就在那时,董怀利忽然意识到,再平常的职业,只要用心去做,就会获得超越职业本身的意义。
干不完的活,董怀利常带回家里做。
“一位老爷爷,拿了一套30年前结婚礼服让我修补,补好后他也不穿,就压箱底,以后每年都会来维护。我也不收他钱了”。
“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年轻时丈夫给她买了很多裙子。丈夫去世后,她也不买新的,依旧穿着这些老裙子,经常让我帮忙织补”。
有些老人,来着来着,就再没来了,董怀利也从他们口中的小董,变成了31岁董师傅。
“我为他们保留了一份关于家人的美好回忆,这也成为了我回忆的一部分”。
他也开始反思,自己和家人的关系。
董怀利的主战场,依然在街头。
2016年G20杭州峰会前,董怀利在杭州买了房,“那时房价才一万多,现在想来真是庆幸”。为了尽快还贷,董怀利成了工作狂,白天在外织补,回家继续工作,经常一熬就是一宿。
因为过度劳累,他的牙齿痛了半年;因为太困,骑电瓶车回家时发生车祸,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这两件事之后,他开始思考工作和家庭的关系。
“你是1,家人是0,如果你的1没了,剩下的都是0”。
和家人在一起,是董怀利最开心的事。
“很多人都说我突然佛系了,其实我是看开了。车祸和生病让我意识到,我才30岁,钱是赚不完的,而我的家人离不开我”。
当年在妻子肚子里,陪着董怀利去摆摊的女儿,已经读小学四年级,小儿子今年也将进入小学。董怀利现在每天早上9点到商场,下午5点以后,收点衣服就回家。
他喜欢把活带回家里,在家人的陪伴下完成。
外地客人邮寄给董怀利,等待修补的衣服。
“佛系不等于躺平,对于未来我还是有规划的”,董怀利预计,再过10年,老一辈的织补师都退休了,他半开玩笑地说,“那时我就是这个市场的独苗了,前程还很光明,我要保养好身体”。
董怀利说,趁着收入还算稳定,想今年之内,提前把剩余的15万元房贷还清,“那才算真的松了一口气”。
董怀利和两个孩子在一起。
董怀利说,小时候和姐姐留守在老家,家里的羊生小羊,都是他们姐弟俩接生的,生活的苦,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吃一遍。
“我天天在商场,看着外卖小哥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我看着穿着光鲜亮丽的男人、女人在我面前吵架、哭泣;我看见有人打电话借不到钱,一根根抽烟……而我有一份被认可的工作,美满的家庭,我很满足了”。
董怀利在去工作的路上。
白天,骑着电瓶车,载着大包衣物和工具,走在干活的路上;晚上,回到家里,一家六口人一起吃晚饭。董怀利认为,这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