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就像是在一个鸟笼里面,现在出来了,感觉哪里都很大。
张玉环站在为自己建的新房子里。
54岁的张玉环成了一名带货主播。
早上6时许,江西进贤老城区的一处农贸市场,张玉环和小儿媳刘金兰已经选好了位置,接下来两个小时,这里将是他们的临时“直播间”。
两人利索地支起小桌和手机支架,桌上摆着一堆蚊香液,半箱多功能剪刀,这是张玉环一会儿要推介的产品。在这条百来米的街巷里,他们的摊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惹来过往行人纷纷侧目。
7时许,市场的人流明显多了起来,张玉环开始了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啦,多功能剪刀,不锈钢的。”见有人停下脚步凑上前,张玉环立马站起身递上剪刀,讲解剪刀的功能特点这些都被一旁的儿媳同步到直播间,吸引着网友下单订购。
这样的现场摆摊直播带货,张玉环和刘金兰不定期就会来一次。
很难将这时的张玉环,和1年前刚刚出狱时那个木讷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张玉环与儿媳刘金兰在当地一家农贸市场附近直播带货。融入社会
时隔近一年,《中国慈善家》再次见到张玉环时,他戴着编织草帽,上身穿的白色T恤是和儿子外出直播带货时商家送的,黑色防晒袖套,脚穿健步鞋。有些消瘦,但人挺精神。
2020年8月4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张玉环故意杀人案再审宣判,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不能认定张玉环有罪,宣告无罪释放,被羁押近27年的他重获自由。
回到老家的张玉环成为了热点人物,媒体蜂拥而至,他和家人的遭遇也开始为人所知,前妻宋小女多年为他申冤奔走更是成为媒体的焦点。那时候的他,在镜头前显得谨小慎微,无所适从。
张玉环与母亲交流。短暂的热闹过后,宋小女和大儿子张保仁先后返回福建谋生,张玉环跟随小儿子张保刚一家在进贤生活。
彼时,张玉环记忆中的马路还是沙子路,人们出行的工具大部分是自行车,县城的房子是低矮破旧的。出狱后的社会发展变化远超他的想象,以至于外出时就像孩子一样,走到哪儿都需要儿子牵着,分不清东西南北。
张保刚对此记忆犹新,那时候的父亲不知道过马路要看红绿灯、走斑马线,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父亲说,这个县城好大呀,这个地方好大呀”,这让张保刚特别感触,觉得父亲“以前就像是在一个鸟笼里面,现在出来了,感觉哪里都很大”。
2020年9月,张玉环刚刚出狱一个多月,儿媳刘金兰带着他打车,张玉环坐在副驾位置,行驶中,不时指着车窗外的位置问司机这是哪里。
司机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你是进贤人你会不知道这是哪?”
张玉环也不恼,“我不太清楚,你跟我说一下。”
走在街上,有人认出了张玉环,会打招呼,有的还上前拍照,他也会配合。在刘金兰眼中,公公不懂就问,愿意与人沟通交流,对周围的一切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毕竟,监狱里的生活是枯燥的。曾经身处高墙之内,张玉环只能通过看电视来感知外面世界的变化。电视只有三个台央视一套、电影频道和体育频道,虽然每天会收看《新闻联播》,但毕竟与社会脱节太久。出狱后,摆在张玉环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快速融入社会。这也是家人要一同面对的挑战。
张保刚觉得,让父亲适应社会,应该先从学会使用手机开始。张玉环没用过手机,进监狱前,他用的是BP机。
张玉环忘记了如何查找软件里的功能,儿媳在一旁教他。考虑到张玉环刚出狱,学习接受能力有限,亲戚们建议给张玉环买一部可以拨打电话和收发短信的老年机,张保刚并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他觉得智能手机现在越来越重要,很多老年人都在学习使用,父亲不能等熟悉老年机了再来学智能手机。“起步点必须要高。”他对《中国慈善家》说。
智能手机买来后,张保刚外出购物都会带着张玉环,手把手教他使用手机支付。有时会刻意去商店买瓶水,让张玉环自己试着用手机扫码付款,也教他用微信发红包和转账,一遍不会两遍,两三个月后,张玉环基本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的常用软件和功能。
张保刚还帮张玉环注册了抖音帐号,发布的第一条视频是误操作的结果。在这条不到15秒的视频里,从上到下的视角,始终对着凉席上的一双腿,“当时在学手机,胡乱按的,没想到就发出去了。”张玉环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这条不经意间发出去的短视频,现在已有超过4万次的播放量,有人猜到这是张玉环学习使用手机时的误操作,在视频里留言,表达善意的鼓励。
学会使用智能手机,让张玉环迈出融入现代社会的关键一步,好奇心也驱使着他要尽快适应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刚回来那些天,儿子都是借亲戚的电瓶车去外面办事。张玉环碍于情面又不想太麻烦,催促着张保刚也买了一辆。他在小区院子里练习了十多天,熟练后开始上街。去年11月的一天,张玉环骑着电瓶车从老家张家村返回县城的途中,一辆大货车在他前面突然停车,由于距离很近,慌乱中他按了前刹,在惯性作用下摔了一跤,张玉环忍着疼痛爬起来,扶起车,继续骑回了县城的住处。儿子发觉不对劲,送他到医院检查,这才发现脚骨折了。
江西进贤张家村,张玉环骑着电瓶车来探望母亲,途中与村民聊家常。流量担当
发现张玉环带来的“流量”纯属偶然。2020年8月初,张玉环刚释放回家,他身穿灰黑条纹T恤,戴着大红花,被家人和媒体团团围住,人声鼎沸。刘金兰那时还在福建东山岛带孩子,刷视频的时候看到丈夫张保刚,视频里,家人抱作一团哭得很伤心。
几天后,刘金兰回到江西,见到了出狱的公公。8月11日那天,一家人去公园游玩,张玉环穿着儿子新买的蓝色T恤坐在凳子上,刘金兰拍了个同框的视频,随手发到抖音。
让刘金兰没想到的是,这个随手拍的十几秒短视频播放量蹭蹭上涨,很快就达到百万次。她将这个视频置顶,如今的浏览量已超过5000万次。
“很惊讶。”那是刘金兰第一次体会到流量带来的关注度,她很早就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作品,多数是唱歌跳舞、搞笑和记录生活的小片段。在此之前,小视频的浏览量在几千次到数万次不等。
刘金兰随手拍的与公公张玉环的同框短视频被置顶在她个人账号上,如今浏览量已超过5000万次。自从发布了张玉环的视频后,刘金兰拍的视频几乎每条浏览量都能过万次,多的时候能达到十几万次,粉丝也随之增长。很快,有商家主动联系,想让夫妻俩带货。虚拟的空间总让人没有安全感,没有带货经验的夫妻俩刚开始很谨慎,生怕上当受骗,并没有应允。
但父亲带来的影响力,又让他们迫切地想做点什么。用张保刚的话说,父亲带来的流量是锦上添花,他开始自己出去找货源,尝试直播带货。夫妻俩先从卖本地特产开始,南昌拌粉卖了三个星期,就卖出两万多单,第一个月的纯利润就达到了八万元。
这相当于以前出海打渔小半年的收入。虽然收益丰厚,但那一个月也是张保刚压力最大的时候,压力来自网络暴力。他回忆,那时直播的高峰时观看人数能达到3万人,其中有一半人都在留言区开骂。“说我消费我爸。”张保刚有些无奈,加上张玉环是“疑罪从无”,也带来各种揣测,甚至还有人私信和打电话威胁。对于这些,张保刚起初有些忐忑,后来也见怪不怪了。
网友一边倒的谩骂,亲戚也看不下去。一开始,大伯张民强和叔叔都极力反对两人做直播带货,认为是不务正业,丢人现眼。那些天,叔叔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来劝说一番,叔侄俩经常为这事吵架。
张玉环坐在床上看短视频。到年底,张保刚总结,不到半年的直播带货销售额超过600万元。
亲戚们也啧啧称奇,看到直播做出了业绩,加上很多网友购买商品后留言反馈物美价廉,留言谩骂的声音也渐渐少了,便不再反对。
弥合关系
张玉环进监狱那年,儿子保刚3岁,保仁4岁,兄弟俩分别由外婆和奶奶抚养。张保刚12岁就辍学出门谋生,摆过摊、做过服务员,尝尽辛酸。他从小就想当兵,但因为父亲的身份,这个愿望无法实现,直到现在依然感到遗憾。
谈及这些经历,张保刚有些哽咽。父亲入狱,母亲改嫁,支离破碎的家庭逼着兄弟俩从小自立自强,也正因为如此,养成了张保刚倔强的性格,结婚、生孩子都没有向亲戚借过钱,他很清楚,如此家境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张玉环采摘自己种的西瓜。舆论聚焦所带来的超高热度让张保刚敏锐的捕捉到其中的机会,那是一种可以扭转自己命运的机会。尽管被外人诟病“有些飘,消费父亲”,他仍要坚持。“如果我不去抓住这个机会,这么多年吃的苦就白受了。”
张保刚从小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的陪伴,张玉环的回归,他重新体会到缺失的父爱。“回家能看到父亲就感觉特别幸福。”
过完年,只要家里没有紧要事,张保刚外出都会带着张玉环,父子俩会出现在各种场所带货,在田间地头刨红薯、在专卖店里卖衣服、商场里销售厨具……
在张保刚看来,这既能让张玉环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和了解外面的世界,也能增进父子间的感情。一家人还时常将记录生活的片段分享到社交平台,偶尔搞笑、偶尔卖萌,甚至学会了“蹭”热点不久前张保刚带着父亲特意去买了一身鸿星尔克,走在一起,远远看去,不像父子,倒更像一对兄弟。
这一年,张玉环和家人一起去了广州长隆游玩,眼花缭乱的游乐项目让他大开眼界,尤其是说到过山车,他双手比划着,表达自己的惊讶,兴奋不已。
今年1月14日,张玉环也开始尝试带货,第一个商品就成了爆款。那天,他穿着黑色大衣坐在桌子旁,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机支架,操着进贤口音的普通话对着屏幕:“大家好,我们橱窗间有手机架子,这个质量很好,比较实惠,9块9,如果需要的可以去看一下。”视频里,他的表情不太自然,但说得很认真。
张玉环看自己带货的视频。这款手机支架上线后,一周就创造了上万单的销量,佣金也超过一万元。这是张玉环出狱后挣的第一笔“巨款”。只需出现在镜头前动动嘴皮子就能挣钱的方式让他开心又感觉很神奇。
不过,张玉环也不是每天带货,一家人也深知频繁的出镜会产生视觉疲劳,影响带货的效果,所以他带货的频率会控制在每个月几次。每次带货前,刘金兰会和张玉环讲解商品的特点,预演几遍,帮着张玉环录视频,最后剪辑发布。
“支持你张哥,自力更生比啥都强。”有人在视频下方留言鼓励他,张玉环报以感谢他很在意留言,也学着去回复。
今年5月份,张玉环又开始尝试摆摊,和儿子儿媳一块卖起了多功能剪刀,第一天晚上出摊就卖了600把。“(销售)已经饱和了,卖不动了。”他说。
现在张玉环的商品橱窗里有22件商品,包含零食、酸奶、围裙、洗脸巾等日常生活用品。他对自己的生活品质要求不高,比较节省,用他的话说,“带货只是出于好玩”。
出狱后,张玉环和张保刚一家租住在县城老城区的一处老旧小区里,那是一栋单元楼的顶层。他的房间陈设简单,靠墙一把长椅,书桌上放着一本民法典和老花眼镜,以及几个装饰的小物件。靠窗户的墙角处放着一个储物盒,里面是几件衣服和今年父亲节收到的礼物。
张保仁和张保刚送给张玉环的父亲节礼物。那是张玉环多年来过的第一个父亲节,两个儿子各自准备了礼物。张玉环坐在沙发上,大儿子张保仁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礼物,张玉环嘴里客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盒子。盒子里是一块镂空风格的手表,寓意时来运转,儿子边解释边给父亲戴上。
张玉环戴着手表,开心地笑出了声。张保仁还掏出一张照片交到他手里,是张玉环和宋小女结婚时拍的合照。儿子张保刚送了一部新手机,寓意跟上新时代。
手表和手机他都舍不得用,连同照片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他的旧手机摔过,屏幕有条裂缝,不仔细看难以发现,“不影响使用,坏了再用新的。”张玉环说。
和一年前《中国慈善家》所见相比,张玉环房间最明显的变化是新换了一张床,以及墙上孙辈们画的涂鸦。
张保刚夫妻俩生了一儿一女,刘金兰记得,去年8月,张玉环第一次见到孙辈们,刚张开手又很快缩了回去。“想抱又不敢抱,好像怕吓着小孩子。”
现在,每天接送孙子孙女去幼儿园成了张玉环“当仁不让”的事,给孩子们安全送到后再去街上闲逛,熟悉周边环境,逛完回到家刷会儿手机,看看新闻和视频。下午一般是打牌,“打得小,输赢都是在十块钱左右。”他连忙补充道。
晚饭后,他会散散步,监督和检查孙子孙女的作业,晚上十点左右睡觉。如今,他和很多人一样,也为孙辈玩手机头疼。为此,经常要哄着他们做作业。
孙子孙女争抢着要玩手机,张玉环哄着他们先做完作业。心结难消
496万元的国家补偿款到账后,张玉环进行了分配,除去律师费,为了弥补亏欠,他给两个儿子每人100万元买房,一部分钱用来在老家为自己和哥哥建新房。哥哥多年来为他出狱奔走,张玉环想拿出一部分钱表示感谢,但张民强没有接受,他早年定居在省城南昌,最大的念想是在老家有房子。余下的钱用来孝敬母亲和留给自己养老。
至于前妻宋小女,张玉环本打算给她6万元,但宋小女没有接受。当记者问为何只给6万元时,张玉环说是补偿路费等开支。他顿了顿,“毕竟已经是前妻了,要在一块那肯定不一样。”他不愿过多提及,也不想再去打扰。
2020年12月7日,张玉环和宋小女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有人拍下两人办理手续的过程放到了网上,引来关注。一天后,宋小女在自己的抖音号发布了与张玉环正式离婚的消息,并祝愿各自安好。
两人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今年4月,宋小女在医院做肿瘤切除手术。她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张玉环和两个儿子陪坐在床前,一家人有说有笑。
张玉环也想有个老伴,街坊邻居介绍了几个对象,他尝试着去接触,却发现并不合适。
“我爸总想着找个乡下的。”在张保刚看来,这是不自信的表现。但张玉环担心的是,有的人开口就是要彩礼,这让他既反感又担忧。如果找的是一位带着儿女的,今后相处利益矛盾会突出,如果是那样,还不如单着。
儿子张保刚的房子装修进入尾声,张玉环躺在沙发上休息。8月下旬,一家人将入住这套140平方米的新房。用张玉环的话说,回家那会一无所有,百废待兴。如今,一家人的生活步步高升。两个儿子已有房有车,买的房都在新城区,挨着青岚湖,周边公园、学校等配套设施齐全。张保仁买的是九成新的二手房。张保刚的新房在一个比较高档的小区,进门得通过人脸识别,他家在小区一栋楼的3层,两梯两户,房子面积140平方米,四房两厅两卫,采光极佳。房子装修是轻奢风格,除了床和少量的家具外,一体集成灶、双开门冰箱、空调等家用电器都已安装到位。
张玉环进屋就把帽子摘下放在茶几上,双手抱在脑后,躺在沙发上打着哈欠,面对宽敞的新房,他笑着打趣:丫丫(小儿媳刘金兰)到时候打扫卫生都费时间。
他不忘介绍靠门边的一间,这是他的房间。孙子孙女马上就要上小学一年级,赶在开学前,一家人将搬进新房。
县城的房子即将入住,乡下的新房也将在今年落成。以前的老宅完全被推平,剩下的是一地的红色碎砖块。当地政府在老宅不远的地方批了一块地给张玉环建新房。新房的旁边是菜地,张玉环种了西瓜、茄子、辣椒和豆角。
张玉环为自己和哥哥张民强在农村建的新房。那是两栋连体房子,四根罗马柱串联起房子的走廊。左边是张玉环家,右边是哥哥张民强家。为报答哥哥,两栋房子都由张玉环自己出资建设,每栋楼每层面积120余平方米。每层还设置了单独的卫生间,这在农村的房子里并不多见。
建这个房子现在已花费80余万元,目前进入到内外装修阶段。这几天,张玉环每天下午都要骑着电瓶车来一趟,外墙已经粉刷了一遍。查看完菜地后,他换上干活的衣服和鞋子,拖着水管来来回回给外墙浇水,他踩在脚手架上,一边拉着水管,一边慢慢向前挪步,稍不留神就容易踩空。
张玉环为老家新建的房子外墙浇水。等到房子全部装修完,这里将是漂亮的小洋楼。
他对目前的生活感到知足,最大的困扰来自于网上的谩骂,甚至会在视频留言中出现威胁的言语,
这种情况不曾间断,只是近来频率少了一些。家人劝他不要理会,他却十分介怀,拉着张保刚去辖区派出所报警,但因未有更多线索不了了之。
张玉环急切地想找出照片给记者看,但刘金兰帮他拉黑了一些人,照片都找不到了。他不甘心,执拗地坐在客厅里刷着手机,过了一会,找到了一张网上的照片。照片中,他坐在床上,旁边打出一行字,“谁能把这个凶手送进监狱,我给他一千万。”
张玉环为此很苦恼,只要这些留言还在,还能看到听到,这个心结也许会一直伴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