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几句鲁迅,今天的荒芜就比较完整了 | 熊培云忙了一天俗务,回到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这一天注定是荒芜了。索性继续写几句有关鲁迅的话吧,这样今天的荒芜就比较完整了。 回家的路上,见有读者在昨日的文(《鲁迅的逻辑 》| 熊培云)后留言,在为我鸣了几声不平后,他问我 “是什么支撑你继续写作,继续讲学,以启发民智?” 启蒙?这完全是个误会。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愿接受任何政治和文化标签的。十几年前,我甚至连别人称我为自由主义者也不能接受。我不想加入任何阵营为他人的愚蠢背书,也不想沾别人的光,我只想尽可能地运用自己有限的理性,享受思维的乐趣,也尽一个读书人与思考者的本分。如果我的思考间接能够服务于社会,对他人有好处,那更是我的福分。但对此我并不敢奢求。 所以,我断定我也不是一个启蒙主义者。我只喜欢自由交流。我不想为自己抓思想的壮丁。大家想法不一样,不是挺好的吗?我不认为我比他人看得更好,更远,更不敢断定别人处于蒙昧的状态,并要教化他。 我在大学教书,我的学生知道我“没有结论的课堂”是如何开放的。而自从我相信“人是意义动物”之后,更不敢以自己有限的理性傲然于世。 也是这个原因,我对许多人经常谈到的中国人素质低这样的话题很不以为然。荒诞的是,同样有许多人,他们也像我一样反对中国人低素质论,却对鲁迅的改造国民性的主张赞不绝口。如果读者尊重人性,相信也会和我一样认为改造国民性与洗脑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换了一个说法。改造国民性的本质是将国民当犯人,改造好了,就可以回归美好社会了。 鲁迅批中国人的奴性,完全是没有找到法门。哪个国家的人没有奴性?弗洛姆还写过一本书,指出人有逃避自由的倾向。至于鲁迅批评的中国人所具有的奴性,其实也不过是诸力作用下的一个结果,而不是中国人独有之特征。人性的两端,一是欲望,二是恐惧。 人们希望活得有尊严,当说也是属于欲望之一种。但是,如果过有尊严的生活可能会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者蒙受不愿意承受的损失,他就有可能退而求其次。这是人性使然,不是中国人的国民性使然。 而如果你愿意分析背后的“奴才动力学”,你就知道在这里起关键作用的是力量对比(以及由此而来的恐惧),而非人性或者国民性。我的恩师刘泽华先生研究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他注意到中国古代的官员有“亦主亦奴”的双重人格,我想个中原因也在于这种力量悬殊。当这个官员无法抗拒上层时,他就是奴才。当他可以命令下层而下层无法抗拒时,他就是主子。如何改变这种情况,是人性吗?不是,是具体的可以操作的人人平等的制度。在此意义上,我认为一味指责弱者甘当奴才,也不过是骂人愚蠢,却并不给人读书的机会。 而且,我相信决定一个社会走向的,最关键点是精英的素质,而不是草根的素质。关于这一点,容后再议。 也是基于上述判断,以及我所认同的消极自由的理念,我认为人有懦弱的权利。如果您不认同我的说法,您可以自检在人性的两端,您自己有多勇敢。 我前面说了,我批评鲁迅,是就事论事。他文学上的成就,我并不否定。我读他的《野草》,看到“绝望之为虛妄,正与希望相同”时,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承认,无论是鲁迅孤决的形象,还是鲁迅的文学作品,都是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的。但要说他是思想家以及如何启迪民智,我就要打个问号了。 众所周知,在鲁迅被政治化与符号化以后,许多人一说到鲁迅时,就会说他如何启迪民智。晚上吃饭,我在学校问一位持此观点的朋友鲁迅启迪了民众哪个观念,哪种思想,是像卢梭一样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在三权分立,还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位朋友说不上来,他似乎也只想得起众口一词的“鲁迅启迪民智了”。 有人可能会说,鲁迅指出了中国人的奴性。但是,您请注意了,如前面分析的,一个人臣服于另一个人,这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如果一个人本来就是奴才,你骂他是奴才,就能让他们不是奴才吗?这不过是对现状的一种描述而已。这好比你走到楼下,说一声“天下雨了”,雨并不会停一样。同样的道理,你走在晚上说天有多黑,也不是启迪民智。这里并没有什么智识的增量。 我的确是有这样一个疑问——在鲁迅的教导下,中国人的智识真的增加了吗?以我有限的阅读,真正在几个关键问题上启迪中国民智的是宋教仁、徐志摩、陈炯明、胡适、董时进、胡汝麟等人。他们着力于对中国进行长远的可期维持的建设。可惜他们,有的甚至完全被时代的洪流淹没了。 就算我们不谈制度性的建设,继续说观念吧。我以为知识分子给这个世界所要贡献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他的立场,而是他的理性。诸位想一想,对于中国滑向未来的深渊,作为知识分子的鲁迅在理性上尽到了什么责任呢?他有过预警吗? 对董时进研究越深,我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里所获得的荒诞感就越强。有人说,五四精神中少了一个对私有财产的保护,这种说法是很中肯的。但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极力推动私有财产保护的人也不是没有。而董时进便是其中一个。只有放到这个视野下,你才能真正知道董时进成立中国农民党并反对暴力土改的伟大历史意义。 同样荒诞的是,鲁迅这个自由的象征,在一九四九年有那么多人在读他的作品,却难得见到有几个有独立精神的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的理解是,他的文字中有一种特质,即对他人的恨,压倒了对自我的爱。关于这一点,容后再议。 最后简单说几句,我希望那些喜欢鲁迅的人,请把鲁迅当人看,而不是当符号看,更不要只是陷在教科书的几个答案里。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时代对历史人物的臧否理应远比教科书丰富得多。那些自以为喜欢鲁迅并推崇其批判精神的人,见不得我批评鲁迅,本身就是无比荒诞的。 至于有人说鲁迅是民族的脊梁,这完全是个人的自由。但我从来不会这样去推崇一个人。我有自己的脊梁,并不奢求于他人。我喜欢胡适,也从不会认为他是我的脊梁。而且客观说,就算是你把自己绑在一个电线杆子上,你的脊梁也不会因此变得秀美与崇高,获得任何好处。 回到前文,我不是一个启蒙主义者。我唯一可以骄傲的,是我一直在思考,在怀疑,无论是上帝,还是其他符号。在这充满荒诞也同时被我热爱的世界里,我是我自己的道路、真理与生命。这方面,实在不必跟着别人走。我自己的路,还是要背 负我自己的脊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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