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院士还院士”的她,一生都是时间的敌人前言: 李佩(1918—2017),我国著名语言学家、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夫人,被誉为“中科院最美的玫瑰”。她和李政道一起,帮助中国第一批自费留学生走出国门;七十多岁学电脑,近八十岁还给博士生上课,81岁时创办中关村大讲坛……2017年1月12日在北京逝世。
她一生都是时间的敌人。70多岁学电脑,近80岁还在给博士生上课。进入晚年后,她创办了比央视“百家讲坛”还早、规格还高的“中关村大讲坛”。 没人数得清,中科院的老科学家中有多少是她的学生。甚至在学术圈里,从香港给她带东西,只用提“中关村的李佩先生”,她就能收到了。她的“邮差”之多,级别之高,令人惊叹。 在钱学森的追悼会上,有一条专门铺设的院士通道,裹着长长的白围巾的李佩被“理所当然”地请到这条道上。有人评价,这位瘦小的老太太“比院士还院士”。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沉重的努力” 这位百岁老人的住所,就像她本人一样,颇有些年岁和绵长的掌故。 中关村科源社区的13、14、15号楼被称为“特楼”,那里集中居住过一批新中国现代科学事业的奠基者。钱学森、钱三强、何泽慧、郭永怀、赵九章、顾准、王淦昌、杨嘉墀、贝时璋等人都曾在这里居住。 曾经,李佩先生60年不变的家,就像中关村的一座孤岛。这座岛上,曾经还有大名鼎鼎的郭永怀先生。 郭永怀、李佩夫妇带着女儿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回国,是钱学森邀请的。 回国后,郭永怀在力学所担任副所长,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怀和好友一起开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识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怀再次来到青海试验基地,为中国第一颗导弹热核武器的发射从事试验前的准备工作。12月4日,在试验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后,他当晚急忙赶到兰州,乘飞机回北京。5日凌晨6时左右,飞机在西郊机场降落时失事。在烧焦的尸体中有两具紧紧地抱在一起,当人们费力地把他们分开时,才发现两具尸体的胸部中间,一个保密公文包完好无损。最后确认,这两个人是59岁的郭永怀和他的警卫员牟方东。 郭永怀曾在大学开设过没几个人听得懂的湍流学课程,而当时失去丈夫的李佩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湍流。 据力学所的同事回忆,得知噩耗的李佩极其镇静,几乎没说一句话。在郭永怀的追悼会上,被怀疑是特务、受到严重政治审查的李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郭永怀走后22天,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 那些时候,楼下的人常听到李佩的女儿郭芹用钢琴弹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后来,李佩将郭永怀的骨灰从八宝山烈士公墓请了出来,埋葬在中科院力学所内的郭永怀雕塑下面。 此后的几十年里,李佩先生几乎从不提起“老郭的死”,没人说得清,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只是,有时她呆呆地站在阳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更大的生活湍流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李佩唯一的女儿郭芹也病逝了。没人看到当时年近八旬的李佩先生流过眼泪。老人默默收藏着女儿小时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几天后,她像平常一样,又拎着收录机给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语课去了,只是声音沙哑。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李佩的老朋友、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同事颜基义先生,用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形容李佩先生。 1999年9月18日,李佩坐在人民大会堂,国家授予23位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郭永怀先生是其中唯一的烈士。该奖章直径8厘米,用99.8%的纯金铸造,重515克——见到的人都感慨,“确实沉得吓人”。 4年后,李佩托一个到合肥的朋友,把这枚奖章随手装在朋友的行李箱里,捐给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时任校长朱清时打开箱子时,十分感动。
没什么不能舍弃 钱、年龄对李佩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她在北大念书,北平沦陷后,她从天津搭运煤的船到香港,再辗转经过越南,进入云南西南联大。她在日本人的轰炸中求学。她曾代表中国,参加在巴黎举办的第一次世界工联大会和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她和郭永怀放弃了美国的三层小洋楼,回国上船时把汽车送给最后一个给他们送行的人。这个经历过风浪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做了很多擦边的事,有的甚至是“提着脑袋”在干。 她还和李政道一起推动了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研究生项目,帮助国内第一批自费留学生走出国门。到1988年该项目结束时,美国76所优秀大学接收了中国915名中美联合培养的物理研究生。当时没有托福、GRE考试,李佩先生就自己出题,李政道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选录学生。 她筹建了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后更名为“中国科学院大学”)的英语系,培养了新中国最早的一批硕士、博士研究生。当时国内没有研究生英语教材,她就自己编写,每次上课,她带着一大卷油印教材发给学生。这些教材沿用至今。 她进行英语教学改革,被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语言学系主任Russel Campbell称作“中国的应用语言学之母”。她大胆地让学生读《双城记》《傲慢与偏见》等原版英文书。所有毕业生论文答辩时,她都要求用全英文陈述。 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兴地说,坐公交车可以免票了。可她接着给博士生上英语课,一直上到80来岁。 中国科学院大学党委副书记马石庄,是李佩的博士英语班上的学生。如今,他在大小场合发言、讲课,都是站着的。他说,这是跟李佩先生学的,“李先生70多岁时在讲台上给博士生讲几个小时的课,从来没有坐过,连靠着讲台站的姿势都没有”。 在马石庄眼里,李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闺秀”。“100年里,我们所见的书本上的大人物,李佩先生不但见过,而且与他们一起生活过、共事过,她见过太多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 在李佩眼里,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几年前,一个普通的夏日下午,李佩让小她30多岁的忘年交李伟格陪着,一起去银行,把60万元捐出——力学所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各30万元。没有任何仪式,就像处理一张水电费单一样平常。 郭永怀104岁诞辰日,李佩拿出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藏品,捐给力学所:郭永怀生前使用过的纪念印章、精美计算尺、浪琴怀表,以及1968年郭永怀牺牲时,中国民航北京管理局用信封包装的郭先生遗物——被火焰熏黑的眼镜片和手表。
探求“钱学森之问” 李佩的晚年差不多从80岁才开始。81岁那年,她创办“中关村大讲坛”,从1998年到2011年,每周一次,总共办了600多场,能容纳200多人的大会厅每场都坐得满满当当。黄祖洽、杨乐、资中筠、厉以宁、程郁缀、沈天佑、高登义、甘子钊、饶毅等名家,都登上过这个大讲坛。“也只有李佩先生能请得动各个领域最顶尖的腕儿。”有人感慨。 等到94岁那年,李佩先生实在“忙不动”了,才关闭了大型论坛。在力学所的一间办公室里,她和一群平均年龄超过80岁的“老学生”,每周三开小型研讨会。 有人回忆,在讨论“钱学森之问”求解的根本出路时,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并列而坐。北大资深教授陈耀松先生首先说了“要靠民主”四个字,紧接着,郑哲敏院士说:“要有自由。”随后,李佩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要能争论。”这一幕在旁人眼里真是精彩、美妙极了。 在李佩90多岁的时候,她还组织了20多位专家,把钱学森在美国20年做研究用英文发表的论文,翻译成中文,出版了《钱学森文集》中文版。对外人,李佩先生常常讲钱学森,却很少提郭永怀,旁人说李先生太“大度”了。 “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曾经,有人问她什么是美,她说:“美是很抽象的概念,数学也很美。”后来,她直截了当地说:“能办出事,就是美!” 很少有人当她的面提及“孤独”,她曾说过:“我一点儿也不孤独,脑子里有好些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