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献给为自由而写作的人 文/野夫 很难想象,人类还有这样一个以“自由”命名的写作奖存在;且她所奖励的只是那些为“创作自由”的天赋权利,而默默苦行的汉语写作者。 很少有一个民族及其文字,在被刻划三千三百多年之后,还不能抵达其自由书写的本源;还要以奖掖的方式来鼓励其使用者,实践语言与生俱来的自由属性。 也因此,当这一奖项被命名之际,中文就在人类各语种面前变得尴尬。当我有幸站在这一略显孤单的获奖阵容中之时,即刻如鱼在案,内心的鳞片层层剥落——我们在世界面前,裸陈我们的卑怯、软弱和绝望下的扎挣。 在所谓的三千年文明史背后,我们的母语写作,几乎很少实现过她的真正自由。无论是精神层面抑或世俗权利,自由与吾族都形同冰炭,一旦遭遇,便生煎熬般的剧痛。六十年来,写进人类各种宪章的这一神圣词汇,在大陆汉典中几与罪恶齐名。无数文字狱的冤魂血色弥漫,因言获罪的新囚层出不穷。视自由为畏途,望自由而眼穿;自由之圣火在远东的稀薄空气中,奄奄若萤灯,始终未能照亮这个苦难民族百孔千疮的心灵和前路。 我看见这块土地上,无数试图为自由而写作的人,多要被驱逐流放,被割喉拔舌。血沃中原,始终难以催生自由的劲草;尸横长街,平添专制恐怖之膻腥。无数识文断字的人,只好化写作为一种演算;在这个极权营造的势利犬儒时代,字斟句酌着他们在尘世的功名利禄。 许多年来,我们习惯了在这样一种虚伪、怯懦甚至卑鄙的语境中成长;从孩提岁月里即被灌输向屠伯谄媚的淫声巧技。正直和真诚言说——这样一些凡人应有之品质,竟然罕见地变成泱泱大国里的一种珍稀美德。 我们逢迎体制,膜拜邪恶,同流合污于颓世浊浪。侏儒般的胸腔贫血,骨质缺钙,不需要强暴,就能天衣无缝地与这个可耻的小人政治时代通奸媾和。 我们鲜有怀怒警告暴君的作家,却盛产含泪劝告草民的阉竖。许多桂冠簪缨的名流,著作等身却浑无人话;他们对时刻存在的管制封杀和冤狱视若无睹,竟然可以面对世界大言不惭地声称——这是一个创作自由的国家。 我常常在想,那些创造了汉字和汉语文学的先民,那些倡导了言志载道怨讽伐罪的伟大传统的远祖们,当他们高贵的灵魂穿越历史,俯瞰我们这一时代的文学时,该是怎样的含血喷天。一个最黑暗荒诞的世纪,却难以在青简中被记录确认——这将使我们每一个亲历见证者,都会因这种失语而愧对前世来生。 若干年来,我背负着这样的耻辱行走在母土之上,怒见山河不平,磨损万古长刀。大地呻吟,入耳锥心;毫霜掷罢,眼枯天寒。这是怎样一个末法世道啊,作恶者肆意弄权,平民被愚弄践踏。铲平的遍野荒坟上伤痛被抹去,碑碣粉碎风化于黄昏;整整几代人的喋血苦难,至今还听不见晚祷的钟声响起。 真实地说出我们看见和亲历的时代,真的是那么困难和危险吗? 所谓的自由写作,并非多么尖端的技艺,更不是想象中那样高危难攀。她只需我们虔诚地匍匐于时光的尘沙里,捡回我们丢失的正直即可。我们心灵正直,便能明辨善恶美丑,即可深知正邪是非——而这,仅仅是一个写作者的基本品质。也只有借此,我们才能真正抵达心灵的自由,让写作成为一件有价值、不耻辱的义行。 于是,我开始在深夜提笔,给那些像良心一样醒着的公民,在酒后讲我的故事,讲这个时代的来历。也许他们都知道,都厌倦听,但那是他们听来的;只有我的,是我在醉后还疼着的。雪下在大地上,我写下的却不是诗句,是彻骨的寒意,是对一个恶世的诅咒。 我从来不是一个淡忘恩仇的主张者。记录这一切是为了完成对自己的救赎,但同时也一定是要在历史中追诉那些肆无忌惮的恶行——没有文字的追诉,社会公义不仅无从实现,还将给一代代的贪腐虐杀者继续施与侥幸。如果善良不被表彰,作恶无需畏惧被公布的羞耻,那罪恶就会千秋万代地重复,永远没有人感到后怕。如果所有的罪恶都理所当然地被宽恕的话,那这个民族将永远没有敬畏和禁忌。 感谢独立中文笔会,感谢评委将我眼中至为高贵的这一奖励颁予我,使我有幸与那些历届获奖的义人们站在了一起。自由,是我们心中永恒不灭的灯盏,她不仅烛照我们卑微黑暗的生活,还将一直是我们寻找同仁的预设胎记。 我深知自由写作奖是荆冠,是刺骨剖心的疼痛;但她更是对我今生无尚的加冕。我愿意在此荣誉之光的照耀引领下,回归到更本真的文字战列之中去;而且将这种勇气和坚持,像燧火一样传递给在民间不懈努力的所有弟兄。 谨此,向独立中文笔会致敬!向所有心怀自由梦想而尊严写作的人们致敬! (文章来源:爱思想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