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如人生——黄河话剧团《文明的野蛮人》观后 翦一休 平心而论,华府黄河话剧团的话剧《文明的野蛮人》6月4日的首演成功,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到场的几百位观众的满堂欢笑,就是最真实有力的点赞。 这出戏是法国剧作家 Yasmina Reza的名剧,已在十多个国家上演。正如它的名字暗示的,这幕剧讲的是一个反讽的故事:两个并未出场的孩子打架,一个孩子打掉了另一个孩子的两颗门牙。受害者的父母邀请肇事孩子的父母到家来讨个说法。在唇枪舌剑的交锋当中,局面变得比较难看:四个文质彬彬的有教养的人在激烈的交火中被打回了原形,露出了原本隐藏很深的粗鲁的动物本性;两对孩子的父母,自己就变成了小孩,任性胡闹,人格不稳,东拉西扯地逮着谁就和谁较劲。四个人的对错姑且不论,对观众而言,这应该是一场很吸引眼球的现场口水战,值得围观。 黄河话剧团版的《文明的野蛮人》由导演姚远改编。我们知道,在所有艺术门类当中,话剧给改编留下了相当大的空间,而本土化民族化历来是改编的两个主攻方向。姚远在话剧小品改编方面的造诣素有口碑,这次改编增添了许多本土元素,一下拉近了剧中人物和观众的距离,黑色幽默又添诙谐。同时,你也能看到改编为适应华人文化传统而做出的努力。改编后的这出戏,感觉在审美情趣上很顺畅,其中很多高逼格的粗话脏话俚语,既强化了剧情需要的戏剧性,又贴切地反映了当下汉语粗鄙化的潮流,可看出改编者与时俱进的用心。 这是一出独幕剧,对灯光,音响,音乐,服装,舞台设计的要求相对不高。虽然这个特点使它落脚于小剧场成为可能,但却因此损失了作为话剧演出的重要魅力之一的仪式感。“仪式感”,正如文化学者熊逸所说,“是情绪的催化剂”。舞台效果的单薄,会使观众入戏的通道收窄,产生共鸣的媒介受限。在这种条件下,演员的表演就更加吃重了。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 所幸,黄河话剧团参演的四位演员都功力不俗,他们的表现,绝对可圈可点。这几位都是华人社团的活跃人物,虽然平时在超市里,大街上各种场合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在这出喜剧当中,演员们都能突破他们在人们心中固化了的模样,塑造出展新的舞台形象。应当说,这是他们艺术功力的自然流露。盘点全场演出的亮点,至少有两个属于小詹:呕吐和天女撒花。两个难度极高的表演,完成得出神入化。胡宏创造出来的笑点来自他的气质和对细节的把握,David的混不吝的做派极具个性,临走还不忘再夹一块别人的豆沙包,亦属神来之笔。谭颖好像就是为舞台而生的,你就让她死在那儿,她都会把自己弄得很舒服。姚远是有亲和力的人,所以到哪儿都收获笑声。就这样,一台闹成一锅粥的喜剧,经由四人合力打造而成。如果非要在四人的表现中分个高下,我觉得科班出身的谭姚二位的先天嗓音条件可能略胜一筹,人物的塑造也更加立体有质感。 揭示人的多面性,本是黑色幽默的长项。在我看来,本剧的笑点,来自两个并列却又相互打岔的主题:夫妇反目之后的混战,以及文明与野蛮间的纠缠。 在我当知青的农村,夫妇俩出门,不管路多宽,也总是老公在前,老婆在后跟着,从不并肩而行。这是中国古老文化的规矩,表示夫妇俩只有一个意志。如今这个规矩大概早破了,但我们骨子里真的走出来了吗?恐怕未必。就算在今天,“夫唱妇随”不仅是妇道,而且是美德,“内外有别”让人显得敦厚中正有教养。然而,对于我们遵循的这些传统,台上的这四位一概不认。他们展示的,是由开始的配偶互相力挺,到后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夫妇互相指责甚至爆发肢体冲突,伴以每个人转变角色背叛立场竞与对手结盟,活生生把一场预期的两军对垒演绎成了单打独斗的相互攻讦,其混乱程度都赶上一场波旁王朝的宫廷化妆舞会了。一般而言,没人喜欢格调低下的人身攻击,但这场客厅里的混战会让你会心一笑。你觉得好笑,可能是因为知道这种事情在中国夫妇中间鲜有发生,因此欣赏他们的个性并没有被婚姻磨平?也许是看到编剧把夫妇之间的义务恶搞到一钱不值,反而使你对从婚姻伦理中解放出来心生向往?或者根本就是想看舞台上乱成一锅粥喜剧成闹剧的笑话,反正咱们都有幸灾乐祸的基因。总之,在这一场混战之中,冷笑话,黑幽默,无厘头,发酒疯,恶搞挖苦瞎起哄,都在这里碰头了。最搞笑的是祖母也被邀来搅局,当看到David—他那时已经被当成了大夫了—在电话上给患病的祖母提供治疗建议的时候,你就知道到编剧和导演这时已经豁出去了----要恶搞老子索性就恶搞到没有底线。本剧在这里是真正戳中了我的笑点,至今想起来仍然忍俊不禁。 这出喜剧,是在文明和野蛮的对立的大背景下展开的。Rose和Michael之间的家暴式冲突是一个节点,标志着野蛮已经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不过请让我们不要忘了本剧的反讽特质,也许编剧心里的文明和野蛮,有着更为纠结的关系?从整个戏的结构看,我想把它分为三部分:上半部展示温情脉脉的文明,下半部是大打出手的野蛮。最后几分钟的结尾部分我想把它单独列出来,并且多说几句。乍一看,你会说这是一出烂尾戏。一个多小时下来,双方什么协议都没有达成,到最后既没有总结式的告白,也没有画龙点睛的高潮,戏就完了!这与传统套路明显不符。不过,事后品味,我觉得戏的结尾其实大有寓意。戏是在Rose 和她九岁的女儿的电话通话后嘎然而止的。刚才还气急败坏的Rose这时又回归文明社会,讲话轻言细语,体贴入微:Hamster没有问题呀,哥哥一切都好,爸爸当然是爱你的喽,如此等等。总之,她营造出来的,还是那个美好的世界,其中人们都相亲相爱,万物和谐。那么,编剧是想说什么呢?在我看来,本剧中这种文明-野蛮-文明的模式,正是典型的黑格尔正反合三段式。照黑格尔的说法,正反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而世界就按照这个模式发展。回到这出喜剧,我猜编剧搞这么一出文明-野蛮-文明黑格尔式正反合三段式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们,人的文明和野蛮的两副面孔,其实并不是像大家通常理解的那样,是面子和里子,台前和台后,表面和内心,显性基因和隐性基因,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相反,它们是人的通常的两种精神状态。它们都显示真实的你,你只是依据不同的语境而亮出其中之一。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没有办法不依赖于语境而抽象地说它们当中的哪一个代表了真实的你。真实的你,其实是两者之和。在剧中,当Michael扒下外套,大声宣布:“我就是一个野蛮人”的时候,他明确地拒斥了文明在道德上优越感,宣布了所谓“野蛮”存在的合理性。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在现实中哪副面孔是真实的你我,又有谁说得清?我们大可不必为我们在自己的人生舞台的角落里还有的另一副面孔而羞愧。在我看来,这就是整部戏的道理所在。实话实说,我挺欣赏这个结尾的。 不过这种解读恐怕只猜中了编剧的心思的一半。很可能,在编剧心中,野蛮根本不是人什么隐秘的另一副面孔。比起文明来,它其实更是人的本性。在戏的下半段,当人们都露出野蛮的面目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真把他们看成退化到野蛮时代了:他们个个依然伶牙俐齿,反应灵敏,盛气凌人,野蛮人哪有这个水平?所以这里要表现的,并非人格的退化,而是文明的崩溃。此剧的原名是
《杀戮之神》,剧中David 有一句破题语:“我相信有一个杀戮之神的存在。自古以来,是他在统治,从未间断”。我理解,在这里“神”代指的,是推动人类相互屠杀背后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对权力对控制的追求,而在 David 看来,它就是宇宙万物的脉搏,也人类发展的原动力。和它相比,“文明”只是人造的一个面纱,它罩住人们,只是为了让杀戮的结果公理化,避免这些傻瓜由于失控而同归于尽。那些文明的守望者,无非是一个虚伪面纱的卫道士。这就是为什么David 说 Rose 对达尔富尔的研究“不过在想方设法自我救赎”的原因: 你知道相互屠杀是人的本性,现在来揭露它,明知于事无补,却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罢了。这样看来,戏的下半段的野蛮冲突,其实就是剥去文明伪装后人类社会的本来面目。不消说,我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和文明的本质另有看法。但是毫无疑问,在David这尖酸刻薄的对文明的讽刺打击后面,倾注了编剧很深切的人文关怀。这也许是本剧得以风靡的原因之一吧。只可惜,这段精彩的思想交锋,没有在演出现场得到合适的彰显,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要说到这出戏的不足,还可能与它的节奏有关。这是一场舌战,演起来其实很难的。吵架嘛,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打岔,互不相让,节奏快,调门儿高。加上每个人情绪都不太稳定。因此,演出的节奏控制就成了难点。我理解编导注意到了有张有弛。但我感觉下半场有些节奏是否值得微调。有一两场独白似乎有点拖拉。而另有几处戏又有些仓促,细节的展示不够有层次,少了一点连贯性。当然也许是表演的力度不够。比如,Rose从开始那么强势能干的女汉子,到后来变成一个自怨自艾掩面哭泣的小女人,中间是有铺垫,但铺垫被其他冲突冲淡了,因此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儿突兀。又如,David一出戏里接了十三通电话,谁都觉得过分。但作为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他根本不在乎。Rose 和Michael是主人,自然不好说什么。作为他的太太,Jennifer应该是最尴尬的。从开始的不在意,逐渐感到抱歉,再到不安甚至愤怒,最后爆发抢过手机扔到水里,这个层层递进的心理过程本该很有戏的,可惜台上的演出交代得不够清楚,戏没出来。 还有一个奢望。话剧表演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的台词。台词之美,是话剧征服观众的利器。“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哈姆雷特一句独白,成了千古绝唱。一句绝美的台词,常常成就一整部剧。本剧的台词,亮点不少。比如Michael的一句“婚姻是老天对我们最严厉的惩罚”,够黑够狠够幽默。但通观全剧,令人闻之不忘,值得反复玩味的“金句”尚没有出现。我们可以期待下一部戏吗? 最后再说一遍,这是一出好戏。祝贺黄河话剧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