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说家 任晓雯

（本文首发于2017年6月22日）

任晓雯

小说家

复旦大学 1996级

在人生最初的18年里，考试一直是我最有成效的工作。拼命考试的唯一动力，是为了能够摆脱考试。在准备那场终极大考的整一年里，我完全是个头脑被格式化了的机器。每天缟白着脸进出教室，觑一眼后墙黑板报上的大粉笔字：“离高考还有××天。”感觉那完全是一句令人麻木的恫吓。

事实上，在经过无数次模拟测验后，我心里早有了尘埃落定般的懈怠。但身边人人都在做奋发拼命状，让我不禁有了睡觉就是犯罪的感觉。没见过凌晨一二点的月光，当然是不足以参加高考的。

可惜在通往盛夏考期的路上，还要经过一个致命的春天。教室里满是风油精味道。在任课老师发牢骚讲闲话的间隙，总有大片脑袋伏倒在课桌上，抓紧打个几分钟瞌睡也好。困乏的少男少女们，纷纷像中老年人一般，交流起滋补知识和保健品信息来。吃肉吃到口臭，喝奶喝得腹泻。枸杞、蜂胶、西洋参，人人唯恐落后。事实上，关于如何提神醒脑，早有经验从上届成功者那里流传下来。我们班有位长相敦实的女生，服用了整整一年的白兰氏鸡精。据她描述，这种滋补品简直跟毒品似的立竿见影。记忆提高了，理解增长了，精神集中了，思路敏捷了。虽然她的成绩暂时没看出什么提升，但大家都是羡慕的，似乎她已经赢在了终点线上。于是我也去超市看了看鸡精，把标价牌翻来翻去，感觉不好意思主动跟父母提，便作罢。

长期以来，我提神醒脑的手段非常朴实，那就是速溶咖啡。在漫长的备考期，喝咖啡的频率越来越高。两三包泡成一杯，像喝水那样，一杯又一杯。那时我尚还拥有年轻强壮的胃，能够承受任何劣质饮品的冲刷。过了很久，我才发现牙齿发黄，继而指甲黄了，指关节也黄了，连眼白都蒙了一层原因莫测的黄气。但这远不是最糟糕的部分。咖啡对于我，越来越像催眠剂。一杯下肚，倒头就睡。恐慌的我，想过尝试干嚼咖啡粉。嚼了两口，觉得对自己未免太过残忍，这才放弃。

任由咖啡成瘾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某日，我从语文考题里获得了一个知识点：巴尔扎克是喝咖啡喝死的。在此之前，作为一名体健貌端的小青年，所有关于死亡和疾病的消息，都让我感觉与己无关。但是这次不一样。恶心、嗜睡、身体发黄，让我怀疑自己真的可能要死了。

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消耗掉多少速溶咖啡，也没人知道我是何时开始戒咖啡的。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醒来后，后脑勺里都有一把小锤子在敲打我。仿佛是在提醒，摄取咖啡因的时间到了。整个白天，我不停打哈欠、流眼泪、后脑阵痛，煎熬着等待夜晚来临。在忍不住要把咖啡从垃圾桶捡回来的时刻，我会强迫自己翻开课本，看一看那位双下巴几欲垂到胸口上的巴尔扎克。幸而在彻底绝望之前，脑袋里的小锤子终于消失了。记得那个神清气爽的日子，我笑眯眯扭头看了黑板报，上面写的是：“离高考还有15天。”要命的高考，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