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的世界 1 胡安来面试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 这是我们团队第一次直接从这所纽约公立学院招实习生。主意是学院提出来的,实习生的酬劳也由他们支付。我想,谁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周内收到二十多份简历。这份实习职位唯一的硬性要求是会一门外语,更重要的是软性技能,比如良好的沟通、学习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等。我一份一份简历读下来,大部分人的工作经历都是刷盘子、开货车、送批萨之类。没人有过在办公室的实习经验。我发邮件对伊恩说,只有一个想见,其他都不适合,等下一批吧。 伊恩把我叫进办公室,问,你了解这所学院吗?我说不了解。他给我解释了这次合作背后的潜台词。“他们希望项目上有我们的名字,我们也希望更接地气。”伊恩委婉地说。我们所在的这家非盈利研究机构里,一堵墙要是倒下来,会砸到一群白人、常春藤毕业生、博士和医生。这种成员结构对一家地处纽约的单位来说,是脸上不大不小的一个疮,领导整天想着要怎么治。然后这个直接从公立学院招收实习生的项目就掉在了伊恩的大腿上。他叫我“调整”筛选标准。合同上约定必须收齐四个实习生,我预感这批实习生来了以后,我可能会比没有实习生时更忙。所以天下终究还是没有免费的午餐。 放弃原有标准后,只看简历就没什么好选的了。我干脆提议按简历提交顺序挨个见。伊恩仍然希望我能有所筛选。我说,那你告诉我,两个大三学生,GPA都是2.4,一个在皇后区餐馆做服务员,另一个在布鲁克林送外卖,挑哪个?伊恩和我在几乎一切项目上的分工是这样的:我负责做跟这个项目有关的一切事,伊恩负责对这个项目负责。好在伊恩是聪明人,为了保持我的斗志,绝少在我认定的事上说no。反正实习生来了之后每两分钟就会去骚扰的那个人是我不会是他。伊恩最终同意原则上每个人都见,直到选出四人。 胡安是我安排的第一个面试,也是我在放弃标准前就想见的。他在一批乏善可陈的简历中脱颖而出,他的GPA 4.0。 两天后,我从前台接到胡安,带他穿过迷宫一样的楼层,走进最里面伊恩的办公室。胡安穿着有褶皱的白衬衫,牛仔裤。他的皮肤黝黑,睫毛又长又卷,有拉丁人典型的深邃五官。胡安在伊恩对面坐下,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我关上办公室的门。 伊恩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对胡安礼貌性的一笑,然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Tell me about yourself.” 胡安说他15岁从秘鲁来美国,现在主修心理学,大三,想去医学院。伊恩问,你知道我们部门是做什么的吗?胡安摇头。伊恩又问,你来之前有google过我们吗?胡安摇头,难为情地说,“其实我很少上网,使用技术这方面都不太行。”难怪GPA 4.0,我已经勾勒出胡安的大概。 “你有空的时候喜欢做什么?”伊恩问。他爱问人问题,尤其是跟眼前任务不相关的问题。伊恩本科读的人类学。 “我喜欢读书,纸书。”胡安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做出翻页的动作,生怕面前这两个用过VHS和随身听的人不知道纸书是什么。“我希望能多花些时间写作。” 我看向伊恩。他不动声色。伊恩爱读书。伊恩有宏大的文学梦。我当年偶然得知这件事后,送给他英文版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奔五的人了,他终于在两年前用西班牙语写完第一本自传体长篇小说,但是没有勇气出版。他说,如果没有人看,他受不了。如果有人看,他更受不了。 胡安继续讲。他每周要去哈林区一个工地开车赚生活费,他这学期修了两门生物课,他想把专业换成生物学。胡安的英语几乎没有西班牙语口音,但每个字都跟上一个字黏在一起,仿佛不把上一个字紧紧抱住,下一个字就没勇气出来似的。我很想拿耙子在空气里耙几下,再把散落的字收集起来重新组合。没有讲多久,胡安的额头上就冒出斗大的汗珠,在四月天,有冷气的办公室里。 伊恩突然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二郎腿,拉出一张纸巾,倾身递给胡安。“擦一下吧,我也爱出汗。”我在这里工作了三个夏天,从没看到伊恩出汗。 换伊恩解释这份实习职位了。他熟练地介绍这家研究机构,我们这个部门,我和他这个团队从事的语言项目,以及实习生要做的事。胡安捏着伊恩递给他的纸巾,频频点头。“你有什么问题吗?”伊恩问。 “没有问题,你说得很清楚。”胡安的表情骤然放松,好像在为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面试即将结束而高兴,浑然没有察觉自己再次犯下面试大忌。 “你有什么要问胡安的吗?”伊恩转向我,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No.”我说。 胡安离开后,伊恩问我,你给几分。我说,“太书呆子,来之前完全没去查一下我们做什么,你解释之后他一个问题都提不出来,最多两分。”我们之前说好,满分五分,两人都给三分以上才算过。 “这些我都同意。”伊恩的语气里是迟疑,“但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想帮他。”我没有说话。你永远没办法跟喜好讲道理。“先见完其他人再说吧。”伊恩说。 三周后,全部面试结束。让我松一口气的是,我和伊恩共同给出三分以上的,刚好有四人。通知学生之前,我把完整名单发给伊恩,做最后一次确认。伊恩的回信里,年底要去法国游学的玛利亚名字后面的yes变成了no,胡安名字后面的no变成了yes。“我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我就知道。翻完白眼,骂完脏话,我把四封录取信寄了出去。 2 “Juan, did you mean ‘heart attack’?” 我让实习生一人挑一种疾病为主题,创作一篇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对话。胡安给我的邮件里说,他要写"heat attack"。但是没有这种东西,只有"heat stroke"(中暑),或者"heart attack"(心脏病发作)。才两行正文的邮件里就有错别字。 “Yes, a said heart attack.”胡安回邮件。 “Did you mean ‘I’ said’?”我按捺住三昧真火。 “Yes.” “Juan, please make sure to check your spelling before sending a message.” 3 我们团队的培训班招生结束,负责行政的主管跟我一起清点完收到的学费后,让我把钱带去二十条街外的总部存了。“你叫上一个同事,实习生也可以。”她解释说,这条规定是防止途中发生意外,钱丢了,一个人说不清楚。 从我们办公室去上东区的总部,要走八分钟,坐两站地铁,再走八分钟。同事都忙得不可开交。四个实习生里,凯莉生病告假,安吉儿英语不好,米高话多而且没有重点。我决定叫上胡安。 我们一起走向电梯。我深吸一口气,开启了谈话模式。 “胡安,为什么想当医生呢?” “我从小就想当医生,我喜欢跟人接触。然后我妈妈去年过世,脑癌,给我很大冲击。当时她在秘鲁,我在纽约。要是今后能当医生救人,我心里会好受些。”胡安平静地说。我喉头一涩。都还没走到电梯门。我觉得没妈是世界上最惨的事。 “那你爸当时在她身边吗?” “我爸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胡安显然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以至于抽离得就好像在讲别人家农场上今年棉花的收成一样。 “你现在一个人在纽约吗?”我问。 “我还有个哥哥住在皇后区。” “那他很照顾你了?” “也说不上,他比我大很多。我出生的时候他就三十多岁了。” 我飞快地做了一下算术。 胡安看出我的心思,“我妈在46岁的时候生下我。” “那简直是奇迹啊!” “在我们那里不算罕见,”胡安说,“女孩子从13、4岁就开始生,一直到生不出来为止。我们村里的人都是天主教徒,觉得有很多小孩是神的祝福。” “生那么多小孩怎么养得过来呢?” “就是啊。”胡安一摊手。 “那你……”我想胡安大概也二十岁了,“也有小孩了吗?” 胡安大笑,“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然后我又记起了他GPA 4.0的事实。 我和胡安沿着莱克星顿大道往北走。时值中午,路上有许多穿着笔挺衬衫的人在快餐店外排队。一队警车呼啸而过,往联合国的方向开去。胡安对这一切没有表现出任何注意。他打开了话匣子,告诉我他小时候在利马乡下的生活,还有他的四个姐姐和七个哥哥。 到了地铁站,胡安要去窗口买车票。我挥一挥地铁卡说,我来吧。“你们员工会报销吗?”胡安问。“不报销,但不要紧。” 在地铁上,胡安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给他解释了一胎政策。 胡安表示难以置信,“那你真是幸运!” “完全没感觉到,我的同龄人都是独生子女。” 从第68街站出来,我们往约克大道的总部走去。胡安给我讲起他的高中生物老师,“他对我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什么都告诉他,包括当年我怎么偷渡来美国——” “你是偷渡来的?”我很惊讶。 “对。” “怎么偷渡?” “就买了假证件,坐飞机过来的。” “那你一路上很紧张吧?” “一点都不紧张,很兴奋,我觉得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胡安的眼里放着光,“我们村里的人都觉得读书没用。大人都说,只有懒人,不想工作的人,才会去学校。” “那你是怎么搞的?” “就是啊,”胡安笑说,“我也不知道。” 胡安的语调依然柔软,绵长而黏着,我有时候要刻意凑得近些,才能从身边的嘈杂中分辨出他的声音。我们在总部存了钱,掉头往回走。 “对了!我去年跑了马拉松。”胡安说。 几天前我在小组会上提到,我的目标是明年跑一场马拉松。当时我就看到下面的胡安比我还兴奋。 “是吗,你跑了纽约的?”我问。 “对,那天刚好路过,看到别人在跑,我就跟着跑了四个小时,已经到中央公园了,工作人员发现我没号,不让我跑了。” “怎么不提前报名拿个号呢?还能领一块完赛奖牌呢。” “那要交两百多块钱呢。”胡安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发明了“何不食肉糜”的马拉松版。 “还是很了不起了,”我努力想说点什么,“你应该觉得骄傲。” 剩下的路程,我们没有说什么话。我想了一下我二十岁的时候,在温哥华郊区一所私立大学读书,饭有房东煮,钱有妈寄,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存在主义的忧伤。我写信给妈说,书读着没劲,我想休学一年去西藏旅行,回来写一本巨著。妈回邮件说,“要得个屁,我现在没空跟你说,我要去给狗洗澡了。” 回到中城办公室楼下,我对胡安说,我先去吃点东西再上楼。胡安推开玻璃门前转头对我微笑说,nice to talk to you. 我犹豫了一下,跟他说了一会儿见,转身走了。 胡安,是nice talking to you. 4 “你知道吗?”我对伊恩说,“胡安的母亲去年过世,脑癌。这孩子挺不容易。” 伊恩说,“他三岁的时候父亲过世。” “你们也聊过?”我很惊讶。 “面试的时候他就提到了。”伊恩笑,“你当时有在听吗?” 我愕然。 胡安来面试的时候,我只听到他说没用过excel,没google过我们,很少上网,他紧张得汗如雨下,又提不出一个问题,我想他对我的工作一点帮助都没有,然后我就什么都没听到了。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伊恩这个人如此感情用事,宇宙却让他做了我的上司,这样我们的二人组合里,除了有理性,就还有了点人性。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对这个世界多了一些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