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钢:女权的“敌人” “只要谁敢挑衅我,我肯定给他打趴下。人家骂我‘狗崽子’,我上去就给他一拳。” 冯钢,浙江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近日,他的一条微博引发网上关于“女性是否适合走学术道路”的讨论。受访者供图 文|新京报记者张维 实习生周小琪 编辑|苏晓明 校对|郭利琴 ►本文约5257字,阅读全文约需11分钟 十月的杭州,已经入秋,气温凉爽宜人。在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启真湖畔的行政楼里,社会学系教授冯钢正在办公室里看书,桌前的电脑屏幕停留在他的微博主页上。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运动服,头发花白,嘴里叼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套间外的学生,有些在看书,有些在聊天。 一切如常。只有电脑屏幕上的微博主页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前几天,冯钢四年前的一条关于推免生的微博被网友挖出,引发了一场关于“女性是否适合走学术道路”,以及“是否存在性别歧视”的争论。 争论随后演化为骂战。冯钢以骂制骂,并强硬提出“历史证明学术界不是女性的地盘”等言论。这激怒了网友。 很快,他被卷入一场舆论漩涡。力挺者有之,认为他直率敢言,说出了学术界的现实;反对者则认为,作为名校社会学教授,居然公然搞性别歧视。后来,二十多名国内外高校学生联名要求冯钢道歉。 此刻,处在风暴中心的冯钢,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正悠闲地看书、抽烟、喝酒、和学生聊天。提及网上的争论,冯钢态度坚决,“让我妥协,没那么容易。老子冯钢从来不妥协!” 冯钢4年前的一条言论,近日被网友挖出来引发争议。受访者供图 “我从不歧视女生” 10月19日晚,忙完两位硕士生开题的事,冯钢回到家,打开电脑,刷微博。网页右上方的红色@不停弹出。他点开一看,是他发布于2013年10月5日的一条微博。 “昨天面试免试推荐的研究生,居然5女1男,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结果前三名还都是女的。根据以往经验,女生读研后继续走科研道路的十不足一,读研期间也少有专心学问的,大多混个文凭准备就业。免推生就这样拿走了3个名额,正常考试的名额就只剩2个了,真为那些有心走学术之路的考生担心啊。” 冯钢记得,发表这条微博的前一天,他和系里几位老师一起面试了当年推荐免试的研究生。到认领学生环节,老师们都很勉强,没有特别满意的学生。想到这些推免生已经占去了研究生招生名额的一大半,他有些不满,随手写下了这条微博。 事情都过去四年多了。如果不是重新被提起,他差不多要忘记写过这条微博了。 其实,当年这条微博就曾被指责性别歧视。冯钢当时在微博上回应说:“我从不歧视女生,但现实就是这样,我真希望女生们争气一点,来改变这个现实。”随后几天,他连续在微博上贴出了他2007年前后写的博文,试图阐明他的性别观——“真正的性别歧视在于工业文明本身”。 一个月后,“@女权之声”发表了一幅漫画,讲述了董小姐一生中可能遭遇的性别歧视——从出生起,家人就重男轻女,上了中小学,老师们又认为“女生天赋不如男生”,好不容易读完大学,准备继续深造,报考浙江大学社会学研究生时,看到了冯钢的微博…… 有人把这个转给冯钢,他看后笑笑,也转发出去,还配上评语:“我不相信他们是故意黑我。” 四年后的这一次,看起来来势汹汹——10月19日晚,原始微博的评论和转发数以千为单位增长,其中不乏侮辱和谩骂。 晚上8点多,冯钢还在一一回复网友,“我原博只是想对免试推荐研究生的制度吐个槽,没想到女性朋友们都往‘性别歧视’上去想问题了,我无奈!” 他认为自己陈述的不过是事实——发微博当年,他的三名硕士生毕业,两名女生都去工作了,只有男生留下来继续读博。从教三十多年,他还没把一个女生从硕士一路带到博士。这个记录到2014年才被打破。 几条微博来回后,冯钢的耐心似乎被消耗尽了。“四年前,我已经做过一次解释了,我干嘛要做第二次。”他说,真正激怒他的是对方的脏话。 晚上8点30分,他在微博上宣战:“我忍了很久了,这次我不忍了,怎么地,老子奉陪到底!” 10月28日重阳节,冯钢去登山。 失控的教授 教授失控了。 接下来的几天,在认证信息为“社会学家、浙江大学教授冯钢”的微博页面下,这位以“宁与魔鬼为伍,不与愚蠢争辩”为座右铭、信奉庄子“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的教授冯钢,和网上实名、非实名的网友,打起了一场口水战。 在对骂中,冯钢说出了后来被认为是性别歧视实锤的言论——“历史证明学术界不是女性的地盘”、“医护界不是女性的地盘”,其中夹杂着刻薄、涉及人身攻击的粗话。 国内某高校社会学的一位女教师围观了整个过程,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教授居然说这样的话,我都觉得是不是他被盗号了。” 理性的声音被淹没了。哈佛大学社会学博士生周韵在四年前就看到过冯钢的言论,当时她就指出,这是性别歧视言论。再次看到时,她更多的是担心——冯钢是否有招生权力?他的性别偏见是否会影响招生决策?在硕士研究生培养中,冯钢是否能不分性别,平等对待、教导、考核、评价所有学生?有冯钢存在的知名社会学系,是否能为每一个女生都提供性别平等的学术空间和充足完善的训练机会? “很遗憾。”周韵说,“冯钢教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并未就这些和我们展开建设性对话。” 冯钢后来解释,看到网友的下流语言时,他就跟自己说,不要跟他们讲道理,讲道理会显得自己很迂腐。“别以为教授不会骂人,骂人不算本事。” 决定骂回去后,冯钢甚至懒得解释,其实“历史证明学术界不是女性的地盘”的后半句是,“学术界也不是男性的地盘,谁都不能独占”。 他承认,这是他2010年使用微博以来面对的最大规模的一次争论。冯钢彻底撕下了他身上“教授”、“大V”的标签,打破了浙江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的人设。 “我首先是个人。”冯钢说。 早在2005年7月16日,冯钢在浙大人文大讲堂上做演讲时,打过一个比方。“我今天在这里讲演,我就得‘装模作样’,一本正经。我如果按照自己平常的样子放肆地骂人,这里的人可能都跑了,你们反而觉得我现在装模作样戴着面具,是很正常的。” 他说,我们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的交往都是角色在交往,这个交往实际上都戴着面具,这个面具并不是我们真实的自己。 卸下面具,才是真实的冯钢。 熟悉冯钢的学生说,看过《血色浪漫》的人,都会觉得,男主人公钟跃民就是冯钢啊。钟跃民身上的顽主痞子气,冯钢身上都有。 上世纪50年代,冯钢在杭州地方大院出生、成长。少年时期遭遇“文革”,父母一夜之间被打成“走资派”,关进牛棚。没了父母管教,大院里的小孩都成了“野孩子”,天天厮混在一起——偷书、打架、抽烟、喝酒、泡妞。他号称“杭半城”——1970年代杭州城爱打架的小混混没人不知道他。 “只要谁敢挑衅我,我肯定给他打趴下。人家骂我‘狗崽子’,我上去就给他一拳。”冯钢说,当年形成的抽烟喝酒的习惯、粗俗的脾气,后来也改不掉了。 年轻时的冯钢。 大学的异类 上世纪80年代,这位“从小学到高中没有一个老师不讨厌”的“不良少年”,走进大学校园,当起了教书匠。 那时候,教书匠们梳大背头、戴金丝框眼镜、穿衬衣,斯斯文文。冯钢不同。他留长发、戴蛤蟆镜、穿喇叭裤。去浙江医科大学报到那天,门卫拦住他,“小流氓走开,这里是大学。” 他一脸不屑,“我是来上班报到的。” 后来到浙江大学教书,还是那头长发。学校有位领导看不下去了,找他谈话,“你这么长的头发,像个教师吗?回去给我剪了!” “你看我头发长不高兴,叫我剪了,可我女朋友喜欢,我妈也喜欢。我要剪了,我女朋友跟我吹了,怎么办?”领导愣了,不了了之。 冯钢好烟酒,在学生面前也不避讳。他经常带着学生在学校附近的饭馆里吃饭、喝酒、侃大山。他们把这叫“冯门酒仙会”。他门下的学生,不分男女,多少都得来点儿。最多的时候,冯钢能喝一斤,不醉。 烟倒不让学生抽。但冯钢自己是老烟枪,只要坐着,就得点上。三四个小时能抽完一包“万宝路”,一天得三包。多年来,留下一口烟渍牙和一个不健康的肺。有时候,他跟人调侃,“鲜活的肺,保质期不长,熏肉保质期长!” 浙大社会学系有办读书会的传统。2003年起,读书会被冯钢接手,每两个礼拜组织一次读书讨论。有学生喜欢,坚持参加,也有学生受不了二手烟,后来再没来过。 冯钢和学生们开读书会。 读书会后,冯钢带着学生吃饭、喝酒。酒桌上,大家继续讨论黑格尔、康德、尼采。酒过三巡,冯钢开始跟学生们讲他当年的经历——1978年考上原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西溪校区)哲学系的生活是什么样,怎么读完商务印书馆五六十年代出版的汉译名著,后来又怎么在南开大学读社会学…… 在校的学生喊他“冯头”,毕业以后,他们喊他“老爸”。 新学年第一次读书会,按惯例都是读《以学术为业》。这是1919年马克斯·韦伯在慕尼黑大学的演讲,他希望更多人集中在学术理想的旗帜下。这也是冯钢的志业,他希望培养更多有独立人格的读书人。 “他喜欢和学生一起读书、思想碰撞,培养不同于现有学术体制的学生。”冯钢多年前的一位学生说,他和学生的关系,更像是基督教的“团契”,强调师生之间思想和心灵的交流融合。 有老师曾问冯钢,你的学生都很优秀,如果不学着写点东西,以后怎么在学界混呢。 “我就要求学生看书,想问题,和我聊天。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他把他的想法说出来,这就够了。”他说。 有一次,有个学生想去高校任教,带着冯钢的名字偷偷发了一篇论文。冯钢知道后,大骂一通,“书都没有读好,写什么文章!” 10月24日晚,在浙大紫金港校区的社会学系会议室里,大家又聚在一起读书。冯钢准时出现,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这一天,大家讨论的是布莱恩·特纳的《身体与社会》第二章。 事实上,读书会前一天,二十多位海内外高校青年学生刚刚在网上发出一封联名信,要求冯钢为其在微博上发表的不当言论道歉。 冯钢在家看书。 不合时宜者 开完读书会,吃饭、喝酒后,冯钢回到家已经过了零点。他发现,他的部分微博被删除,接着,微博被禁言七天。参与骂战的部分微博也被删除。 回想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冯钢也没觉得自己的言行有什么不妥。微博被禁言后,他在微信朋友圈抱怨,“这世道,别人可以骂我,我就不能反骂……” 身边的人劝他,在舆论漩涡里要有定力,无视对方,保持沉默。他固执地回应,现在的知识分子就是这么怂。 “他就是这么坦诚、固执。”从1998年起就和冯钢共事的女教师麻美英劝过冯钢,但没用。“在学术上,他是令人敬重的老前辈;在日常生活中,他却是任性又较真的孩子,丝毫不在意任性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 麻美英说,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把自己装扮成坏人。同事们有时候叫他“坏人堆里的好人”。 “上怼天,下怼地,中间还要怼空气。”冯钢的一位学生评价。 学生笔下的冯钢。 2012年,在南京大学举行的某校长论坛上,当时的浙大校长被网友拍到会议期间在电脑上玩纸牌游戏。冯钢在微博上炮轰,“玩牌都玩到校长论坛去了,有这种校长浙大还怎么敢说世界一流。” 一次,社会学系一位老教授做项目评议,冯钢是评委。听完介绍,他感觉文章体系完全指导不了现实,还有谄媚权力的倾向,冯钢破口大骂。在场的博士生发现老教授脸色难看,赶忙给冯钢发短信提醒。 “冯钢有现代人的洒脱,也有传统知识分子的清高。”冯钢多年前的学生陈炎(化名)说。 多年前,有位知名学者在国内社会学顶级刊物《社会学研究》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陈炎和冯钢交流说,这篇文章其实不怎么样。恰巧系里有一位老师在给本科生上课时推荐了这篇文章。冯钢知道后,在课堂上说,“我们系某些副教授的水平,还不如研究生”。 别人眼里的清高和不合时宜,是冯钢引以为傲的部分,他把这个叫“傲慢”。 大约十多年前,冯钢还活跃在学术圈——每年在《社会学研究》上发论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拿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 最近十年,他几近沉默。同事们发现,他发表的论文很少。老友说,“最近十年,冯钢基本不做学问了。”冯钢的解释是,环境不同,干脆不写。陈炎记得,冯钢以前经常给他们说,写在书上、论文里的话,要认真推敲,因为“千年的文字会说话”。 “这是一个无序的时代,在无序中寻找有序的功利,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说,他鄙视那些为了头顶上的帽子、为了荷包里的几块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人。 当年和他住同一间宿舍的哥们,早就已经是副校长、系主任,和他同班的研究生同学,也已经是社会学界的顶尖学者。陈炎明显感觉到冯钢的边缘化。“他在学术界的地位和他的才华不相称。” 冯钢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甚至当面跟对方说,“你们有我的水平吗?好意思拿这么高工资吗?” 酒桌上,喝高兴了,他跟学生们说,那个谁谁谁,写文章简直是胡说八道,他看的书连我十分之一都没有。学生们附和着,举起酒杯,冯钢露出微笑。 只有很少的时刻,他会反思自己。比如,受他价值观影响的学生,未能在现有学术体制内得到认可时。 “在这个时代,如果还想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难道不是害他们吗?让他们随波逐流,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难道是帮他们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这个时代、这个教育体制给我们最大的难题。”说到这里,冯钢有点动情。他没有孩子,学生是他唯一的软肋。 大部分时候,他是不妥协的。这一次,也不会。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前几天,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孙立平在个人微信公号上说,他也会有冯钢的担心,但他不会说出来。从冯钢回应的只言片语看,有些话确实是不妥的。 周韵仍在关注着事件的进展,她希望冯钢无论最后是否道歉,都带着开放的态度和自我反思的精神,参与对话和讨论。 10月31日下午,冯钢发朋友圈说,五百年前的10月31日,马丁·路德向罗马天主教廷发出挑战,吹响宗教改革号角,世界文明史由此改写。这个日子里,有必要重铸路德面对质问“你是否认错”时的著名回应: “这就是我的立场,我不得不如此。” |