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 田方萌

《安·兰德传》，刘仲敬著，商务印书馆，2015。（资料图/图）

我是个大学老师，每学期都批改学生论文。总有学生偷懒，抄了别人的论文交上来，我就得学着鉴别。几年下来，我逐渐练就了一双“火眼金晴”，能够看出哪些段落是抄袭的文字。有些句子语气不一，显然属于拼凑之作；有些论断逻辑跳跃，让我怀疑作者偷取了别人的思想。

刘仲敬的《安·兰德传》没有这些问题，该书文风一致，论述条理。可是，作者不提供史料的具体来源，读者很难判断其真实性。比如，作者如何查对《安·兰德传》中的某个情节？涉事人物的言论有多可信？根据日记还是回忆录进行判断？依据孤证还是多重证据得出结论？不交待材料出处，这些问题都难以回答。我们也不清楚哪些部分属于刘仲敬的原创，哪些部分是他引用的二手材料。

根据我的比较和判断，《安·兰德传》主要参考了海勒（Anne Heller）的《安·兰德和她创造的世界》（Ayn Rand and the World She Made，以下简称《世界》）一书，刘仲敬用自己的语体对《世界》进行了缩写和改写。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应用社会科学的调查原理，设计了一个抽样检测的方法。

《安·兰德传》（以下简称《安传》）的正文一共260页，从第5页开始，我每隔25页抽检一次，一共十次。每次抽检最多读三页，发现与《世界》相似的句子即跳到下次抽检的页面。如果抽检的某一页为注释，则翻至前面或后面的正文。下面是我抽检的结果。由于我只有《世界》的电子版，无法对应印刷版的页码，只能提供相似部分的英文原文和我的译文。

例一：《安传》第5-6页：“兰德甚至说，她厌恶俄罗斯的一切。……这当然并非事实。她从来没有完全摆脱俄罗斯的精神气质，正如她从来没有丧失对俄国古典音乐的热爱。”

《世界》：“Later, she would say that she loathed everything Russian, and while this was not entirely true—she retained her appetite for Russian classical music and Russian sweets until the end of her life……（后来，她说她厌恶俄罗斯的一切，这并不完全真实——她终生保留了对俄国古典音乐和俄国糖果的爱好……）”

这两处文字重合。“她从来没有完全摆脱俄罗斯的精神气质”应当是刘仲敬自己的评论。

例二：《安传》第28-29页：“可敬的纳博科夫议员和奥尔加小姐乐于向兰德论证君主立宪制的优越性，这对他们只是热身活动。……奥尔加后来说，兰德的辩论风格是激烈的，有点挑衅的味道。但她并不介意，因为充满激情的论证能给双方带来乐趣。”“不言而喻，兰德拥护共和制。这种制度在理论上更为自洽，更为一贯。君主立宪制能适应和预防人类感情和认知的弱点；但这一点无法通过理论证明，只能凭借经验体会。”

《世界》：“Olga, echoing her father’s conviction that Russia wasn’t ready for a pure democracy, argued with Rand in favor of a constitutional monarchy, like that of England; Rand wanted a republic, she remembered, in which the head of state would be chosen for merit and there wouldn’t be a king.……With Olga, Rand’s tendency to argue “violently” and “at the slightest provocation,” which she knew to be socially “not right,” seemed to make no difference. If anything, her passionate opinions enhanced Olga’s and her pleasure in each other.（奥尔加，回应着父亲关于俄国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纯粹民主的信念，向兰德论证君主立宪制的好处，就像英国的制度那样；据她回忆，兰德想要共和制，这种体制下国家元首根据资质产生，而没有国王。……与奥尔加一起时，兰德惯于激烈地辩论，带有最轻的挑衅意味。奥尔加虽然觉得这在社交上是不对的，但也无所谓。如果说有什么，兰德的激烈意见为她们彼此带来了更多的乐趣。）”

当刘仲敬提到兰德支持共和制时，只说“理论上更为自洽”，而海勒提供了具体理由“国家元首根据资质产生”。我想这是因为刘仲敬强调兰德理性主义的一面，其实共和制也可以是经验主义的。

例三：《安传》第56页：“兰德的大学课程有：古代史、中世纪史、西方史、俄国史、逻辑学、心理学的前身精神哲学、法语、生物学、必修课程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史。”

《世界》：“She took ancient, medieval, Western, and Russian history; logic; philosophy of the mind, a forerunner of psychology; French; biology;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the history of socialism, which were required courses.（她上过古代史、中世纪史、西方史、俄国史、逻辑学、心理学的前身精神哲学、法语、生物学、必修课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史。）”

这两处的课程清单几乎一字不差，包括“心理学的前身”这样的修饰语。海勒在书中注明了这份课程表的出处：Chris Sciabarra的《安·兰德的成绩单（The Ayn Rand Transcript》》一文第10至19页，发表于《安·兰德研究（The journal of Ayn Rand studies）》，1999年秋季一卷一期。

例四：《安传》第81页：“列车将未来的先知带到芝加哥亲戚的门口。热情好客的表姊妹在拉萨尔火车站迎接她。……斯托恩一家在芝加哥做服装生意，习惯于为‘进城土鳖’指点方向；但兰德胸有成竹，显然不需要他们的指点。”

《世界》：“When the train pulled into the LaSalle Street Station in Chicago, her mother’s hospitable and hardworking cousins were on hand to welcome her. Practiced as they were at sponsoring sometimes disorientated Russian-Jewish “greenhorns,” as the family called new immigrants, the Portnoy women buzzed with ideas about what their cousin’s daughter might like to see and do. But they had never sponsored anyone quite as independent as Ayn Rand. She had her own agenda.（当列车停驶在拉萨尔大街车站，她母亲的好客和勤奋的表姊妹已准备好迎接她。她们惯于帮助俄国犹太裔“新人”——家庭对新移民的称呼，波特尼家的女人们热烈地讨论着她们表妹的女儿可能喜欢看些或做些什么。然而他们从未帮助过像安·兰德这和独立的人。她有着自己的日程表。）”

例五：《安传》第106页：“与此同时，兰德在知识界找到了一批志同道合的盟友。其中包括诗人、记者和版权代理人梅尔维尔·凯恩，还有凯恩的合伙人平克斯·巴纳夫妇。事实证明，他们四人的友谊禁得住时间的考验。”

《世界》：“……she was meeting a few prominent political conservatives: Melville Cane, a distinguished poet, former journalist, friend of Sinclair Lewis, and copyright attorney who became her guide in literary legal matters, and Cane’s partner Pincus Berner and his wife, who would become important friends and allies in years to come.（她当时也见过几位杰出的政治保守派：包括梅尔维尔·凯恩——一位优秀的诗人，以前的记者，辛克莱尔·刘易斯的朋友，和版权律师——凯恩后来在有关文学的法律事务方面指点过兰德，还有凯恩的合伙人平克斯·巴纳及其太太，他们在未来一些年将成为重要的朋友和同盟者。）”

这里海勒称凯恩为“版权律师”，刘仲敬则称为“版权代理人”。由于刘不提供出处，我们无法判断这是他的翻译错误，还是资料来源与《世界》的说法不一致。

例六：《安传》第130页：“她和‘坚定右派’组成了‘前威尔基工作人员反威尔基协会’。他们给报刊写信，嘲笑原选的领袖，责备他帮了共产党的忙。……1940年底，她只剩下不到900美元。”

《世界》：“She and others formed the Associated Ex—Willkie Workers Against Willkie and wrote broadsides and letters to the editor ridiculing the luckless utilities executive and accusing him of aiding the U.S. Communist Party agenda.……They were down to less than nine hundred dollars of her savings.（她和其他人组成了‘前威尔基工作人员反威尔基协会’，将批判文章和书信投给编辑，嘲笑那不幸的公共事业领袖，并指控他协助了美国共产党的工作……他们的储蓄只剩下不到九百美元。”

例七：《安传》第155页：“兰德不太策略地向伊莎贝尔·帕特森吹嘘：她早就说过小说销量能超过10万，现在都要到15万了。”

《世界》：“In one letter that July, Rand boasted that The Fountainhead’s sales had now topped 150,000 copies, injudiciously reminding Paterson that she had set a goal of one hundred thousand copies.（在那年七月的一封信中，兰德自夸说《源泉》的销量已高达15万，不太明智地提醒帕特森她原来只打算卖10万本的。”

例八：《安传》第181页：“弗兰克·奥康纳早已察觉到，妻子对待布兰登的态度近乎打情骂俏，但他生性温和被动，又觉得布兰登只是个孩子，因此什么也没有做。”

《世界》：“It had to be obvious to O’Connor that his wife and Branden were flirting, and had been for months……Barbara, too, claimed that none of them was conscious of what was rising to the surface. “If Ayn had designs on Nathaniel,” she said, “it wasn’t Nathaniel at age nineteen. He was [only] a kid.（对于奥康纳，很明显他妻子和布兰登在调情，而且有几个月了……芭芭拉也称他们中间没人意识到暗流涌动。‘如果安·兰德存心算计内森’，她说，‘不会针对19岁的内森。他只是个孩子。）”

在《世界》中，“他只是个孩子”是布兰登的妻子芭芭拉的话，刘仲敬则称这是奥康纳的想法。

例九：《安传》第208页：“他们设计了‘磁带转录代理服务’，将兰德讲课的录音带分送到费城、波士顿、洛杉矶、芝加哥、旧金山、西雅图，甚至多伦多等地，给慕名求学的当地学员播音上课。”

《世界》：“Demand reached such a pitch that in 1960 Barbara and Nathaniel launched what he called the NBI tapetranscription service, which distributed reel-to-reel recordings of the New York lectures to remote locations, beginning with Los Angeles and Chicago, then expanding to Philadelphia, Boston, San Francisco, Seattle, and elsewhere.（需求量上升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1960年芭芭拉和内森启动了他所谓的磁带转录服务，将一卷卷纽约的讲课录音分送到其他城市，从洛杉矶和芝加哥开始，然后扩张到费城、波士顿、旧金山、西雅图和其他地区）。

例十：《安传》第231页：“佩科夫的新著《不祥的相似处：美国自由的终结》发挥兰德《法西斯新边疆》的观念，从美国战后的自由主义思想背后发掘出社会主义的根源，从社会主义背后发掘出国家主义的根源，从国家主义的胜利预见到法西斯胜利的前景。”

《世界》：“Called The Ominous Parallels: The End of Freedom in America, its purpose was to amplify Rand’s controversial argument in “The Fascist New Frontier” that America was marching toward Fascism, by comparing postwar American ideology with German philosophical ideas he argued had given rise to the Third Reich.（此书名为《不祥的相似处：美国自由的终结》。通过比较战后美国的意识形态与德国的哲学理念——他认为这种理念导致了纳粹上台，此书旨在发挥兰德在《法西斯新边疆》中的争议性观点，即认为美国正在走向法西斯主义。）”

这两段文字有明显差异。原书称美国战后的意识形态类似德国在战前的哲学理念，刘仲敬则提出了自由主义到法西斯主义的逻辑线索。

十次抽样检测都发现了重合文字，至少说明刘仲敬有改写《世界》的重大嫌疑。如果属实，我希望刘仲敬先生能够勇于承认，相信粉丝们也会谅解的。

最后说一句。如果你想缩写一本书，怎么做比较好？我建议你首先取得原书的改编权，并在缩写本中以评注的形式加入自己的观点。这样既尊重了他人的创作和著作权，也体现了你的视角。我认为这是一位作者正当和体面的做法。不知刘仲敬先生及其粉丝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