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爱 贵 州 抗 战 老 兵 孙丹年
一、肖方仲:没有“衣锦”也“荣归” 2012年11月29日下午4点多钟,一列从湖南开来的火车缓缓驶入遵义火车站。卧铺车厢内,一位耄耋长者用浑浊的目光瞠视着窗外。他心中不无担忧:自己少年离家,参军抗战,浴火疆场,一生漂泊又一生记挂家乡。现在垂垂老去,风烛残年了,终于回到老家,本该欣慰,本该欢笑,但却快乐不起来。他担忧自己的身份既不是华侨,也不是台湾同胞,更不是回乡投资的企业家或慈善家,没能给家乡和亲友带回任何物质利益,家乡亲人们会欢迎自己吗? 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着一丝忧郁。他的名字叫肖方仲,1923年生,现年89岁,遵义新蒲镇中坪人。1939年抗战出征时16岁,现定居湖南汨罗县。他曾于1960年代回来过一次,但那是遥远的过去,记忆已经模糊。
他看见遵义火车站的站台上,有身着大红服装的腰鼓队,击打出一片热情的欢声;又有一群戴着小红帽的学生,拉开数条横幅;还有人捧着鲜花,举着锦旗。陪同的亲友和志愿者将他搀扶下了火车,有人给他戴上一顶写有“关爱抗战老兵慰问团”字样的小红帽。他步履蹒跚,几乎是被架着走过站台的。 一群戴小红帽的年轻人围上来,将一束鲜花捧到他面前,又将一面锦旗递到他手中。这时他看清楚了横幅上的大字“热烈欢迎抗日老兵肖方仲回家”。他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锦旗上的字“抗日英雄民族脊梁 功昭日月国人共仰”,更没有看清楚锦旗上的落款:“贵州省青年服务志愿基金会,关注黔籍抗战老兵志愿服务者慰问团”。 不过,这都不要紧,老人被荣誉和幸福笼罩,他身边簇拥着一大群民间志愿者和媒体记者,横幅,标语,锦旗,鲜花,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地辉耀,共同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许多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一位志愿者负责人高声致辞,措辞亲切,充满着故乡的召唤。人们热情鼓掌,然后学生们唱歌。老人不知道这首歌名叫《老兵》,是遵义人自己创作的,现在由遵义的年轻人自己演唱。他感到很温暖,沉浸在幸福中。 大家合影留念,这一时刻便定格,凝固在时光中。
然后,老人被搀扶上了一辆轿车,一共四辆车送他回家。天阴了,下起小雨,满地泥泞。前面修路,轿车过不去,只有一辆越野车能通行,这是贵阳一位企业家兼志愿者邹继红的车,周继红亲自开车,一趟又一趟,将老兵和志愿者以及媒体人员送到老兵家的山脚下,也有部分人踏着稀泥步行。 老人的家乡亲属已经在山脚下等了好久,并备好一乘滑竿,抬着老人回家。人们踩着稀泥爬上山坡,再拐个弯,将老人一直送回家中。亲属们已经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热情招呼大家坐下。 此间媒体记者抓紧采访,忙个不停。 老人在风烛之年荣归故里,一生的困苦都在此刻得到补偿,故乡的云,故乡的雨,为他抚平了创伤。无论是战场硝烟的残酷,无论是身处异乡的艰辛,都值了。现在他很陶醉,脸上洋溢着幸福。
二、汪再祥:堂堂正正远征军 离开肖方仲家,冒着淅沥小雨,一行人赶往数十公里外的汪再祥家。 汪再祥,再过几天就满90岁了,世居遵义绿塘镇。在祖传屋基上,由子女们共同出资,刚刚新建了宽大的楼房。主楼完工了,但院坝和四周还没清理,门前坑坑洼洼。 汪再祥16岁上中学时,主动报名参加了远征军,编入新六军第二十二师(师长廖耀湘)无线通讯团,先被送到印度东北角的兰姆加受训。这批新兵按照文化程度编队,有文化的编入“无线通讯团”,没文化的编入“有线通讯团”。他在无线通讯团里担任电台台长。 赴缅甸参战,他参加第一战就负伤了,那是在缅甸的新贝洋战斗中。他将电台抱在胸前,一块弹片飞来,击中了电台,他侥幸躲过死亡。但四溅的弹片碎屑扎进他的身体,同时嵌入了左锁骨、右手小指、左手腕和双腿,满身血糊糊。他被送回印度兰姆加医治,右手小指残废了。这些弹片碎屑都太小,许多都没有取出,永远留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后来他自己用刀子把小腿上一处碎屑挖出来了。 抗战胜利,他被运送到东北打内战,在辽沈战役中投诚,当了解放军。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了“历史反革命”,被长期管制。长达20 多年时光中,生存非常艰难,他的好几个孩子出世,窘迫中都是他自己接生。其中一个刚生下就发现患了病,赶紧送医院,医院要求他出示身份证明,一个正在管制中的“反革命分子”,费了许多周折,才让孩子住进医院。 “文革”结束,到1980年代,汪再祥获得平反,恢复自由。 他有2个儿子、6个女儿,都很孝顺。现在安享天年,其乐融融。已年届90,他身体硬朗,耳聪目明,亲手种菜种花,还亲自挑着粪水施肥。 汪再祥对志愿者们非常欢迎,热情洋溢。在没来得及装修、尚为清水房、因此显得清冷的宽大房间里,他早早地打开了一只大型电子取暖器,烤上许多葵瓜耔和南瓜耔,在三张单人沙发床和一张双人床上,铺开了厚厚的被褥,摆出他最喜欢吃的糕点水果,沏上香茶。 由于修路改道,加上天黑下雨,志愿者们迷了路,迟迟未到,他等了又等,打电话问了又问,直等到汽车进入院坝,他和老伴笑脸相迎。 汪再祥对志愿者们讲述他的战场经历,历历如在目前,把大家带进战火纷飞的岁月中。他唱起了抗战歌曲,一首接一首,沉浸于当年的战争氛围。他斗志旺盛,歌声激昂,不错字,不结巴,不重复,记忆非常清楚,中气十足,歌声中充满了抗战军人的荣誉感和战争胜利者的自豪感。
老人是堂堂正正的抗战军人,入缅作战的远征军,满腔热血,敢于为不平等待遇而抗争。2005年,正当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胡锦涛总书记在纪念大会发言,正式肯定了国民党正面战场的功绩。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为抗战老兵颁发奖章,但是不颁给国民党正面战场的老兵。 汪再祥不服气,他找到当地民政部门质问:“凭什么不给我们颁发奖章?”民政部门的人反问:“你是伪军官,为什么要发给你?” 汪再祥大怒,反驳道:“我不是伪军官!我不是汉奸,不是汪精卫的军队,怎么说我是伪军官?”他想了想说:“你如果说我是旧军官,我承认,我是上一个政府的军人。” 之后他和老伴到了北京,找到民政部,民政部办事员鄙夷地看着他说:“你一个国民党小兵,还找到北京来了!”他还没说话,老伴上前大声质问:“国民党怎么了?没有国民党正面战场把日本鬼子打跑,哪有你的今天!”那人不吭气。 当抗战胜利65周年的时候,由全国性的关爱抗战老兵志愿服务者慰问团出面,组织制作了“抗战胜利65周年纪念章”和锦旗,给寻找到的每位抗战老兵赠送一份。 志愿者的到来使老人兴致勃勃。第二天清早,老人带领志愿者看他曾经于1993年自己刻写、埋在土里16年、到2009年才挖出来的石碑;又带领志愿者们到房前屋后转悠,来到每年花30元钱租的土地上,看他种的蔬菜、鲜花和药材,一边讲述童年的事情、少年的事情,指点安息着他父母的大墓,记忆非常清晰。大家在他出生的院子也是参军离家的院子合影留念,再到绿塘镇上转悠。老人还要带领大家去看绕镇而过的小河,但是时间不允许了,志愿者们要赶到湄潭县去看望另一位老兵,分别的时刻到了。 老人不高兴了,他沉下脸来,大家清楚地看到泪花在他的眼眶里闪烁。 老人郑重地将“抗战胜利纪念章”挂在胸前,双手握着锦旗,和志愿者们在晒台上合影。志愿者们到了楼下,向他挥手,老人也在楼上频频挥手。
三、刘天锡:抗战中给最高统帅当警卫 刘天锡今年94岁,他家世世代代居住在湄潭县洗马镇。他家是当地大族,清道光年间曾出过一个朝廷六品大员,留下的祖坟很光鲜,至今保存基本完好。家中有大片地产,家道殷实,土改时给他家评的成分是大地主。 他早年一直在读书。小时候在本地洗马小学读书,再到湄潭县初中,抗战前上贵阳清华高中。1938年11月考入黄埔军校第16期(成都中央军校)。从成都中央军校毕业后,保送杭州警校,警校教授的是公安学校的教学内容。 但当时杭州已经沦陷,警校空有名称,它的实体已搬迁到贵州息烽,通称“军统息烽训练班”,训练内容包括“有枪杀人”和“无枪杀人”等。刘天锡在息烽接受了严格的特工行动训练(擒拿格斗,跟踪抓捕),沈醉是息烽训练班的教官,是他的老师。
从息烽班毕业,他被选入蒋介石侍从室当警卫,工作地点在歌乐山下的磁器口。 1944年他在重庆结婚了,妻子名叫杨剑书,沙坪坝南开中学毕业生。大儿子、二儿子分别于1944、1945年出生。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 1945年下半年,刘天锡被派往中美合作所的训练班当教务科长。应该说明,抗战时期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是一个中美联合抗日的单位,为太平洋战争和中国的抗战作出过卓越贡献。抗战胜利,中美合作所立即结束,根本没有参加过迫害中国进步人士的活动。 当时中美合作所里美国人很多(实际上这时中美合作所即将结束,正在逐步办理清点移交等手续),学员人多极了(应为第二期学员,此时已没有美国人负责,但还有少数美国教官)。训练班主任是戴笠,但戴笠一般不到场,具体负责的是副主任乐干。 他的主要职责是负责领取、分发由外地送来的各类物资,有中国的物资也有美国的物资,如枪械弹药、器械、车辆等。也作情报汇总的工作,各国情报都有。他要办理的杂事情很多。 (1945年冬天至1946年7月为中美合作所结束期间)他正在磁器口办移交,沈醉来了。沈醉当时是军统云南站负责人,沈醉叫刘天锡和他一起去广西布置暗杀李宗仁的任务(但实际上并未实施暗杀)。沈醉这一安排让他躲过了参加内战。 刘天锡到了广西的柳州和桂林,他领着两个勤务兵,一边在柳州办移交,一边跟踪监视着李宗仁,活动经费从桂林的军统会计室领取。直到1949年5月8日李宗仁飞广州(然后转道香港出国)。 1949年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大败,局势紧张,当时他的军衔为上校(团长),但已无可归属。本来安排他和会计科长郭文翰一起去台湾的,他送郭文翰上了去台湾的飞机,但他没有上飞机,妻儿都在桂林,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妻子肚里还怀着一个。来不及带家属。 1950年初,过完春节,正月间他回到贵州家中。刘天锡在家里过了近一年,到1951年正月,来了很多公安人员,持短枪将他家包围住,他被逮捕。因为没有参加内战,逃过一死。 先被关押于贵阳花溪监狱,戴着手铐,关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贵定县,又关押较长时间。1963年转凯里,这时已不关押而是作战犯对待办学习班,等于软禁,伙食很好,每天鸡鸭肉食,都是用汽车运来。文革中在丹寨县汞矿劳改。1976年特赦。 特赦回家后,得知妻子和一个儿子在60年代初期大饥荒中饿死了。因为无钱葬妻,他的哥哥将一个儿子送了人换取丧葬费,送出去这个孩子,虽然人家对他很好,但也生病死了。剩下的两个儿子跟着他的哥哥长大,饿得皮包骨,都受歧视没能上学。 他心里很痛苦,很凄凉,想到自己为旧政权服务就那么6、7年时间,换来25年牢狱生涯,把妻儿都搭进来了。这时县政协按照优待战犯的政策,叫他去参加工作,又有中学来叫他去担任英语教员,他很抵触,不去。 按照战犯特赦政策,他每月有一点生活费,跟两个儿子一起过。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儿子学木匠,外出打工,渐渐生活好起来。 令他宽慰的是,孙子们有出息。长孙勤劳简朴,在家务农,孝敬着他;二孙子从山东大学毕业后到上海飞机制造厂工作;小孙子从贵州大学毕业,现在贵州省公安厅工作。 现在,经济上根据各种政策,他能得到低保、养老保、高龄补贴等,每个季度两三千元钱(每月数百至一千元)。儿子代他交纳农村医保费。患有疝气和风湿,所幸无大病。
(刘天锡老人手持的是《中美合作所与太平洋战争》一书,系孙丹年新作)
四、关爱黔籍抗战老兵志愿者慰问团 关爱黔籍抗战老兵志愿者慰问团,初建于2005年,由一位名叫李建华的民营企业家领头。对抗战老兵,李建华心有纠结,2005年他在报纸上公布消息,发起“去云南寻找老兵”志愿者活动,推广到全社会,激发起人们的爱心,许多人热血沸腾地参加。此后他每一年都带队去滇西寻找和慰问老兵,延续至今。据贵阳的志愿者负责人蒋小华说:“2009年中秋和国庆节是同一天,李建华毅然放弃与家人团聚过中秋的日子,离开眼巴巴盼着他的母亲和儿子,带领志愿者们到了云南。他的有血性的男儿情深深地感动了我……” 全贵州已经发现“草鞋兵”180多个,包括散居在云南的贵州籍老兵10多个。已经整理出基础材料的140多位,写成小传并集结成《贵州草鞋兵》一书的69位。《贵州草鞋兵》一书受到读者欢迎,已再版过一次。 慰问抗战老兵的志愿者组织是全国性的,大约有十多个省市都成立了组织。志愿者创建有“互助论坛”、“关爱老兵抗战网”等通联渠道。志愿者的活动都是合法的,预先要征得民政部门同意,媒体参加。 抗战胜利65周年时,全国的慰问抗战老兵志愿者组织制作了“抗战胜利65周年纪念章”和锦旗,全国一共制作了999枚纪念章,贵州得到了其中的48枚。纪念章和锦旗还在继续制作。 现在,遵义市的慰问团负责人是何飞,一位精明强干的民营企业家,有胸襟器量,让人信任。他的笑容很和善,人缘非常好。 贵阳的慰问团负责人是蒋小华,一位中年女士,个子娇小、容貌清秀,她是国企员工。蒋小华为人大度,不矫情,不做作,很有亲和力。蒋小华说起一个个抗战老兵,栩栩如生,鲜活如在眼前。她说某老兵现住云南腾冲,已经双目失明,听说是贵州家乡的人来看望他,激动得唱起了当年的军歌和战歌,一首接一首,记忆清晰,吐字清楚。另一位也在腾冲的贵州籍老兵,希望回家乡看看,努力存钱作路费,因为贫困,存了很多年钱,终于上路。因为物价上涨等原因,走到昆明钱就花光了,只得含泪返回。 志愿者梁茂林,贵州教育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一位很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忠诚于文化出版事业,善于发现有价值的选题,已经负责组织、编撰和出版了“多彩贵州旅游系列”、“民国时期贵州教育家系列”、“黔籍抗战老兵系列”等意义重大的系列丛书。现在已经退休了,还在为出版事业奔波。他积极参加关爱黔籍抗战老兵慰问团当志愿者,继续组稿编写出版与此相关的系列图书。 一直辛苦担任驾驶员的邹继红,既是成功的企业家,也是政协委员。邹继红说,企业家赚了钱,除了事业发展所需及生活所需外,富余的钱财应该全部用于慈善。同行的志愿者曾祥华,曾是化工厂职工,现在是自由职业者。 慰问金、慰问品及活动费用都是志愿者们自己捐赠募集的。志愿者们很低调,他们不宣传自己,一次活动结束了,往往连记录也没有留下。
五、慰问抗战老兵的意义 老编辑梁茂林对慰问抗战老兵活动的意义,认识非常清楚,他对遵义广播电台的记者说:“抗战胜利60周年胡锦涛总书记讲话,说抗战胜利是中华民族全体同胞团结奋斗的结果,承认了以国民党军队为主体的正面战场的抗战功绩。散失在各地的抗战老兵,是非常特殊的群体,他们需要社会关爱。全社会每一个人,尤其是老年人,都应该得到尊重,而这些抗战老兵更应该得到尊重,这才是和谐社会。” 在遵义火车站,我向身旁一位中年女士咨询:我一直认为,遵义给外界的印象就是中共的“伟大转折”,就是“红军城”,遵义政府和遵义人民长期以来都是关注和宣传红军烈士、红军老兵、红军后代的。 她用极其朴实的语言回答我:共产党的老兵,一直有政府在关心照顾,而正面战场的老兵缺少关爱,他们都年老多病,有的还残疾,家庭经济一般都处于贫困状态,生存艰难。子女从小受“家庭出身”连累,文化不高,也大多家境不富裕。所以民间组织负起责任来,关心他们,帮助他们。她本人参加过三次活动,前两次都是到老兵家里去慰问,送给老兵钱、物品。 我想,这就是慰问老兵志愿者们的理念,很人性,很温暖,让人感到,在这个日益物质化的人世间,还存在着心与心之间的善良与美丽。 抗战期间,无论是黔军还是川军,离开本土奔赴抗日前线,装备都很差,在北方的雪地里单衣单裤,饿着肚子,穿着草鞋甚至打着赤脚,依然奋勇杀敌,血拼不退,坚苦卓绝。他们和其他抗战部队一起,为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解放竖起了血肉丰碑。 而慰问抗战老兵的行动,把各处城市里善良的人们集合起来。抗战老兵的奉献,他们的生平和故事,与志愿者们的奉献,志愿者们的故事,交汇在一起,感动着许多人。 实际上,慰问抗战老兵的活动,也是现代人们的自我心灵净化活动,不仅给老兵送去温暖,也给自己的内心注入一缕清新和纯净。 在腐败党风侵蚀下,世风正日益败坏,人们啊,拯救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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