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如晨 来源:公众号“夸克点评” 时代屋先上网络上流行的5张照片: 四名留守儿童的家: 家中内景: 他们生前就读的学校: 毕节4个留守儿童自杀,老大留下一份简单的遗书。媒体报道称“大概内容”是:“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好,但是我该走了。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
这么短的信息,若亲眼所见,很容易记下。记者用“大概内容”一词,说明应属转述过来,未必遗书原文完整信息,源头信息应该在毕节当地警方那里。
但它毕竟用了直接引语,说明叙述者,也就是向记者传递信息的源头,应该还是比较认真的。
当然,这必须建立在遗书属于真实存在而不是杜撰的东西。我们此刻姑且认为属真。
让我们逐句分析一下:
一、“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好,但是我该走了。”
短短一句话隐含很多信息。
根据记者对亲属、村民、包村干部、学校老师、当地乡镇政府工作人员多重交叉报道,孩子性格孤僻,有过极端倾向、自杀动向。但“谢谢”一词,说明他的内心还是体会到了一些真情,懂得一丝感恩,只是通过最后这悲剧的语言传递。
“你们”指代是的谁?
我不太相信是父母。这并不完全是因为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离家出走,对他们不关爱。之前老大确实遭遇父亲殴打致伤,也曾因尝试跳河自杀被救回来后遭母亲脱衣当众暴晒几小时。
这是一个已丧失尊严多时、心理绝望的孩子。如果最后时刻,他要向父母表达感恩,第一层表达就应该表露出来,这是条件反射,应该不会用一个模糊的“你们”。
我认为,“你们”代表学校的老师与村人。不是洗地。根据多篇报道的交叉求证与采访,自杀之前,也就是当晚,老师与包村干部前来安慰,要他们回校。根据报道,这种劝说之前也有,但大部分时间,兄妹4人除了5岁小妹外,基本就是闭门不出,也不回应。
老 大将这些称为“好意”、“对我的好”,说明他内心一定也有过回校的念想,但是长期以来的家庭环境、缺少关爱、闭门不出的孤僻,肯定还有更多复杂琐屑的村庄 与学校层面的原因,导致老大已经无法回归学校。与其说是回归学校,不如说是回归社会。因为他们即使面对村人,也是孤僻的一群。
“但是我该走了”。这句有一种冷酷的味道。仔细体会,有一种长久以来的意志左右着他,那就是死亡。
二、“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
请继续体会这句,我再贴一遍:“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
这必须回到他短暂的生命历程里去观察。这孩子是4兄妹里唯一在毕节出生的,出生不久,就被父母带到海南,打工生活。3个妹妹都生在海南。2011年,全家人从海南回到毕节。
这里面隐含的信息是:男孩在海南读书,从1年级到3年级。我有女儿,据我的观察,3年级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知识尤其是思维层面,面临一个从简单计算到分析推理且形象思维、社会认知大大扩充的转折点,逆反、叛逆心理进一步强化。你会感受到,孩子面对父母,忽然也会生发自我意识,敏感起来。
在这样一个孤僻人格、充满暴力的家庭,男孩子这个阶段的心理,一定会被更加强化。走向极端几乎是可以预判的。
2011年,男孩9岁。他肯定已经适应了海南的生活,父母打工,他读小学。父母的关系、周围的环境与语言、含同学、师生关系在内的各种人际、生活的氛围,一定已经留下印象。回到老家,或许有一种对于环境的不适,加深了他性格里负面的因素。
我长期观察过周围外来人口的生活变迁。他们拖家带口,孩子就地在上海入幼儿园、小学,但是往往到了3、4年级,开始考虑回老家就读,因为,上海与外地在初中阶段的课本不一样,课目所占的重点不一样。你知道,乡间小学很少重视外语,过去没有这么课,现在大部分也只是从3年级开始设置。而上海则从幼儿园、一年级就开始了。外地的孩子知识面狭窄,但是数学常常很出色。也有的农民工,是在初二回去,以便应对高中有差异化的课程。否则,继续就读,会影响之后的中考与高考效果。
而许多回去的孩子,有的难以适应当地教学,有的难以适应生活氛围。加上很多农民工父母依然在城市打工,孩子的心理当然承受着巨大压力。他们也许不缺少物质的部分,但是很多无形的关爱,尤其是心理层面、性格层面的障碍,面临巨大危机。
我们粗略地称他们为“留守儿童”,其实这个群体里,也有许多差异。未曾出过门的孩子们,他们是真正的留守者,而那些因为户籍原因,为了读书从城市重新迁回来的群体,在心理、文化层面不同于未曾出门的一类。他们有过城市的生活体验,无论贫苦还是富足,有着强烈的落差。
这还不包括在上海就地读个书多么难,农民工群体的生活成本多高。户籍制度,不但压制了知识与人才的流动,更是抑制了某种平等。上海本地狂热的沙文主义者,那些对外地人持有强烈偏见的家伙,不用对我扔来板砖,我很鄙视你们。
我从这个13岁男孩的语言表达体会到,他对外界有着自己的一定了解。有一个更重要的词汇,显示出不同的味道。
但是,这个词汇,至今并没有真正大规模进入现代人日常口语中。即便长期研究言语学的我,这个词汇出现在口中频率也很低。
这透露了什么额外的信息呢?我认为,一个特定的词汇,能反映许多信息,它可能有这些:
遗书文本简洁有力,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带有残酷诗意,说明写它的人,心早已冰冷,没有任何感性的、细节的展开,直指目标。
很多人一上来就从贫困角度入手。毕节当地政府、村人、亲属给出的说法是,他家经济条件在村里中等,并列出了基本的收入情况,尤其是建于2012年的三层楼,造价至少10多万。我看到男孩家的楼,外观还挺体面,比他家旁边的那楼要好很多。如果贫困到极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是不相信他的父母当初会花费这么多建造它。
屋里的陈设是比较乱、脏的,没有真正的家具,这很可能是新楼建造好之后,因为常年在海南打工,父母并没有心思布置,而孩子们又没有能力。他们能照顾自己吃饭穿衣、玩耍,并且能养着两头猪,并且还能简单维护田园菜蔬,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但这并不能否定“贫困”这个概念的外延。这个悲剧的整体依然与贫困紧密关联。如果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孩子的父母怎么会远赴他乡,常年打工呢?贫困会生发许多社会流离石锁,间接促成许多人间悲剧。
不 用说那些过于惨烈的案例,甚至包括这次,单就是多年来上千万农民工的候鸟迁移,往来奔突,就已经是一个国家无法回避的沉重话题了。看上去,它像是农民工代 表的中国劳动力资源自发的市场匹配,实际上却是中国农民、农村、农业已经长期失去根基与生命力的危机信号。要时刻意识到,中国农民,他们本来的安居乐业的 区域,是中国农村。
当毕节市政府第一时间处分辖区乡镇干部、教育部干部、包村干部时,我感到了一丝耻辱。这不是真正从源头上改变中国农村与中国农民命运的途径。
但我对那些高高在上制订政策却不了解中国农村基层社会的官员们,嗤之以鼻。他们似乎永远正确。当基层出了问题或悲剧时,只会从基层环节找问题,完全漠视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危机。
在 新一轮城市化、城镇化、土地流转以及所谓调结构、产业升级的幕幕运动中,中国农民如果不能回流在乡村,并在依托当地重新建立起生存、发展的模式,并且获得 平等的社会保障,尤其是分配、教育、医疗健康、土地的权利,毕节悲剧一定还会反复发生。今日是毕节,明日会是其他地方,这不是预言。
我这么写,绝非刻意强化毕节悲剧的社会层面的反思价值。它本来就在那里。这个家庭、这群孩子,围绕着他们的各种要素,看上去似乎还都不那么差,最终却促成了一幕死亡悲剧。
当然,我的分析建立在遗书本身必须属真的基础上。若是它也造假,成为当地扭转悲剧成因的工具,那我也无可奈何。有人确实也在从文本中挖掘造假的存在。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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